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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部分

焚书 明 李贽--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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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近城是信爱我者,与杨凤里实等。梅澹然是出世丈夫,虽是女身,然男子未易及之,今既学道,有端的知见,我无忧矣。虽不曾拜我为师,——彼知我不肯为人师也——然已时时遣人走三十里问法,余虽欲不答得乎?彼以师礼默默事我,我纵不受半个徒弟于世间,亦难以不答其请,故凡答彼请教之书,彼以师称我,我亦以澹然师答其称,终不欲犯此不为人师之戒也。呜呼!不相见面相师,不独师而彼此皆以师称,亦异矣!
  于澹然称师者,澹然已落发为佛子也,于众位称菩萨者,众位皆在家,故称菩萨也,然亦真正是菩萨。家殷而门户重,即亲戚往来常礼,亦自无闲旷之期,安得时时聚首共谈此事乎?不聚而谈,则退而看经教,时时问话,皆有的据,此岂可以好名称之!夫即使好名而后为,已是天下奇男子所希有之事,况实在为生死起念,早晚唯向佛门中勤渠拜请者乎?敬之敬之!亦以众菩萨女身也,又是有亲戚爱妒不等,生出闲言长语,不可耳闻也,犹然不一理会,只知埋头学佛道,作出世人,况尔等出家儿,并无一事,安可不究心,安可不念佛耶?
  我有西方诀,最说得亲切,念佛求生西方者,须知此趣向,则有端的志气矣。不然,虽曰修西方,亦是一句见成语耳。故念佛者定须看通了西方诀,方为真修西方之人。夫念佛者,欲见西方弥陀佛也。见阿弥陀佛了,即是生西方了,无别有西方可生也。见性者,见自性阿弥陀佛也。见自性阿弥陀佛了,即是成佛了,亦无别有佛可成也。故修西方者,总为欲见佛耳,虽只得面见彼佛阿弥陀,然既常在佛之旁,又岂有不得见自己佛之理耶?时时目击,时时耳闻,时时心领而意会。无杂学,无杂事,一日听之,百日亦听之;一劫伴之,百万劫亦与之伴:心志纯一,再无别有往生之想矣,不成佛更何待耶?故凡成佛之路甚多,更无有念佛一件直截不磋者;是以大地众生,咸知修习此一念也。然问之最聪明灵利肯念佛者,竟无一人晓了此意,则虽念佛何益?既不以成佛为念,而妄谓佛是决不可成之物,则虽生西方,欲以奚为?纵得至彼,亦自不肯信佛言语,自然复生别想,欲往别处去矣,即见佛犹不见也。
  故世之念佛修西方者可笑也,决万万无生西方之理也。纵一日百万声佛,百事不理,专一如此,然我知其非往生之路也,须是发愿欲求生西方见佛,而时时听其教旨,半言不敢不信,不敢不理会,乃是求往生之本愿正经主意耳。以上虽说守塔事,而终之以修净土要诀,盖皆前贤之所未发,故详列之,以为早晚念佛之因。
  一、感慨平生
  善因等众菩萨,见我涅槃,必定差人来看。夫诸菩萨甚难得,若善因者,以一手面综数产,纤悉无遗;以家妇而养诸姑,昏嫁尽礼。不但各无间言,亦且咸得欢心,非其本性和平,真心孝友,安能如此?我闻其才力、其识见大不寻常,而善因固自视若无有也。时时至绣佛精舍,与其妹澹师穷究真乘,必得见佛而后已。故我(犹)(尤)真心敬重之。此皆尔等所熟闻,非千里以外人,百年以远事,或出传说未可信也←等但说出家便是佛了,便过在家人了。今我亦出家,宁有过人者,盖大有不得已焉耳,非以出家为好而后出家也,亦非以必出家乃可修道然后出家也。在家不好修道乎?缘我平生不爱属人管。夫人生出世,此身便属人管了。幼时不必言;从训蒙师时又不必言,既长而入学,即属师父与提学宗师管矣;入官,即为官管矣。