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第20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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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放到我们身边,渐渐地,就好象放到了一架立体镜片下面,我们看清了它的大小和颜
色。正因为这样,那些不能马上得手的,甚至不能马上知道将来能不能得手的有点难相处的
女人,才是唯一令人感兴趣的。因为了解他们,接近和征服她们,使她们的形象呈现出形形
色色的体形、身材和相貌,就是给我们上一堂相对主义课,教会我们如何鉴别一个肉体,鉴
别一个女人的生活。当这个女人重新以苗条的身影出现在生活背景中时,你与她重逢,会享
受到一种美。在妓院认识的女人,是毫无趣味可言的,因为她们始终一个样。
此外,我对那个心爱的海滩的全部印象都掌握在阿尔贝蒂娜手中,系在她的身上。我感
到,吻她的双颊就如同在吻整个巴尔贝克海滩。
“如果您真心让我吻您,我宁愿把这留到以后,选一个合适的时机。只是到时候您可不
要忘记您的许诺。我需要有一张‘接吻许可证’。”
“要我签字吗?”
“如果您现在给我了,以后还会再给我一张吗?”
“您的接吻许可证可真逗人,过一段时间我就给您开一张。”
“我还要问你一件事,您知道,在巴尔贝克海滩,我还没有认识您的时候,您的目光常
常让人感到冷酷而狡黠,您能不能告诉我,您当时在想什么?”
“哦!我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噢,那我来帮您回忆。有一天,您的女友希塞尔双脚并拢,从坐着一位老人的椅子上
蹦了过去。您尽量回忆一下,您那时在想什么。”
“我们和希塞尔来往最少,您愿意说她和我们是一伙也可以,但不完全是。我当时可能
在想,她很庸俗,很没有教养。”
“哦!就这些?”
我很想在吻她之前,让她重新披上我在巴尔贝克认识她之前我所感到的她那种神秘的色
彩,在她身上重新找到她以前生活过的地方;即使我不认识这个地方,但是,如果我能处在
她的位置上,至少我也能回忆起我们在巴尔贝克海滩的生活、我窗下汹涌的波涛声和孩子们
的喊叫声。但是,我把目光滑到她那玫瑰花般红润的美丽动人的圆脸蛋上,看见颧颊缓缓向
里弯曲,最后与山嘴陡峭、山谷波动、绵延起伏、秀色可餐的乌发相遇,消失在第一批山麓
中。看到此番情景,我不禁心想:“我在巴尔贝克没有成功,但现在我毕竟就可以吻阿尔贝
蒂娜的脸颊,品尝这朵从没品尝过的玫瑰花的滋味了。再说,既然我们在人生道路上难得能
从不同的平面认识人和事物,因此,当我使这张百里挑一、美如玫瑰的脸孔离开它过去的环
境,把它带到这个新的平面上,终于能用嘴唇认识它的时候,也许我可以认为我的人生从某
种意义上讲是完美的。我这样想,是因为我相信存在着一种用嘴唇获得的知识;我之所以认
为我马上就要尝到这朵肉玫瑰花的滋味,是因为我没有想到,人尽管比海胆,甚至比鲸鱼高
级,却仍缺少一定数量的器官,尤其是缺少接吻的器官。于是,人就用嘴唇来代替这个缺少
的器官。用嘴唇吻心爱的女人产生的效果也许比不得不用一个巨牙抚摸更令人满意。但是,
嘴唇的功用在于把具有诱惑力的东西的滋味带给味觉器官,因此,只能满足于在表层徘徊,
无法进入它们渴望进入的脸蛋中去,但它们并不意识到错误,也不承认失望。况且,嘴唇在
同肉体接触时,即便变得更驾轻就熟,更精于此道,也显然不可能体味到更多的大自然阻止
它们体味的滋味,因为在这个找不到食物的荒漠上,它们形单影只,茕茕孑立,视觉和嗅觉
早已相继把它们抛弃。首先,当我的嘴巴接受眼睛的建议,凑近脸颊接吻时,我的眼睛在移
动中发现了新的脸颊;从近处看到的脖子,就象照了放大镜一样,呈现出一粒粒小疙瘩,显
得健壮有力,从而改变了脸的特性。
照相机的最新用途,可以让我们经常从近处看到的,象塔一样高大的房屋,全部倒伏在
一座教堂脚下,使同一些建筑物象军队的一个团操练那样,时而排队,时而分散,时而密
集,把刚才还相距很远的比阿斯塔①教堂的两根柱子紧紧地靠在一起,让近在眼前的萨吕特
教堂②变得远在天边,使一个桥洞、一个窗孔、一丛置于前景的色彩强烈的树叶成功地出现
