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门坡-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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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所在。左侧墙体圈开一大门,其宽度远超正门,两辆双轮胶皮大车并排丝毫不显局促,只此门一般时日紧紧锁闭,逢远自晋中、大同府一带商队购粮,方才敞启。每次敞启此门,贺家上下人等必净手焚香,仰天祷告。随着管家一声扬脖高喊“启门喽”,足已四条大后生合抱的门闩抬离门档,两扇沉重木门便吱呀呀缓缓大敞。沿北墙统盖一溜八间灰砖一挑檐青砖瓦房,西边四间是磨房,两台硕大的石磨从“破五”始便日夜不停地转滚,一直到滚转到小年二十三。到得二十三这天,无论有无营生,各商家均歇工一天,称“歇磨”。这天,东家必定大摆宴席,满桌的猪肉豆腐粉条,几大缸高度“繁峙高梁白”当院一蹲,犒工宴便红红火火、热热闹闹地开宴了。宴毕,后晌便是在北街大戏台上由各商家出资诚聘的州府红班子咿咿呀呀一通笙箫锣鼓,传统剧目晋剧《算粮登殿》是铁定的铺排。晚间,自然少不得当街点放半架“焰火”。全架“焰火”共二十四架,一根长柱呈十字梯状层层绑缚,每个架子上挂满了花炮响鞭,却仅在正月十五元宵夜燃放。犒工这天只燃半架,祖上的规矩。一捱过二十三小年这天,各商铺作坊必定重又忙活,年节儿当头,各铺店自然端的是营生不绝,财源滚滚。
贺计生站立当院东门边上,重重地用脚踮了数下冻得僵硬的土地,心便踏实了。脚下整个院子内外恰是他的存粮“地窑”。地窑内藏有去岁收购的近万石粮食,单等“清明”前远道而来的商队起运。顺治四年秋,大同、宣化、晋中一带大旱,秋粮收成寥寥。贺计生同几家商家共同出资两万余两,组织百余辆大车,远涉滹沱河、桑干河,赴河北涞源、石门一带收购粮种。于山西商家而言,囤积居奇并不鲜见,远在明中叶,山西当地商家供应屯垦戌边“九关”大军粮草,以一石粮换取江淮一小引盐引之易,赚取了大额差价。明末,朝廷以稳盐业为由,掐断此路。众商家转而将粮食远运陕西甘肃及内蒙一带,换取当地羊毛、皮货等,由晋中商家中转,接运南渡黄河,远售江淮。
利润可见一斑。
贺计生想见得地窑囤积的粮山,便觉欢实。催促匠人的嗓门大了许多:“日你娘的,不见得浆水溢快出来么做得多少年了,还用人教么?”
被数落的匠人数九寒天居然肩上只搭了条毛巾,蹲在浆水翻滚的锅沿边,边用大铁瓢慢慢沿锅四边点浆,边道:“掌柜的,小年想来是给大伙犒工吃得淌油滚沫,一时半会化不掉了么?不然大破五的让匠人也不消停,大早起就连做三锅豆腐。掌柜的,准备停当十五又犒工么?”
众人哈哈大笑。
贺计生指着说话的匠人笑道:“日你娘的,想吃么?一头扎浆锅里,不由你吃不饱!”
有人笑道:“贺掌柜,闻听年根儿分红,跑堂效劳伙计都多得四两银子。怎么着,俺们这匠人倒生分了?做一锅豆腐还三钱银子?肉涨毛不涨,俺们苦受得少么?”
贺计生道:“少不得你,赶出工来,一人另加三分赏!”
匠人一阵笑。锅沿边的匠人猛地起身,将盘在颈间发辨甩开,用毛巾当脸一圈抹,吼道:“起锅喽!”