弃官回家,即属本府本县公祖父母管矣。来而迎,去而送;出分金,摆酒席;出轴金,贺寿旦。一毫不谨,失其欢心,则祸患立至,其为管束至入木埋下土未已也,管束得更苦矣。我是以宁飘流四外,不归家也。其访友朋求知已之心虽切,然已亮天下无有知我者;只以不愿属人管一节,既弃官,又不肯回家,乃其本心实意。特以世人难信,故一向不肯言之。然出家遨游,其所游之地,亦自有父母公祖可以管摄得我。故我于邓鼎石初履县时,虽身不敢到县庭,然彼以礼帖来,我可无名帖答之乎?是以书名帖不敢曰侍生,侍生则太尊己;不敢曰治生,治生则自受缚。寻思四字回答之,曰“流寓客子”。夫流寓则古今时时有之,目令郡邑志书,称名宦则必继之以流寓也。名宦者,贤公祖父母也;流寓者,贤隐逸名流也。有贤公祖父母,则必有贤隐逸名流,书流寓则与公祖父母等称贤矣。宦必有名乃纪,非名宦则不纪,故曰名宦。若流寓则不问可知其贤,故但曰流寓,盖世未有不是大贤高品而能流寓者。晦庵婺源人,而终身延平;苏子瞻兄弟俱眉州人,而一葬郏县,一葬颍州。不特是也,邵康节范阳人也,司马君实陕西夏县人也,而皆终身流寓洛阳,与白乐天本太原人而流寓居洛一矣。孰谓非大贤上圣而能随寓皆安者乎?是以不问而知其贤也。然既书流寓矣,又书客子,不已赘耶?盖流而寓矣,非筑室而居其地,则种地面食其毛,欲不受其管束又不可得也。故兼称客子,则知其为旅寓而非真寓,如司马公、邵康节之流也。去住时日久近,皆未可知,县公虽欲以父母临我,亦未可得。既未得以父母临我,则父母虽尊,其能管束得我乎?故兼书四字,而后作客之意与不属管束之情畅然明白,然终不如落发出家之为愈。盖落发则虽麻城本地之人亦自不受父母管束,况别省之人哉!或曰:“既如此,在本乡可以落发,又何必麻城?”噫!我在此落发,犹必设尽计校,而后刀得临头。此鼎石见我落发,泣涕甚哀,又述其母之言曰:“尔若说我乍闻之,整一日不吃饭,饭来亦不下咽,李老伯决定留发也。且汝若能劝得李老伯蓄发,我便说尔是个真孝子,是个第一好官。”呜呼!余之落发,岂容易哉!余唯以不肯受人管束之故,然后落发,又岂容易哉!写至此,我自酸鼻,尔等切勿以落发为好事,而轻易受人布施也!
  虽然,余之多事亦已极矣。余唯以不受管束之故,受尽磨难,一生坎坷,将大地为墨,难尽写也。为县博士,即与县令、提学触;为太学博士,即与祭酒、司业触。如秦,如陈,如潘,如吕,不一面足矣。司礼曹务,即与高尚书、殷尚书、王侍郎、万侍郎尽触也。高、殷皆入阁,潘、陈、吕皆入阁,高之扫除少年英俊名进士无数矣,独我以触迕得全,高亦人杰哉!最苦者,为员外郎,不得尚书谢、大理卿董并汪意。谢无足言矣,汪与董皆正人,不宜与余抵。然彼二人者皆急功名,清白未能过人,而自贤则十倍矣,余安得免触耶?又最苦而遇尚书赵。赵于道学有名。孰知道学益有名,而我之触益又甚也?最后为郡守,即与巡抚王触,与守道骆触。王本下流,不必道矣,骆最相知,其人最号有能有守,有文学,有实行,而终不免与之触,何耶?渠过于刻厉,故遂不免成触也。渠初以我为清苦敬我,终反以我为无用而作意害我,则知有己不知有人,今古之号为大贤君子,往往然也。记余尝苦劝骆曰:“边方杂夷,法难尽执,日过一日,与军与夷共享太平足矣。仕于此者,无家则难住;携家则万里崎岖而入,狼狈而去。尤不可不体念之!但有一能,即为贤者,岂容备责?但无人告发,即装聋哑,何须细问?盖清谨勇往,只可责已,不可责人,若尽责人,则我之清能亦不足为美矣,况天下事亦只宜如此耶!”嗟嗟!孰知余竟以此相触也哉!虽相触,然使余得以荐人,必以骆为荐首也。此余平生之大略也。上之不能如东方生之避世金马门,以万乘为僚友,含垢忍耻,游戏仕路;最上又不能如胡广之中庸,梁江总之头黑,冯道之五代。贪禄而不能忍诟,其得免于虎口,亦天之幸耳!既老而思胜算,就此一著,已非上策,尔等安得知耶!
