追忆似水年华-第20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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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单位计量时间,或者说因为我们老想着时间。据说,教皇的任期是以世纪计算的,他也
许不想计算时间,因为他的目标是无限大。我的目标只有三天,我用秒计算,我沉醉在遐想
中,遐想是温存的开始,但因为这种温存(正是这种温存,而不是其他任何温存)不可能让
我渴望的女人来完成,我感到烦躁不安。总之,尽管在通常情况下,一种欲望越是难以得到
满足,就越强烈(是难以,而不是不可能,因为不可能会扼杀欲望),然而,对于一种肉体
欲望,肯定它在短期内的一个确定时刻能够实现不见得比不能肯定少令人激奋,深信能得到
快乐,也和忧虑一样,会使等待变得难以忍受,因为我们会反复想象将要享受的快乐,这会
象忧虑那样,把时间切割成无数个小段。
我需要占有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几天来,我的欲望在一刻不停地想象着占有她的快
乐。我头脑中只想象这个快乐,不可能是别的(占有另一个女人的)快乐,因为快乐仅仅是
一种事前欲望的实现,这种欲望并非一成不变,而是随梦幻的无数组合、记忆的偶然性、性
欲的状态和满足性欲的前后次序而千变万化,最后的欲望满足了,也就平静了,直到欲望满
足后产生的失望多少有点被人遗忘了,才会产生新的欲望。我已经离开了一般欲望的大道,
走上一条特殊欲望的小路;如果我想同另一个女人约会,必须从遥远的地方回到大路上,然
后走另一条小路。在布洛尼林园的小岛上占有德·斯代马里亚夫人(我已约她在那里共进晚
餐),这就是我时刻遐想的快乐。我在岛上吃饭,如果没有德·斯代马里亚夫人陪伴,快乐
自然也就成了泡影;但在别的地方吃饭,即使有她作伴,快乐也会大大减弱。况且,以什么
样的态度想象快乐,是选择女人,选择合适的女人的先决条件。态度决定选择什么样的女
人,也决定选择什么样的地方;正因为如此,在我们变化无常的思想中,会交替出现这样的
女人,这样的风景区,这样的房间,而在其他几个星期中,对这些我们又会不屑一顾。女人
是我们态度的产物。有一种女人,没有合适的大床决不会应约,有了大床,我们躺在她们身
边就得到安宁;另一种女人,如果你怀有不可告人的意图;要抚摩她,那就要在一个树叶随
风飘舞,水面黑夜环抱的地方,因为她们自己也象树叶一样轻飘,象水一样不可捉摸。
当然,在我收到圣卢信之前很久,当我还没有向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发出邀请的时候,
我就认为,布洛尼林园的小岛是寻乐的好地方:我去过小岛,但从没有想到带我渴望的女人
去那里,为此我尝到了忧愁的乐趣。夏天的最后几个星期,那些流连忘返的巴黎女郎在湖边
漫步。我们徘徊在这通往小岛的湖岸上,希望能再次遇见在最后一次舞会上邂逅相遇、一见
钟情的少女。我们不知道在何处能找到她的芳踪,甚至不知道她离没离开巴黎。我们感到心
爱的人昨天已经离开,或者明天就要离开,就在湖水荡漾的岸边,沿着秀色可餐的小径踯
躅。小径上已出现第一片红叶,宛如最后一朵盛开的玫瑰花;仔细观察天边,视线直接从人
造的公园落到具有自然风光的默东①高地和瓦勒里昂山②上,不知道该在哪里划分界线,真
正的原野加入到了人造公园中,而人造公园那巧夺天工的美境向原野的纵深伸延(眼睛的这
种错觉恰好与回转画③引起的错觉方向相逆,在回转画的圆顶下,处于前景的蜡人赋予后景
的画布以以假乱真的深度和广度);因此,就有那些珍贵的飞禽自由自在地饲养在一个植物
园里,每天飞来飞去,甚至把异国色彩带到了邻近的树林里。从夏天的最后一次舞会到冬天
消逝这段时间内,我们忧心忡忡,走遍了这个弥漫着浪漫色彩的王国,毫无把握地寻找着心
爱的女人,心里充满了爱情的惆怅;如果有人告诉我们,这个王国位于地球之外,我们丝毫
不会感到惊讶,就象在凡尔赛宫,当我们站在高高的平台上,观摩四周,看见彩云环绕,与
具有默伦④风格的蓝天相接时,我们也会觉得恍若仙境,如果有人对我们说,在大运河的尽
头,大自然恢复真貌的地方,在象海面一样绚烂夺目的天边,那些看不见的村庄叫弗勒吕斯
或尼梅格,我们丝毫不会感到吃惊。
①默东是法国城市名,位于巴黎西南,有广袤的森林。