贺计生看看天色,离预定时刻足有小半个时辰。
这时,小柱子从前院一溜跑进来。“贺掌柜,天延村范家来人了。”贺计生一愣:“在哪?”小柱子道:“在前庭。”天延村范家是与贺计生搭伙购粮的一个东家,在城东砂河驿南,距县城八十里远。
贺计生一撩袍角,刚跨门槛。一个年约四十多岁、身材瘦俏的黑脸汉子迎过来,一把拉住贺计生衣袖,返身将门咣地关上。
“范东家,这是何意?”贺计生愣怔怔地看着一身灰土,眉头紧锁的范成德。
来人正是天延村范成德。不及细述,范成德劈头道:“贺东家,你不晓得么?繁峙城危在旦夕,代州刘迁部不日即将攻城,大同总兵姜襄反了,正率兵南下,来势极凶。听得宁武、朔县亦策谋响应。一过雁门,将无路可走!”
贺计生盯着范成德,愣愣地一言不发,脸色蓦地涌起一团淤白:“范东家,此信可靠?”范成德道:“柜上一个伙计刚从代州逃出来,代州昨日已三门全封,途中经峨口,街道上陌生面孔众多,闻得刘迁一部已南渡滹沱河进驻峨河一带,准备两面夹击。时辰不多了,贺东家囤积存粮今夜必须全部出城!”
贺计生站起身,沉吟着低头不住踱步:“今儿早起,县暑刘大人要三锅豆腐,神色急切,言语不详,摞下话扭头就走,莫非事起仓促,已有音讯么?”范成德道:“切不可迟疑,早早定夺为妙。”贺计生颓然跌坐进圈椅内,脸上汗水涔涔:“走,往哪里走。若是真的,走得了么?况我家业在此。万石粮货,动得了么?”范成德略一思谋:“我可联络砂河驿、大营驿两处车队,让尽快西下,走得了多少算多少。”
“爹,粮食动不得。”
贺计生抬头这才惊讶地发觉范成德身后尚随着一个年约十三四、浓眉大眼、面容清秀的后生。
贺计生眉棱一挑,道:“这是范东家小子忠庭吧?舍侄,你倒说说,为何动不得?”范成德正要哈斥,被贺计生一摆手打住。
范忠庭扳着指头,卑亢皆无:“贺伯,当眼下动粮动车有三条不适。”贺计生和范成德两人不禁对视一眼,不动声色道:“你倒说说哪三条?”范忠庭道:“一则时间仓促,即便车马备足,万石粮食启土、装运没有十几个时辰,百数人断无安妥运走之理。况出城之后,哪里是安稳之所,偌大车队走得了么?二则,车粮一动,势必造成全城慌乱,人心不稳,反而给叛军一个劫道口实;三则,县城上下驻守两营人马,一旦有变,东依灵丘、西临州府,叛军虽多想来属未经操练乌合之众,汉军绿营上千军马,不见得守城有失。以上三条不适,以静制动,静观其变,我倒觉得不动比动多了胜算。”
贺计生眉头顿时一松,连连点头称是:“贤侄分析在情在理,况那叛军非针对我商家。范东家,如若说先前我尚无主意,现下倒有谱有数了。你可仍旧调拨车马,将你名下粮悉数运走,能走多少走多少。我意已决,想我贺家商海辗转多年,当年松岭口遇匪,尚自有勇有力可搏,此时反慌乱不堪么?”
范成德凄生生一笑道:“贺东家言重了,想我范成德仅念我一家得失么?万两金钱不过风云一抹烟罢了,贺东家既如此想,我范成德只能在此当祝贺东家吉人天相,逢凶化吉!”
贺计生慢慢吐了口气,绝然道:“人活一世,生死自有定数,天不弗取,区区几路叛军奈得我何!天若取我,既走天边,亦是断无生路。况我几世家业根底累植繁城,索性连一条命抵了去,看我命相有无异数,也未可知。”
范成德一抬头,冲范忠庭喝道:“忠庭!”
范忠庭当即撩衣咚地跪立当地!贺计生笑笑道:“‘拜’天么?”