  故余尝谓世间有三种人决宜出家。盖三种而出家,非避难,即无计治生,利其闲散,可以成就吾之懒也,无足言也。三种者何?盖世有一种如梅福之徒,以生为我酷,形为我辱,智为我毒,身为我桎梏,的然见身世之为赘疣,不得不弃官而隐夫洪崖、玉笥之间者,一也。
  又有一种,如严光、阮籍、陈抟、邵雍辈,苟不得比于吕尚之遇文王,管仲之遇齐桓,孔明之遇先主,傅说之遇高宗,则宁隐无出。故夫子曰:“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女,则何以哉?”又曰:“沽之哉!我待价者也。”是以孔子终身不仕而隐也。其曰“有道则仕,无道则怀”,不过以赞伯王等云耳。若夫子苟不遇知已善价,则虽有道之世,不肯沽也。此又一种也。夫天下曷尝有知己之人哉?况真为天下知已之主欤!其不得不隐居于岩穴、钓台、苏门之山,固其所矣。又有一种,则陶渊明辈是也:亦贪富贵,亦苦贫穷。苦贫穷,故以乞食为耻,而曰“扣门拙言词”;爱富贵故求为彭泽令,因遣一力与儿,而曰“助汝薪水之劳”。
  然无耐其不肯折腰何,是以八十日便赋《归去》也。此又一种也。适怀林在傍研墨,问曰:“不审和尚于此三种何居?”余曰:“卓哉!梅福、庄周之见,我无是也。必遇知己之主而后出,必有盖世真才,我无是才也,故亦无是见也。其唯陶公乎?”夫陶公清风千古,余又何人,敢称庶几,然其一念真实,受不得世间管束,则偶与同耳,敢附骥耶!
  以上六条,未条复潦倒哀鸣,可知余言之不顾矣。劝尔等勿哭勿哀,而我复言之哀哀,真情实意,固自不可强也。我愿尔等勿哀,又愿尔等心哀,心哀是真哀也。真哀自难止,人安能止?