②瓦勒里昂山位于巴黎西边。
③回转画是一种置于圆形建筑物内壁上的画,能使坐在屋子中央的观众产生周围是真实事物的幻觉。
④默伦(1632—1690),法国画家、雕刻家。擅长画马和风景,他画的天空都很高。
最后一批散步者过去了,我们痛苦地感到,心爱的女人不会再来,于是就到岛上去吃
饭。杨树沙沙颤动,这与其说和神秘的黄昏相呼应,不如说使人不断想起黄昏的神秘。一片
玫瑰色的云彩把最后一个富有生命力的色彩铺在杨树上方那宁静的天空中,几滴雨水无声地
落在古老的湖面上,但湖水在神奇的童年时代,从来都是天蓝色,从不把云彩和花儿的形象
放在心上。天竺葵与灰蒙蒙的黄昏奋力搏斗,想用自身的红光照亮湖面,但白费气力,薄雾
已开始把昏昏欲睡的小岛包围。我们沿着湖岸,在潮湿的黑暗中散步,最多当一只天鹅无声
地掠过湖面时,我们会感到惊异,就象夜里当一个我们以为仍在睡梦中的孩子在床上猛然睁
开眼睛朝我们微笑时我们会感到惊异一样。因此,我们越感到孤独,越觉得自己离群索居,
就越希望有一个恋人与我们相伴。
这个岛屿即使在夏天也常常灰雾笼罩,何况,现在秋天已经结束,冬天业已来临,我若
能在这样的季节把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带到岛上,那该多么幸福!虽然星期天以来的天气没
能使我想象的地方变得灰雾笼罩,具有海洋特征(正如在其他季节,那里满园馨香,五彩斑
斓,具有意大利风光),但因为我渴望几天后能占有德·斯代马里亚夫人,这种渴望足以使
雾幕在我无穷的怀旧想象中每小时升降二十次。从昨天起,连巴黎也下起了雾,不管怎样,
浓雾不仅时刻使我想起我刚刚相约的那位少妇的故乡,而且因为岛上的雾比城里更浓,晚上
很可能蔓延到树林,尤其可能蔓延到湖边,我想,雾会把天鹅岛变得有点和布列塔尼岛相
似,在我看来,布列塔尼岛弥漫着浓雾的海洋总是象一件衣服包围着德·斯代马里亚夫人苍
白的身影。当然,人在年轻的时候,比如在我到梅塞格里斯教堂附近散步的那个年龄,欲望
和信仰会赋予一个女人的衣服以一种与众不同的特色,一种不可减少的本质。我们追求真
实,但又不经意而让真实溜走了,最终我们会发现,经过无数次徒劳的尝试,一种结实的东
西,也就是我们寻找的东西却留存下来了。我们开始知道并了解到,我们喜欢的东西,哪怕
用人为的手段也要得到它。信仰消失了,于是衣服也就人为地代替了信仰。我清楚地知道,
我在离家半小时远的地方是找不到布列塔尼岛的。但是当我搂着德·斯代马里亚夫人的纤
腰,在黑暗笼罩的小岛上,沿着湖岸散步的时候,我会象有些人那样,即使进不了修道院,
至少,在占有一个女人之前,可以让她穿上修女的衣裳。
我甚至有希望和那位少妇一道谛听波浪的拍击声,因为约会的前一天下了场暴风雨。我
开始修脸刮胡,以便去岛上为第二天的晚餐预订雅座(尽管每年这个时候岛上游人稀少,饭
馆生意清淡)和确定菜单,这时,弗朗索瓦丝通报阿尔贝蒂娜来了。我立即让她进来,不怕
让她看见由于黑糊糊的下巴而变得十分难看的模样。可是,在巴尔贝克,为了她,我总要把
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她使我不安和痛苦,就象现在德·斯代马里亚夫人使我不安和痛苦一
样。我一心想让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对明天的晚餐产生美好的印象,因此,我请求阿尔贝蒂
娜立即陪我去岛上,帮我拟订菜单。我们为一个女人献出了一切,但她很快又被另一个女人
取而代之,就连我们自己也感到吃惊,不明白为什么每小时都要有新的毫无前途的追求。阿
尔蒂娜头戴一顶无边小帽,帽子压得很低,差点儿遮住眼睛。她听到我的建议后,那露在帽
子外的玫瑰花般的笑脸似乎闪出一丝犹豫。她可能另有安排,但是不管怎样,她还是痛快地
为我放弃了她的计划,这使我感到心满意足,因为我的确需要有一个年轻的家庭主妇和我在
一起,她订菜也许比我内行。
当然,在巴尔贝克海滩,阿尔贝蒂娜对于我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但是,和一个我们钟情
的女人亲密相处,即使我们当时感到还不够亲密,也会在她和我们之间创造一种社会关系
(尽管还有一些缺憾使我们深感痛苦),即使爱情消失了,甚至被遗忘,但这种社会关系却
依然存在。因此,当一个女人最后成为我们通往其他女人的工具和途径的时候,每当我们想
起她的名字曾使我们感到十分新奇,我们会觉得惊讶和好笑,就象我们要去方济各会修女大
