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第1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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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对他的作品一无所知。他几乎什么书也不读。他的思想大部分已从他的大脑转入他的书
中。他消瘦了,仿佛动过手术,把他那些书割掉了似的。他的创作已本能地枯竭了,因为他
所想的几乎全部创作出来了。他和康复中的病人及产妇一样,过着单调乏味的生活。他那双
漂亮的眸子变得凝滞,微微有些眼花,就象一个躺在海边的人,在朦胧的幻想中,凝望着每
一个细小的波纹。况且,如果说我不再象过去那样乐意同他交谈,我也并不觉得内疚。他是
一个安于习惯的人,无论是简朴的,还是奢侈的,只要一养成,在一段时间内就成为他的必
需。我不知道地第一次到我家来是为了什么,可以后他每天来是因为他头天来了。他来我
家,如同他去咖啡馆一样,是为了别人不同他说话,为了他能够——偶尔一次——同别人说
话,因此,如果有人想推断他每天到我家来的原因,怎么也不会看到他对我们的忧虑有同情
心,或对同我交谈感兴趣。但是,他常来我家对我母亲却不是无关紧要的,我母亲对任何可
能被看作对她的病人表示敬意的行为都要感动一番。她天天对我说:“可别忘了好好谢谢他
呀。”
戈达尔太太也来看望我们了。这是女人特有的关怀,是对她丈夫来我家出诊的无偿补
充,就象一个画家的妻子在摆姿势的间隙给我们端来点心一样。她来向我们推荐她的“侍
女”;要是我们喜欢请男人护理,她就去“四处奔波”;看到我们拒绝,她对我们说,她希
望这至少不是我们的“推托”。推托一词在她那个圈子里是指不接受邀请的借口。她向我们
保证,教授在家从不说他的病人,可他忧心忡忡,满面愁容,就好象是她生了病。以后我们
会知道,即使戈达尔大夫为妻子生病担忧是真的,但作为一个对妻子最不忠实,但最感恩戴
德的丈夫,这样做既嫌不够,又嫌过分。
卢森堡大公的法定继承人也给了我同样有用的帮助,而且方式更令人感动(是最杰出的
智慧、最高尚的心灵和最罕见的表达能力的混合物)。我是在巴尔贝克同他相识的,他来看
望他的一个婶婶卢森堡亲王夫人。那时候他只不过是纳索伯爵。几个月后他和另一个卢森堡
亲王夫人的女儿,一位迷人而且十分富有的小姐结了婚,因为她是一位经营大面粉企业的亲
王的独生女。紧接着,那位膝下无子女,对纳索侄儿不胜宠爱的卢森堡大公提请下议院认可
纳索伯爵为大公的法定继承人。就象所有这一类婚姻一样,财产既是障碍,又是动因。在我
的记忆中,纳索伯爵是我遇见的年轻人中最引人瞩目的一个,他和未婚妻的爱情既暗淡又灿
烂,那时候,他被他对未婚妻的爱折磨得心绪不宁。在我外祖母生病期间,他不断给我写
信,我深受感动,妈妈也很激动,她悲伤地用了她母亲的一句话:连塞维尼夫人也没有他说
得好。
第六天,妈妈实在拗不过外祖母,只好离开她一会儿,假装去休息。为了使我外祖母能
睡着,我要弗朗索瓦丝呆着别动。她不顾我的哀求,还是离开了房间。她爱我的外祖母;她
有敏锐的洞察力,悲观地认为我外祖母没救了。因此,她想尽可能把她照顾好。但是,刚才
她听说电工来了。这位电工在他那家店里算得上老资格了,是老板的连襟,多年来,一直给
我们这幢房子修电灯,大家都很尊重他,尤其是絮比安。在外祖母生病前,弗朗索瓦丝就同
他约好了。要是我,我就让他回去,或叫他等一等。可是弗朗索瓦丝的礼节不允许她这样
做,她认为这样做不礼貌,对不起这个好人。因此,她就只好撂开外祖母了。一刻钟后,当
我怒气冲冲地到厨房去找她时,看见她正在侧梯的“平台”上和那个电工聊天。楼梯上的门
敞开着,这样做有利也有弊,如果我们家的人来了,他们可以装作正要分手的样子,可是从
敞开的门里进来的穿堂风可是够人受的。于是,弗朗索瓦丝赶紧离开电工,一面还大声问候
他的妻子和内兄,刚才她忘记说了。讲礼貌是贡布雷的一大特点,弗朗索瓦丝甚至把它用进
外交中了。那些傻瓜们认为,丰富多采的社会现象为人们提供了深入研究人类灵魂的好机
会,其实他们应该懂得,只有深入研究一个人,才有可能了解这些现象。弗朗索瓦丝曾不厌