在暗淡晕阴的背景上,展现出广阔的视野,使同一个教堂依次换上其他所有教堂的拱孔。
①比阿斯塔教堂位于意大利,由意大利画家比阿斯塔(1682—1750)得名。
②萨吕特教堂位于意大利威尼斯,建于1631年至1682年。
我觉得,照相也和接吻一样,能使一个我们认为具有确定外表的东西变化出千姿百态,
而每一个新姿态都和原来的姿态一样合适,因为它们各有一个同样是合理的透视角度。总
之,就象在巴尔贝克海滩我常看见的阿尔贝蒂娜的千姿百态那样,现在,当我的嘴唇凑近她
的脸颊时,刹那间,我看见了十个阿尔贝蒂娜,仿佛要把一个女人在同我们多次约会中向我
们呈现的丰富多采的姿态和色彩以神奇般的速度在几秒钟内全部展现出来,再次体验到一个
人的千变万化,把这个人具有的各种可能特征从不同的箱子里取出来那样,一个一个地全部
取出来。这个少女就象一个多头女神,我刚看见一个头,如果我试图接近它,它就会让位给
另一个头。只要我还没有接触它,我就能看见它,就能闻到它的淡雅的清香。唉!真可惜—
—因为对于接吻,我们的鼻孔和眼睛长的不是地方,正如我们的嘴唇不是专门用来接吻的器
官一样——我的眼睛突然看不见了,接着,我的鼻子挤扁了,什么味道也闻不到了,根据这
些令人讨厌的征象,我知道我终于在吻阿尔贝蒂娜的脸蛋了,可是我却还是没有品尝到我渴
望已久的玫瑰花的滋味。
这次,我能突然袭击,随心所欲地满足我的欲望,而她也让我这样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她
从前曾严肃拒绝我的东西,这难道就因为两个肉体换了位置(我躺着,她站着),就因为我
们演出了一场和在巴尔贝克海滩演出的完全相反的戏吗?)当然,今天,当我的嘴唇凑近她
的脸颊时,她露出的追求快感的表情和从前那种严肃神态之间仅仅存在着一些极其细微的线
条偏差,但是,这种偏差完全可以同杀死或救活一个伤员,同一张杰出的肖像和一张蹩脚的
肖像之间的差距相比拟。)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无意中做了一件好事,我该不该向这个恩人
致谢,感谢他最近一个月中在巴黎或在巴尔贝克为我做了工作,促使阿尔贝蒂娜的态度发生
变化,但是我想,我和她所处的位置是她改变态度的主要原因。然而,阿尔贝蒂娜却对我说
了另一个理由,她说:“啊!那是因为在海滩那会儿,我还不认识您,我可能认为您居心不
良。”这个理由使我困惑不解。显然,阿尔贝蒂娜说这话是诚恳的。一个女人,在同一个男
友接触中,假若她的四肢和身体并没有感到一个陌生男子在蓄意耍弄她,怎么会轻易承认这
个错觉呢?
不管阿尔贝蒂娜的生活近来发生怎样的变化,不管这些变化也许能解释她为什么这样痛
快地同意满足我一时的纯粹是肉体的欲望,而为何在巴尔贝克海滩却嫌恶地拒绝我的求爱,
但无论如何,那天晚上,当她的爱抚使我意驰神荡,心满意足时,我看见她身上发生了更令
人吃惊的变化。她大概清楚地看到我满足的神态,但我还担心她会因厌恶和羞怯而反抗呢,
就象在香榭里舍大街的月桂树丛后,我想拥抱希尔贝特时,希尔贝特作出的反应一样。
可事实恰恰相反。我刚让阿尔贝蒂娜躺到我床上,刚开始抚摸她,她脸上就出现了我从
未见过的神态,温顺,真挚,近乎幼稚的天真。当她就要得到快感时,就象人死后一样,平
时的一切忧虑,一切奢望都烟消云散,那张变得年轻的脸似乎又恢复了少女的纯真。当然,
任何一个人,如果他的才华突然有了用武之地,他会变得谦逊,勤勉,讨人喜欢;尤其是,
如果他善于用他的才华给我们带来巨大快乐,他自己也会感到无尚幸福,同时也想让我们充
分享受快乐。但是,在阿尔贝蒂娜脸上新出现的这种表情中,不只是有大公无私、职业的良
心和大度,还有一种传统的和勃发的忠诚;她不仅回到了她自己的童年时代,而且回到了她
那一类人的青年时代。我只希望能平息肉欲,而最后终于如愿以偿,可是阿尔贝蒂娜却和我
不同,她似乎觉得,如果相信这种肉体快乐无需精神情感相伴,认为肉体快乐是某件事的最
终结果,那她未免太有点粗俗。刚才她还急着要走,可现在也许觉得接吻必然导致做爱,而
做爱高于其他一切义务,因此,当我提醒她该回家吃晚饭时,她说:
“噢,没关系的,来得及。”
她似乎觉得接完吻就起床不大好意思,出于礼貌,也应该在床上多呆一会儿,这和弗朗
索瓦丝一样,絮比安请她喝酒,如果她认为不管渴不渴都应该高兴地接受时,她不敢一喝完