晋北商家对绝地之交,临别长跪“拜”天,既有生死决别之意,亦有祝绝处逢生之想。
范成德当地一个长辑,道:“贺东家,这天‘拜’得起!这命拜得起!”
贺计生眼窝一热,泪水迅即涌出眼眶,漠然抬头望着房檩道:“想当年,古北口沙窝道上二爷为护困顿大漠驼队,独留看护。当时风尘弥天,寒气刺骨哟。我们贺家掌柜伙计大大小小十七个人四处寻水前齐刷刷跪了一地,‘拜’天‘拜’命拜二爷,二爷哈哈大笑,怒骂道‘我死得了么!’三天后,归来时天色亮堂之极,二爷仍端座原地,沙尘掩了半身,眼窝就那样塌陷半寸,眉棱唇角皮毛乱飞,手里边竟紧紧扣着整个驼队的扣缰,脚趾粗细的麻绳缠身绕了两大圈,指头节扣进环骨当中,难以分开。他是被活活渴死的啊!”
范成德凄然道:“贺东家!”
贺计生抹了把泪,挥挥手道:“门里门外,至此别过!”
范成德跺跺脚,叹了口气,拉了范忠庭的手,扭头就走。
刚下门台,贺计生叫道:“范东家!”
两人惊愕回身,眼前明晃晃一件物事飞将过来。范成德眼疾手快,一把接定,却是一串亮莹莹的珍珠串!
范成德道:“贺东家”
贺计生巍然不动,道:“范东家,忠庭至精至明至贤,是我辈商家之福祉,商道之鸿皓,万不可走仕途,误人误己,切记!”
范成德将珍珠藏于胸内,两手一拱,不言声,拉着范忠庭大踏步走出大门。
正月初六一大早,卯时刚过,太阳便掠过耸然的繁峙西门城楼,在门下轩阔的演武场上涂得晕晕晃晃,将连日阴云色气扫得精光。
“咚咚咚”三声炮响。从门楼里率先传出一阵刺匝匝的锁呐声响,随即笙箫云板脆生生连起。一骑快马飞纵而出,马上军士背插三色护绫旗,前后护甲锃明,高马蹬,长箭服。一团黄雾中,那马眨眼驰进演武场,转了一大圈,马上军士扯出一支令旗,迎风挥动。西门口一阵涌动,知县崔尚质着一身四面开衩、上绣鹞勒鸟的长袍,带头徒步走出。身后,紧随两营绿营军,刀剑出鞘,竖立当胸,阔步雄然。
早已等在演武场看热闹的百姓群中发出阵阵惊呼。
“如此齐整,有战事么?”
“你瞎咧咧什么,不听今儿个绿营演武,太平天下,有战事就你那熊样,不吓个小死!”
“比起前明那阵,人家这才算阵仗,莫不得胜呢!”有人小声道。
“嘘,听你放屁么!”
贺计生穿一身短襟大袄,下身着一条束膝灯笼裤,脚踏一双硬底羊毛鞋,此时与一伙“商道办”商户坐在台下正中一排临时搭就的长条凳上。昨日,他亲送豆腐至县衙,私下从县典史吱吱唔唔的口中得知大事在即,当下便联络各商户,整整谋策了几个时辰,取得一致后,至亥时方散。
崔尚质坐进台上早已备好的八仙条案旁,顺手拉过一碗水,咕咕喝毕,看看台下,黑压压竟有近三四千人。仍有临村的百姓携儿拉女,吵吵嚷嚷一路涌来。其间,竟有带条凳的、带蒲席的、怀抱垫子的。
崔尚质扭头对身边手握刀柄、一身戎装打扮的张元衡道:“派几个弟兄渗场子,防有奸细,挑惹事端,弄出乱子,伤及无辜。”
张元衡答应一声,小心吩咐下去。迅即有数条便衣装扮的兵士不言声悄然从场子四围步入人群。
崔尚质凳着圈椅上了八仙案上,冲四围团团作了一揖,朗声道:“我崔尚质任职繁峙知县一职已年余,虽有心致县城百姓安享一隅平静,远避生灵涂炭之苦,可天难遂人愿啊。”
此言一出,人群哗然!
