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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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含一种真实,一种即使不是心理学的、起码也是面相术方面的真实。后来,我在实际生活
中,曾多次有机会遇到过一些真正神圣的悲天悯人的化身,例如修道院里的僧尼。他们一般
看来都兴致勃勃,讲究实惠,象忙忙碌碌的外科医生,既不动感情又果断利索,面对着人类
的苦难,他们的脸上并无丝毫怜悯、同情的表示,也不怕去触及人们的痛处,那是一张张没
有柔情、令人生畏的脸,因真正的善良而变得格外崇高。
帮厨女工先端上咖啡(用我母亲的话来说,只配叫热水),然后又把热水(其实勉强有
点热气)送到我们房里,这就无意中象谬误通过对比衬托出真理的光辉那样地更显示出弗朗
索瓦丝的高明优越之处,那时我早已拿着一本书躺在我自己房里的床上了。几乎全都合上的
百叶窗颤颤巍巍地把下午的阳光挡在窗外,以保护房内透明的凉爽,然而,有一丝反光还是
设法张开黄色的翅膀钻了进来,象一只蝴蝶一动不动地歇在百叶窗和玻璃窗之间的夹缝里。
这点光亮勉强够我看清书上的字迹,只有神甫街上加米拍打箱柜灰尘的声音,才让我感到外
面的阳光有多灿烂(弗朗索瓦丝告诉加米:我的姑姑不在“休息”,可以暂勿噤声)。那一
声声拍打,在炎热季节特有的訇然传音的大气中回荡,仿佛抖落下无数艳红色的星雨,一颗
颗飞向远方。此外,还有一群苍蝇,象演奏夏季室内乐似的在我的眼前演奏它们的小协奏
曲,倒跟你在盛夏季节偶尔能听到乐师们演奏的曲调并不一样,但是能让你接着联想到人间
的乐声;这种音乐由一种更加不可缺的纽带把它同夏季连系在一起:它从晴朗的日子里诞
生,只能同晴朗的日子一起复活,它蕴含着晴朗的精魂,不仅能在我们的记记中唤起晴朗的
形象,还能证实晴朗已经归来,确实就在外面,而且已弥漫人间,唾手可及。
我的房里的这种阴暗的清凉,就象大街阳光下的荫凉处,也就是说,虽暗犹明,同阳光
一样明亮,并且给我的想象展示出夏季的全部景象;而倘若我在外面散步,我的感官恐怕也
只能品享到其中的一些片断;因此,这种幽暗,同我的休息十分合拍,对于常常被书中的惊
险故事所激动的我,休息也只象放在流水中一动不动的手掌,经受着急流的冲击和摇撼。
但是,我的外祖母,即使天气热得彤云四起,即使暴雨骤来或者只是落下几滴雨点,她
都要苦苦劝我出去走走。哪怕我不肯放下手里的书本,至少也得到花园里去阅读,坐在栗树
下那个用草席和苫布搭成的凉棚里;我自以为那里足可避人耳目,躲过偶尔有人来访的干扰。
我的思想不也象一个隐蔽所么?我躲在里面感到很安全,甚至还可以看看外面发生的事
情。当我看到外界的某一件东西,看到的意识便停留在我与物之间,在物的周围有一圈薄薄
的精神的界线,妨碍我同它直接接触;在我同这种意识接上关系前,它又仿佛飘然消散,好
比你拿一件炽热的物体,去碰一件湿淋淋的东西,炽热的物体接触不到另一件东西上的潮
湿,因为在触及前水分总是先已气化。我在读书的时候,我的意识同时展现出多种不同的情
景,它们斑驳陈杂地仿佛组成一幅五光十色的屏幕,上面展示出埋藏在我内最深处的种种愿
望,乃至于我在这花园角落里眼前所见的纯属外观的各类景象之中,最切近我内心深处、并
不断活动着又统帅其余一切的,是我的信念和我的愿望:我相信我正读着的那本书里有丰富
的哲理,蕴藏着美,我但求把它们占为己有,不管那是本什么书。因为,即使那本书我是在
贡布雷镇上的博朗士杂货铺跟前一眼瞥见之后买的,那铺子离我家较远,弗朗索瓦丝不可能
象上加米杂货铺那样去那里买东西,但他们的书籍品种比较齐全,赶得上文具店和书店,门
口的那两扇门板,比教堂的大门更神秘,更引人浮想联翩,上面琳琅满目地挂着许多期刊和
小册子,我发现那本书就挂在其间,我之所以选中它,是因为早先听到老师或者某位同学提
到过,当时在我的心目中,那位同学看来已经深得真和美的奥秘,而我对真和美还只有模糊
的感觉,只有一知半解,认识真和美是我的思想所追求的目标,虽然不很明确,我却念念不
忘。
我在阅读的过程中,这一中心信念不断地进行由表及里和由里及表的运动,以求发现真