其烦地对贡布雷的园丁说,战争是最疯狂的罪恶,什么也比不上生存的重要。然而,当俄日
战争爆发后,她看见法国没有参战,没有帮助“可怜的俄国人”(“既然同他们是盟友”,
她说),就觉得对俄国沙皇过意不去。她认为我们这样做,是对尼古拉二世的失礼,因为他
“对我们从来只说好话”。遵照同一个礼仪准则,絮比安请她喝酒时,她从不拒绝,虽然她
知道这杯酒会“引起消化不良”;同样,在我外祖母垂危时刻,她认为她不能不去向那个白
跑了一趟的心地善良的电工道歉,否则,就象法国对日本保持中立那样,会落个不诚实、不
守信的罪名。
弗朗索瓦丝的女儿要离开好几个星期,这样快就摆脱了她,这对我们是件大好事。在贡
布雷,如果有人生病,人们总要给病人亲属一番劝告:“你们也不设法带病人出去走一走,
换换空气,恢复一下食欲,等等”,弗朗索瓦丝的女儿不仅重复这些陈词滥调,而且还凭空
想出了一个几乎是独一无二的见解,她每次看见我们,总是不厌其烦地重复,好象要强迫别
人相信似的:“她应当一开始就彻底治一治。”她主张什么样的治疗方法都可以采用,只要
能彻底治病就行。至于弗朗索瓦丝,她看见我们给外祖母用药很少,一方面感到很高兴,因
为她认为药物对胃有百害而无一利,但更觉得丢脸。她有一个远房亲戚住在南方,比较富
裕。他们的女儿青春少年就病魔缠身,二十三岁便玉殒香消。在她生病的那几年中,她父母
几乎倾家荡产为她买药,给她请各种医生,把她送往一个又一个温泉“治疗地”,直到她最
后死去。然而,弗朗索瓦丝认为,这对她的亲戚犹如一种奢侈品,就好象他们有过几匹赛马
和一座城堡。他们虽然为失去爱女而心痛欲裂,但他们也为给她治病不惜钱财而感到光荣。
他们现在囊空如洗,尤其是失去了最宝贵的财富——他们的掌上明珠,但他们总爱在人前夸
耀说,他们为她做了一切,世界上最有钱的人也只能做到这样,甚至不如他们。最使他们得
意的是,他们可怜的女儿一连几个月,每天照好几次紫外线。父亲在悲痛中感到几分光荣和
自豪,有时竟然把他的爱女比做巴黎歌剧院的一颗明星,为她倾尽了全部家产。弗朗索瓦丝
对这些尽心尽力的表演不会无动于衷。她觉得,我们为外祖母治病不大尽心,只适合在外省
一个小舞台上表演。有一段时间,尿毒症使我外祖母出现了视觉障碍,连续几天什么也看不
见。她的眼睛看上去丝毫不象是瞎子的眼睛,还是原来那个样子。当有人进来时,我看见她
笑得很古怪,才明白她看不见了。一有人开门,她就开始微笑,一直笑到我们握住她的手向
她问候时才收住。这个微笑开始得太早,然后凝固在唇际,一成不变,但总是对着门口,努
力让四面八方都能看见,因为它不再有视力帮它起调节作用,为它指明时刻、方向和目标,
使它随来人的位置和表情的变化而变化;因为它孤孤单单,形单影只,没有眼睛的微笑为它
分散一些来人的注意力,因而在不自然中显得过分装腔作势,使人感到亲切得有点过头。不
久视力恢复了,游移不定的病痛从眼睛转到耳朵。我外祖母耳聋了几天。她怕有人会突然进
来,而她却听不见,于是,她随时(尽管脸朝着墙壁)都会突然把头转向门口。可她的脖子
转动很不灵活,因为培养用眼睛听声音(且不说看声音)的习惯并非是一朝一夕之功。最后
痛苦减轻了,但讲话的障碍却有增无已。外祖母每说一句话,我们几乎都要叫她重复一遍。
现在,外祖母感觉到大家听不懂她的话了,干脆一句话也不说,静静地躺着。当她看见
我时,她就象突然没了空气似地身子猛地一颤,她想同我说话,但只吐出几个不清楚的音。
于是她无可奈何地把头重新落到枕头上,疲惫地躺在床上,犹如大理石般严肃、冷漠,两只
手一动不动地贴在床单上,或者机械地做着一个动作,象是在用手帕擦指头。她不想思考。
接着,她开始经常烦躁不安。她老想起床。但是我们尽量不让她起来,怕她发现自己已经瘫
痪。有一天,我们让她一个人呆了一会儿,我发现她穿着睡衣站在窗口,想打开窗子。
在巴尔贝克时,有一天人们救了一个不愿意被人救的投水自尽的寡妇,寡妇对我说(也
许是为一种预感所驱使,有时候,我们能从自身神秘莫测的、但似乎能反映未来的器官生活
中得到预感),她没见过象这样残酷的事,一个走投无路的女人想死,却不让她死,偏要她
继续遭受痛苦的煎熬。
我们急忙上前扶外祖母,她同我母亲进行了一场近乎粗暴的搏斗,最后败下阵来,被强
行按在安乐椅上。她已没有愿望,也没有遗憾,她的脸又变得没有表情了。她开始仔细地把
皮大衣掉在她睡衣上的毛毛一根根地捻掉。这件大衣是我们刚才手忙脚乱地给她披上的。