街或渡船街时可能产生的感觉一样,我们把地址扔给马车夫后,心里只惦记着将要看望的女
人,但当我们突然想到这些街道叫这样的名字,一个是因为街上曾有一座方济各会修道院,
另一个是因为曾有渡船渡行人过塞纳河,我们会感到惊讶和好笑。
当然,我对巴尔贝克海滩的欲望已使阿尔贝蒂娜的躯体变得那样成熟,在她身上积聚了
那样清新、那样甘美的滋味,当我和她在布洛尼林园里奔跑时,我看到秋风象一个辛勤的园
丁摇曳着树木,刮掉了果子,卷走了枯叶,我心里思忖,要是圣卢弄错了,或者我误解了他
信上的意思,要是我和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共进晚餐一无所获,那我当夜就约阿尔贝蒂娜来
和我幽会,这样,我可以在销魂的一小时中,搂着她那曾被我的好奇心估量和掂量过的,现
在越发迷人的玉体,暂时忘却我对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初生的爱情带给我的激动和忧愁。当
然,要是我能预料到在第一次约会时,德·斯代马里亚夫人不可能给我任何温存的话,我就
能想象到将和她度过的这个夜晚一定是令人失望的。我有切身的体会。我清楚地知道,当我
们对一个渴望已久的但并不认识的女人萌生爱情时(与其说爱这个几乎还不认识的女人,毋
宁说爱她的与众不同的生活),我们自身产生的两个发展阶段是怎样奇怪地反映在事实中
的,也就是说,它们不会在我们身上再显示出来,而是反映在我们同这个女人的约会中。可
事实并非如此。好象物质生活也应该有它的第一发展阶段似的,尽管我们已经爱上她了,但
却尽对她说一些毫无意义的话:“我请您到这个岛上来吃饭,是因为我想这里的环境会使您
感到赏心悦目。我没有什么特别的话要对您说。但我怕这里空气潮湿,您可能会着凉。”
“不会的。”“您这样说是客气。为了不让您为难,夫人,我允许您与寒冷再搏斗一刻钟,
但一刻钟后,我一定得让您回去。我不想让您得感冒。”于是,我们什么也没有同她说,就
把她带回来了,对她毫无印象,最多只记住了她的一个眼神,但我们却老想着和她再相见。
然而,第二次约会时,第一阶段已经过去,这一次连上一次留下记忆的眼神也没有了,尽管
如此,我们仍然只想同她约会,而且欲望变得更加强烈。其间什么事也没发生。然而,这次
我不再同她谈饭店是不是舒适,却对她说(我们的话并没让这个陌生女人吃惊;我们觉得她
很难看,但却希望别人每时每刻都同她谈起我们):“我们要作很多努力,才能克服堆积在
我们两颗心中间的种种障碍。您相信我们能成功吗?您认为我们能战胜我们的敌人,憧憬幸
福的未来吗?”不过,这些对比鲜明的、先是毫无意义尔后又暗示爱情的谈话是不可能发生
的,因为圣卢的信是绝对可以相信的。德·斯代马里亚夫人第一晚上就会委身于我,因此,
我无需作最坏的打算,把阿尔贝蒂娜叫来帮我度过这后半夜。这毫无必要,罗贝从来不会瞎
说,他的信写得清清楚楚。
阿尔贝蒂娜很少和我说话,因为她觉得我心事重重。我们在宛如海底岩洞的高大而茂密
的绿树丛下走了一会儿,听见树顶上狂风呼啸,雨水四溅。我踩踏着地上的树叶,枯叶象贝
壳那样陷进土壤中,我用手杖拨拉带刺的栗子,就象在拨拉海胆一样。
枝头上残存的几片叶子抽搐着,追逐着风儿,但叶梗有多长,它们才能追多远,有时叶
和枝的连接处断了,叶子掉在地上,又奔跑着去追赶风儿。我欣喜地想,如果这种天气继续
下去,明天小岛将会变得离巴黎更远,无论如何,会变得人迹稀少。我们又上了马车,阿尔
贝蒂娜见狂风消停下来,就要我继续带她到圣克鲁公园去游玩。天上的云彩也和地上的树叶
一样追赶着风儿。天空中出现了一层层叠合的玫瑰红和蓝绿色的云彩,夜晚犹如候鸟,向着
美好的气候迁徙。在一个小山丘上,屹立着一尊大理石女神像。女神孤孤单单,呆在一个似
乎已成为她的圣地的大树林里,用她半神半兽的暴跳,使这片树林弥漫着神话般的恐怖。为
了从近处瞻仰女神,阿尔贝蒂娜爬上山丘,我在路上等她。从底下往上看,阿尔贝蒂娜不再
象那天我在床上所见的那样又粗又圆了(那天离她很近,连她脖子上的疙瘩都看得一清二
楚),而是苗条纤细,象是用刻刀雕刻成的一尊小像,在巴尔贝克幸福地度过的每一分钟给
她镀上了一层古色光泽。当我独自回到家里时,想起下午我和阿尔贝蒂娜奔跑半天的情景,
两天后要到德·盖尔芒特夫人家去吃晚饭,还要给希尔贝特回一封信——想起这三个我曾爱
过的女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