理,随着信念而来的是我积极参与的活动所产生的内心激荡,因为那些天下午我的曲折经
历,常常比一个人整整一生的经历更为丰富、更为充实。我说的是我读的那本书里发生的种
种事情;的确,受事件影响的人物,正如弗朗索瓦丝所说,并非“实有其人”。但是,一位
真实人物的悲欢在我们心中所引起的各种感情,却只有通过悲欢的具体形象作媒介,才能得
到表现;第一位小说家的聪慧之处就在于他了解到在我们激情的机制中,既然形象是唯一的
要素,那么干脆把真实人物排除掉的那种简化办法,就是一项决定性的完善措施。一个真实
的人,无论我们对他的感情有多深,总有相当大一部分是我们感官的产物,也就是说,我们
始终无法看透,总有一种僵化的分量是我们的感觉所抬不动的。遇到有什么不幸落到这人的
头上,我们固然也能为之而伤心,但是我们心目中他所遭受的不幸其实不过是整个不幸概念
中的一小部分而已;甚至他本人也只能感受到整个概念的一部分。小说家的创举在于想到用
数量相当的抽象部分,也就是说,用灵魂可以认同的东西来替换灵魂无法看透的部分。既然
我们已经把这些新形态下的人物的举止和感情化作了我们自己的举止和感情,既然这些举止
和感情是在我们的内心得到表现的,而且,当我们心情激荡地翻阅书中一页又一页的文字
时,书中人物的举止和感情在我们的内心控制了我们呼吸的急缓和目光的张弛,那么,表面
上的真实与否又有什么要紧呢?小说家一旦把我们置于那样的境地,也就是说,同纯属内心
的种种境界一样,凡喜怒哀乐、七情六欲都得到十倍的增长,那么,他写的那本书就会象梦
一样搅得我们心绪不宁,但是这比我们睡着时所做的梦要清晰明朗些,因而也留下更多的回
忆,到那时我们的内心在一小时中可能经历到的各种幸与不幸,我们在实际生活中或许得花
费好几年的工夫才能领略到其中的一二,而最激动人心的那些部分,我们恐怕终生都体会不
到,因为幸也罢不幸也罢,在生活中都是缓缓地发生的,慢得我们无从觉察(例如:悲莫大
于心死,可是我们只有在阅读时、在想象中,才体会到这种悲哀;现实生活中心灵的变化同
自然界的某些现象一样,其过程相当缓慢,倘若我们有可能对变化中的每一个不同的状态逐
一进行验证,那么我们连变化的感觉都会丧失殆尽的)。
故事发生的环境已经不如书中人物的命运那样深入我的内心,但它对我的思想的影响,
却远比我从书上抬眼看到的周围风物的影响要大得多。所以,有两年夏天,我在炎热的贡布
雷的花园中,就因为当时阅读的那本书,我竟神往一片山明水秀的地方,希望在那里见到许
多水力锯木厂,见到清澈流水中有好些木头在茂密的水草下腐烂,不远处有几簇姹紫嫣红的
繁花沿着一溜矮墙攀援而上。由于我的思想中始终保留着这样的梦,梦见一位女士爱我,所
以我对那片山川的神往也同样浸透了流水的清凉;而且无论我忆及哪位女士,那一簇簇姹紫
嫣红的繁花立刻会在她的周围出现,好象专为她增添颜色似的。
这倒不仅是因为我们梦见的某个形象总是带有明显的特征,总得到我们在遐想中偶尔衬
映在这形象周围的各种奇光异彩的烘托而显得格外美丽,而是因为我读的那些书里所描述的
风光,对于我来说,并非只在我的想象中才显得更加瑰丽,它其实跟我在贡布雷所见大同小
异。由于作者的选词遣句,由于我在思想上对作者的描述象对一种启示那样地虔信,书中的
景物仿佛就是大自然本身的一个真实可信部分,值得细细玩味、深深探究。我当时所处的环
境,尤其是我们的那座花园,经过我的外祖母所鄙视的那位四平八稳、毫无才情的园丁整治
过之后,从来没有给过我这样的印象。
倘若我的父母允许我去实地考察我读到的书中所描述过的那些地方,我倒真可以认为自
己向掌握真理跨出了不可估量的一步。因为如果一个人感到始终置身于自己的心灵之中,那
么他不会觉得自己象置身于一座稳然不动的牢笼中一样,而会觉得自己象同牢笼一起卷入无
休无止的飞跃,力求冲出牢笼,达到外界,同时惶惶若失地始终听到自己的周围回荡着一种
声音,它不是外界的回响,而是内心激荡的共鸣。我们力求在因此而变得可贵的万物中重新
找到我们的心灵曾经投射其上的反光;我们失望地发现在自然中万物仿佛失去了原先在我们
的思想中由某些相近的观念所赋予的魅力;有时我们把这种精神力量全都化为光华熠熠的机
敏,以影响我们明知在我们身外却又无法触及的他人。因此,我之所以总是围绕着我所爱的