她的眼神完全变了,时常充满忧愁、哀怨和惊慌,再不是从前的样子了,而是一个说话
颠三倒四的老妪所特有的那种无精打采的眼神。
弗朗索瓦丝老问我外祖母想不想梳头,问多了她也就相信这是我外祖母自己提出来的
了。她拿来了毛刷、梳子、香水,还有一条披肩。她说:“我给阿梅德太太梳梳头,累不着
您的。身体再虚弱,让人梳头总是可以的。”换句话说,谁也不会虚弱到不能让人给梳头的
地步。但是,当我走进房间,看见弗朗索瓦丝那双冷酷无情的手在不停地摆弄一个脑袋,脑
袋被摆弄得时而精疲力竭,时而疼痛钻心,无法保持必需的姿势,东歪西倒,脑袋上垂老的
头发无力忍受梳子的接触,发出哀怨,可是弗朗索瓦丝却神情兴奋,仿佛正在使我外祖母恢
复健康。我看到弗朗索瓦丝快梳完了,不敢催她,也不敢对她说:“够了”,怕她不服从
我。但是,我看见弗朗索瓦丝残忍而无辜地把一面镜子放到外祖母面前,让她看看头梳得满
意不满意,这时,我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开始,我为能及时地从弗朗索瓦丝手中夺走镜子,
没有因一时疏忽而让外祖母从镜子里看见她自己无法想象出来的模样而感到高兴(我们一直
十分小心,不让她接触任何镜子),可是,唉!我只高兴了一会儿,当我俯身吻她那被摆弄
得精疲力竭的美丽额头时,发现她用一种惊奇的、不信任和气愤的目光看着我:她没有认出
我是谁。
据我们的医生说,这是脑充血加重的一种征兆。必须把血抽掉。戈达尔大夫踌躇不决。
弗朗索瓦丝希望医生采用“划痕”吸杯法,但把“划痕”说成了“挖痕”。她在我的词典中
找这个词,但没找到。即使她说“划痕”,而不是“挖痕”,也休想找到,因为她查错了词
的部首,她嘴里说的是“挖痕”,但写起来(因而也就认为这是正确的写法)却成“滑痕”
了。使她感到失望的是,戈达尔大夫倾向于——但不抱很大希望地——用蚂蝗。几个钟头
后,我走进外祖母的卧室,看见黑乎乎的小蛇爬满了她的颈背、太阳穴和耳朵,在她血淋淋
的头发中扭动,就象在美杜莎①的头发中扭动一样。可是,在她苍白而镇定的、静止不动的
脸孔上,我看见一双睁得很大的、明亮而安详的眼睛,还象从前那样漂亮(也许比病前更充
满智慧,因为她不能够说话,不能够动弹,全凭她的眼睛表达思想,多亏蚂蝗从她身上吸走
了几滴血,她的思想似乎可能自然而然地得以再生),火光照亮着病人面前重新获得的世
界。她的平等不再是绝望音的逆来顺受,而是希望者的顺从。她意识到她的病情将要好转,
她要小心谨慎,不想动弹,只是赐给我一个动人的微笑,让我知道她感觉好了一些,同时轻
轻捏了捏我的手。
①美杜莎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原是美女,因触犯雅典娜,头发变成毒蛇,面貌也
变得奇丑,谁要是看她一眼,就会变成石头。
我知道,有些动物外祖母一见就会浑身起鸡皮疙瘩,更不用说把它们放到身上了。我知
道,她是为了有好的治疗效果才容忍蚂蝗爬在她头上的。因此,当弗朗索瓦丝象逗孩子似地
嬉笑着对我外祖母说“啊!瞧那些小虫在太太头上跑得多欢”时,我又气又恼。何况,这是
对我们病人的不尊重,好象她变得年老昏聩了。但外祖母却象没听见似的,脸上露出了禁欲
主义者的勇敢而平静的神态。唉!蚂蝗一撤走,就又开始充血了,而且越来越严重。外祖母
的情况很糟,但令我惊讶的是,在这个紧要关头,弗朗索瓦丝却时常离开病房,因为她给自
己定做了一套丧服,不想让女裁缝等她。在大多数妇女的生活中,不管什么事,哪怕是最悲
伤的,最后总要有一个试穿衣服的问题。
几天过去了。一天,我正在睡觉,母亲半夜里把我叫醒。她象一个遇到严重情况,内心
极度痛苦,但又不想给别人带来任何烦恼的人所做的那样,关心和体贴地对我说:“原谅
我,打搅你睡觉了。”
“我没睡着,”我醒来时回答说。
我没有撒谎。觉醒会引起很大的变化,与其说把我们带进了清晰的意识活动,毋宁说使
我们忘记了乳白色海底下那种朦胧的智慧之光。刚才我们还在其中遨游的朦朦胧胧的思想使
我们产生了足够的意念,把这些思想命名为醒着,可是这时候,觉醒遇到了记忆的干扰。不
久,我们就把这些朦胧的思想叫做睡眠,因为我们记不清想的是什么了。当这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