  寒灯小话
  九月十三夜,大人患气急,独坐更深,向某辈盲曰:“丘坦之此去不来矣。”言未竟,泪如雨下。某谓大人莫太感伤,因为鄙俚之语以劝大人。语曰:“这世界真可哀:乾坤如许大,好人难容载。我劝大人莫太伤怀。古来尽如此,今日安足怪!我量彼走尽天下无知己,必然有时还来。”乱曰:“此说不然。此人聪明大有才,到处逢人多相爱。只恨一去太无情,不念老人日夜难待。”十五夜,复闻人道有一老先生特地往丘家拜访荆州袁生,且亲下请书以邀之。袁生拜既不答,召又不应;丘生又系一老先生通家子,亦竟不与袁生商之。而人相视,莫不惊骇,以为此皆人世所未有者。大人谓:“袁生只为不省人间礼数,取怒于人,是以邀游至此,今又责之备,袁生安所逃死耶!嗟嗟!袁生之难也,乌得无罪乎!”怀林小沙弥从旁晒曰:“袁家、丘家决定是天上人初来下降人世者,是以不省人世事也。若是世间人,安有不省世间礼数之理?”某谓林言甚辩。大人曰:“林之言是也。夫唯真天上人,是以不知有人世事。故世间人之所能知者,天人不知;世间人之所能行者,天人不能:是以谓之天人也。夫世间人之所能知能行者,天人既已不知不能,则天人之所知者世间人亦决不知,天人之所能者世间人亦决不能。若慕天人以其所不知不能,而复责天人以世之所共知共能,是犹责人世以知能,而复求其如天人之不知与不能也,不亦难欤!则不惟天人失其为天人,将世间人亦失其为世间人矣,是责备之过也。吾谓不如取天人之所独知独能者而以与之好,而略其所不知不能之不如世间人者,而不为之求备焉,则善矣。”
  因感而赋诗三章,以法责备者之惑:不是天人初下世,如何不省世人礼?省得世人礼不难,尔来我往知礼矣。既不能知人世礼,如何敢到人间世?任尔胸藏万斛珠,不如百拜头至地。去年曾有一新郎,两处奔波苦苦忙,粪扫堆边都是也,痴人却说郎非常。
  是夜,怀林侍次,见有猫儿伏在禅椅之下。林曰:“这猫儿日间祗拾得几块带肉的骨头吃了,便知痛他者是和尚,每每伏在和尚座下而不去。”和尚叹曰:“人言最无义者是猫儿,今看养他顾他时,他即恋着不去。以此观之,猫儿义矣!”林曰:“今之骂人者动以禽兽奴狗骂人,强盗骂人,骂人者以为至重,故受骂者亦自为至重。吁!谁知此岂骂人语也!夫世间称有义者莫过于人。你看他威仪礼貌,出言吐气,好不和美!怜人爱人之状,好不切至!
  只是还有一件不如禽兽奴狗强盗之处。盖世上做强盗者有二:或被官司逼迫,怨气无伸,遂尔遁逃;或是盛有才力,不甘人下,倘有一个半个怜才者使之得以效用,彼必杀身图报,不肯忘恩矣。然则以强盗骂人,是不为骂人了,是反为赞叹称美其人了也。狗虽人奴,义性尤重,守护家主,逐亦不去,不与食吃,彼亦无嗔,自去吃屎,将就度日。所谓‘狗不厌家贫’是也。今以奴狗骂人,又岂当乎?吾恐不是以狗骂人,反是以人骂狗了也。至于奴之一字,但为人使而不足以使人者,咸谓之奴。世间曷尝有使人之人哉!为君者,汉唯有孝高、孝文、孝武、孝宣耳,馀尽奴也,则以奴名人,乃其本等名号,而反怒人何也?”和尚谓:“禽兽畜生强盗奴狗,既不足以骂人,则当以何者骂人乃为恰当?”林遂引数十种如蛇如虎之类,俱是骂人不得者。直商量至夜分,亦竟不得。乃叹曰:“呜呼!好看者人也,好相处者人也,祗是一付肚肠甚不可看,不可处!”林曰:“果如此,则人真难形容哉!世谓人皮包倒狗骨头,我谓狗皮包倒人骨头。未审此骂何如?”和尚曰:“亦不足以骂人。”遂去睡。
  守庵僧每日斋,皆取给于城内外人家供给盏饭,推其馀乃以饭往来方僧道侣。是日,道侣中有一人再来索食,守僧怒骂不已。大人闻之,谓某辈曰:“不与食亦罢,何太辱骂也?
  况又盏饭之馀乎!”因论及常志等,谓:“常志每借得银物,随手辄尽,此其视守僧之骂道人较胜矣。且常志等平日亦自谓能轻财好施,当过守僧十倍也。”某谓:“此说未当,要不过伯仲之间耳。此守僧之骂道人,伤于太俭者也。公知为施主惜馀饭,而不知为施主广积福;但知化饭之难,欲以饱其徒,不知受骂之苦,反以伤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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