崔尚质伸手压压场子,道:“诸位乡亲,前明昏君无道,赋税多如牛毛,天下百姓苦不堪言,此非上天之灾,而乃人为之祸。连年征战,兵来将往,非我辈所能左右。流寇四起,官匪难辩,到头来受苦受难的均是我等小民,大顺闯贼,背离民愿,所到之处烧杀抢掠,不成气候,自是失败根源。今我大清天子,顺治爷君临天下,想百姓之想,念百姓之念,免除役赋,调拨钱粮,救济百姓于水火,还我辈生计活路,实是上天福佑,百姓安乐,本可享不尽之皇恩雨露,孰料竟有奸人不顾民愿,不管民生,怂恿祸乱,唯恐天下不宁!”
人群内顿时嚷成一片。
“活不得安生喽,又要打仗了!天可怜见,消停消停不好么!”
“过得几天安宁日子竟也不成,你打我我打你,还有我等活路么!”
“谁竟如此大胆!既不让我等安稳,一条命当拼了罢!”
崔尚质再次压场,道:“实不相瞒,大同总兵姜襄反叛,起兵南下,我州府之地竟有内应,亦预起事,繁城恐在其骚扰之列。今日,在此练兵,既警示乱贼,亦有示我煌煌天朝威武之意。我八旗劲旅将不日东下,护佑我等。我崔尚质恪守繁峙安危一职,为避祸乱于民,恳请乡亲们暂避一些时日,有亲投亲,有友奔友,待我雄兵击败流贼,过得这一时,我崔尚质敲锣打鼓恭迎大家回城!”
贺计生闻言,当即站起来,冲台上一抱拳大声道:“崔老爷在职一年,所作所为,我等有目共睹,件件均是为百姓生计着想,为百姓安居谋虑,我晋北商户并不在惜谁人当政谁人称雄,念只念谁为百姓谋福谁为百姓创安,谁为百姓苟得一方安宁,我辈便拥谁戴谁。我‘商道办’已商议一夜,决计不出城,组织一支商兵战队,与城内绿营一道听凭崔大人调遣指挥,生则同生,死则同死!倒是请大人出城暂避,移居南城十里杏园一带,就近调度!”
台前众商户纷纷起身,大声道:
“崔大人,请听我等一回,全力护城非护我一己之利,实护我全城百姓安危,免再遭争战之血腥,护我晋北商户之存亡生死!”
“对极,有崔大人指挥,我等均奋勇向前,皱得眉头一下,算不得好汉!”
一时,人群吵杂不息。
崔尚质咬咬牙,朝天一揖,大笑道:“我崔尚质非贪生怕死之辈,食朝廷俸禄,当为朝廷分忧解难,忠君事主是我等为官者本份,更兼治我繁城一方百姓,护偌百姓之安,亦是我任内职责,我当恪尽职守,与城共存亡!”
说罢,崔尚质突地单腿跪于案桌,伏身向下深深一拜道:“我崔尚质意念已决,城在我在,城亡我焚!当请乡亲们今日后晌,各带家小速速离城,我实不愿见无辜血雨!”
人群顿时静寂。正自愣怔间,崔尚质突地冲台前东西两侧排列得齐齐整整二百余名绿营兵吼道:“尔等愿与我崔尚质同生死么!”
二百条刀剑齐刷刷高举过顶,“愿听崔大人调遣!”
“有无决胜之念!”二百条汉子齐声道:“有!”
声震苍穹。
崔尚质笑吟吟地回身望着台下。
贺计生突地血往上涌,喉头热浪翻滚不已,他猛地狂咽一口,双手长举,直直地盯视着崔尚质,一声高喊:“‘拜’天喽!”
崔尚质一愣,眼前三四千民众蓦地似割伏的庄稼,跪倒一地!
“崔尚质,你这条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