就走,哪怕有要紧事等着她做。阿尔贝蒂娜是卑微的法国乡村妇女的化身,在圣安德烈教堂
能找到这类妇女的石雕原型(这也许是我不知不觉地渴望得到她的一个原因,当然还有另一
个原因,以后我再讲)。尽管弗朗索瓦丝不久将成为她的死敌,但我从她身上看到了弗朗索
瓦丝的影子:对客人和陌生人讲究礼貌,注意礼节,对男女结合怀有敬意。
莱奥妮姨祖母死后,弗朗索瓦丝认为只能用同情的口吻说话,而当她看到姨婆的女儿结
婚前几个月和未婚夫一起散步时不换着未婚夫的胳膊却感到很反感。阿尔贝蒂娜一动不动地
躺在我身边,对我说:
“您的头发很美,眼睛很漂亮,您长得很可爱。”
我在提醒她时间已经不早了之后,又说:“您不相信我?”她回答我说:“当然相
信。”她说的也许是真话,不过也就是两分钟以来的事,而且只能持续几个小时。
她同我谈我,谈我的家庭,我的社会环境。她对我说:“啊!我知道您的父母认识一些
体面人物。您是罗贝·福雷斯蒂埃和苏珊·德拉热的朋友。”我刚听她讲这两个名字时感到
非常陌生,但我忽然想起,我确实和罗贝·福雷斯蒂埃在香榭丽舍大街上一起玩过,后来再
没有见面。至于苏珊·德拉热,她是布朗代夫人的侄孙女,有一次,我本来要到她父母那里
上舞蹈课的,甚至要在一个沙龙喜剧中扮演一个小角色,但我怕笑得太厉害而引起鼻孔出
血,就没有去,因此,我一直没有看见她。那时候,我认为不过是斯万家的那位帽子上插着
羽饰的女教师在苏珊父母家里教授舞蹈罢了,但也可能不是她,而是她的一个姐妹或朋友。
我向阿尔贝蒂娜声明,罗贝·福雷斯蒂埃和苏珊·德拉热在我的生活中几乎不存在。
“这很可能,你和他们的母亲有来往,这样,你们也就有关系了。我经常在基督林茛道
上遇见苏珊·德拉热,她长得挺漂亮。”我们的母亲只是在邦当夫人的想象中才彼此认识,
邦当夫人听说我曾和罗贝·福雷斯蒂埃在一起玩过,我似乎不给他朗诵过诗,于是就得出结
论,我同他有来往是因为两家的父母亲认识。有人对我说,她每次提到我母亲的名字时,必
定要说:“啊!是的,她是德拉热、福雷斯蒂埃社交圈,或某某圈子里的人”,这就给我的
父母打了一个受之有愧的好分数。
此外,阿尔贝蒂娜的社会观念是极其荒唐的。她认为,在姓西莫奈的人中,书写有两个
n者不仅比只有一个n的人低贱,而且比其他可能有的人都低贱。如果一个人和你同姓,但
不是你家里人,你就有足够的理由蔑视他。当然也有例外。比如,两个西莫奈在一次集会
中,假如说在开往墓地的送葬行列中相遇,觉得有必要随便交谈几句,并且感到自己情绪很
好,当有人给他们双方作介绍,他们得知对方也姓西莫奈时,会彼此善意地寻找他们之间的
亲族关系。尽管毫无结果。但这仅仅是例外。有许多人是不值得尊敬的,可我们却无视这一
点,或者对此毫不在乎。但是,如果因为我们和他们同姓而造成把寄给他们的信交给我们,
或者相反,把寄给我们的信交给他们,我们就会对他们的价值产生怀疑,而这种怀疑往往被
证明是正确的。我们害怕搞混,若有人同我们讲起他们,为避免和他们搞混,我们会厌恶地
撇撇嘴。如若在报上看见我们的姓戴在他们头上,会觉得他们窃取了我们的姓,社会其他成
员犯罪与我们毫不相干。可同姓人犯罪,会让他们罪加一等。我们仇恨其他一切姓西莫奈的
人,这种仇恨不是孤立的,而是祖辈传下来的,因而变得格外强烈。到了孙子一辈,只记得
爷爷对其他姓西莫奈的人常常蔑视地撇撇嘴,但不知其中原委:如果有人告诉他们仇恨始自
一起谋杀案,他们也会深信不疑。直到有一天,两个非亲非故的西莫奈结婚(这种事时有发
生),前隙才算消除。
阿尔贝蒂娜不仅同我谈罗贝·福雷斯蒂埃和苏珊·德拉热,而且还主动给我讲述她家和
安德烈的一个叔叔之间的一件事,大概是肉体的接触产生了一种透露秘密的责任,至少在一
开始,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是这样,那时,肉体接触尚未引起口是心非,因而不用对我保密。
在巴尔贝克时。她拒绝同我讲这件事,可现在她认为不应该让我感到她对我还有什么秘密。
现在即使她最要好的女友在她面前说我的坏话,她也觉得应该告诉我。我坚持要她回去,她
只好走了,但她觉得我太粗鲁,替我感到羞惭,因而强装笑容,表示对我谅解,就象一个女
主人看到有人穿着短上衣来她家作客,勉强笑迎,心里却很不舒服。
“您为什么笑?”我对她说。
“我没笑呀,我是在对您微笑,”她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