女人想象我最向往的地方,我之所以希望她来领我去游历那些地方,为我打开一条通往陌生
世界的渠道,这并非出于偶然而简单的联想;不,因为我对游历和爱情的梦想只是我全部生
命力所迸发出的同一股百折不挠的喷泉中的不同力矩罢了;今天我好比把一股表面看来屹然
不动、映射出彩虹的水柱按不同高度划分成几截那样,人为地把我的这股生命力划分出不同
的力矩。
我继续出入于同时在我的意识中并存的各种境况,在得以展现那些境况的真实的视野之
前,我终于得到了另一种快感,安坐的快感,呼吸新鲜空气的快感,不受来客骚扰的快感,
当圣伊莱尔钟楼敲响下午一点,我更因发觉下午的时光已开始一截一截地被消耗而感到痛
快,我数着钟声直到最后一响,计算已经消耗的总数。接着是漫长的寂静,允许我在蓝天下
读书的那一整段时间仿佛也随之而开始,直到弗朗索瓦丝准备的那顿香喷喷的晚饭端上餐
桌;我在阅读时追随书中主人公走南闯北弄得相当劳累,要由精美的晚饭来补偿我的辛苦。
每过一小时钟声响一次,仿佛上一次的钟声离眼前才不久;一次次的钟声在天上挨得很近,
我简直难以相信,在两个金色的刻度之间,那短短的蓝色弧线下,竟能容纳下整整六十分
钟。有时候,敲得这么勤的钟声,这一次比上一次多了两响,那就是说这中间有一次钟声我
没有听到,其间发生了什么事对于我来说等于没有发生;读得入迷就跟睡得很实一样具有神
奇的魔力,我的耳朵象中了邪似的失去听觉,寂静的蔚蓝色表盘上的金色的钟点也抹得了无
痕迹。星期天晴朗的下午多迷人啊!在贡布雷花园的栗树下,我精心地把个人生活中平庸的
琐事统统抛开,用另一种曲折的生活,不同寻常的追求来加以充实,我向往着一个被纵横的
流水滋润和灌溉的地方。美丽的星期天的下午啊,当我一想到你们,至今犹历历在目,确
实,当初我把书一页页往下读的时候,白日的炎热在逐渐消散的时候,你们就已经把那种不
寻常的生活裹了起来,让它逐渐地、一点一点地结晶。这个晶体变化极慢,里面贯穿着枝头
的绿叶和你们静悄悄的、回荡着声响的、香气宜人的、透明的每一个钟点。你们把那种生活
保存了下来。
有几次,下午三四点钟光景,园丁的女儿发疯似地奔跑,打断了我的阅读。她跑得撞倒
了一棵桔子树,自己也划伤了手指,还磕掉一颗牙。只听她喊道:“他们来了!他们来
了!”她倒是为了让弗朗索瓦丝和我及时赶去,别错过看一场热闹。那几天驻防部队操练,
要经过贡布雷市镇,通常他们走的是圣伊尔德迦尔特街。那时我们家的佣人们正摆开一排椅
子,坐在铁门外,观看贡布雷街上星期天的行人,同时也让过往行人观看他们。园丁的女儿
从远处车站大街的两幢房屋的夹缝间,瞅见了盔甲的闪光。佣人们匆忙收拾椅子走进铁门,
因为经过圣伊尔德迦尔特街的全副戎装的士兵队伍将占据整条街的宽度,马队几乎要踩着人
行道,擦过两边的房屋,浩荡而去,就象洪水涌来,河床显得过于狭窄,洪水难免溢出河堤。
“这些孩子怪可怜的,”弗朗索瓦丝刚刚赶到铁门边就已经流下眼泪来了,“可怜,他
们的青春就象草场上的青草一样,都要给割尽了。一想到这里,我就象挨了一闷棍似的,”
说着,她把手捂到胸口,以表示挨到闷棍的部位。
“看到这些小伙子舍生忘死,不是很壮观吗,弗朗索瓦丝太太?”园丁为了给她“鼓
气”,这么说道。
他的话没有白说。
“舍生忘死?可是人生在世,不求生还求什么?生命是善良的上帝赐给我们的唯一的恩
典,从来只有一次。唉呀!上帝呀!他们倒还真的舍生忘死!我在一八七○年见过;他们一
个个都不怕死,那仗打得多惨!真是不折不扣的一群疯子。再说,他们不用人家耗费什么绳
子来把他们绞死,他们哪是人呀,简直是狮子。”(对于弗朗索瓦丝来说,把人比作雄狮并
没有丝毫恭维之意。)
圣伊尔德迦尔特街的弯拐得太小,我们无法看到队伍从远处浩浩荡荡开来,而只是从车
站大街那两幢房屋之间的夹缝中看到阳光下金光锃亮的头盔不断地起伏而过。园丁本想看看
是不是还有那么多士兵要经过,可是日头晒得太狠,他都渴了。于是,他的女儿象杀出重围
似地突然蹿到街角,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从那里带回一瓶柠檬水和如下的消息:从梯贝尔
齐和梅塞格里丝那边不断涌来的士兵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