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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部分

焚书 明 李贽--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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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谓始实而终虚?如张横渠已为关中夫子矣,非不实任先觉之重也,然一闻二程论《易》,而皋比永撤,遂不复坐。夹山和尚已登坛说法矣,非不实受法师之任也,然一见道吾拍手大笑,遂散众而来,别求船子说法。此二等者,虽不免始实之差,而能获终虚之益,盖千古大有力量人,若不得道,吾不信也。
  何谓众人皆以为实,而君子独不谓之实?彼其于己,实未敢自信也,特因信人而后信己耳。此其于学,实未尝时习之而说也,特以易说之故,遂冒认以为能说兹心耳。是故人皆悦之,则自以为是。是其自是也,是于人之皆说也。在邦必闻,则居之不疑,是其不疑也,以其闻之于邦家也。设使不闻,则虽欲不疑,不可得矣。此其人宁有实得者耶?是可笑也。
  何谓众人皆以为至虚,而君子独不谓之虚?彼其未尝一日不与人为善也,是以人皆谓之舜也,然不知其能舍己从人否也。未尝一日不拜昌言也,是以人皆谓之禹也,然不知其能过门不入,呱呱弗子否也。盖其始也,不过以虚受为美德而为之,其终也,习惯成僻,亦冒认以为战战兢兢,临深履薄,而安知其为怯弱而不能自起者哉!
  然则虚实之端,未易言也。盖虚实之难言也,以真虚真实之难知也。故曰:“人不知而不温。”夫人,众人也。众人不知,故可谓之君子。若众人而知,则吾亦众人而已,何足以为君子。众人不知,故可直任之而不愠。若君子而不知之,则又如之何而不愠也?是则大可惧也,虽欲勿愠,得乎?世间君子少而众人多,则知我者少,不知我者多√有举世而无一知者,而唯颜子一人独知之,所谓“遁世不见知而不梅”是也。夫唯遁世而不见知也,则虽有虚实之说,其谁听之!
  定林庵记
  余不出山久矣。万历戊戌,从焦弱侯至白下,诣定林庵,而庵犹然无恙者,以定林在日素信爱于弱侯也〃林不受徒,今来住持者弱侯择僧守之,实不知定林作何面目,则此庵第属定林创建,名曰定林庵,不虚耶?定林创庵甫成,即舍去,之牛首,复创大华严阁,弱侯碑纪其事甚明也。大甫成,又舍去,之楚,仿余于天中山,而遂化于天中山,塔于天中山。马伯时隐此山时,特置山居一所,度一僧,使专守其塔矣。今定林化去又十二年,余未死,又复来此,复得见定林庵。夫金陵多名刹,区区一定林庵安足为轻重,而旧椽败瓦,人不忍毁,则此庵虽小,实赖定林久存,名曰定林庵,岂虚耶!夫定林,白下人也,自幼不茹荤血,又不娶,日随其主周生赴讲,盖当时所谓周安其人者也。余未尝见周生,但见周安随杨君道南至京师。时李翰峰先生在京,告余曰:“周安知学。子欲学,幸毋下视周安!”盖周安本随周生执巾屦之任,乃周生不力学,而周安供茶设馔,时时窃听,或独立檐端,或拱身柱侧,不不倚,不退不倦,卒致斯道,又曰:“周安以周生病故,而道南乃东南名士,终岁读书破寺中,故周安复事道南。”夫以一周安,乃得身事道南,又得李先生叹羡,弱侯信爱,则周安可知矣。后二年,余来金陵,获接周安,而道南又不幸早死。周安因白弱侯曰:“吾欲为僧。夫吾迄岁山寺,只多此数茎发,不剃何为?”弱侯无以应,遂约余及管东溟诸公,送周安于云松禅师处披剃为弟子,改法名曰定林。此定林之所由名也。弱侯又于馆侧别为庵院,而余复书“定林庵”三字以匾之,此又定林庵之所由名也。
  弱侯曰:“庵存人亡,见庵若见其人矣。其人虽亡,其庵尚存;庵存则人亦存。虽然,人今已亡,庵亦安得独存;惟有记庶几可久。”余谓庵已不足记也,定林之庵不可以不记也。
  今不记,恐后我而生者且不知定林为何物,此庵为何等矣。夫从古以来,僧之有志行者亦多,独定林哉!子独怪其不辞卑贱,而有志于圣贤大道也。故曰:“贱莫贱于不闻道。”定林自视其身为何如者,故众人卑之以为贱,而定林不知也。今天下冠冕之士,俨然而登讲帷,口谈仁义,手挥尘尾,可谓尊且贵矣,而能自贵者谁欤!况其随从于讲次之末者欤!又况于仆厮之贱,鞭箠之辈,不以为我劳,则必以为无益于充囊饱腹,且相率攘袂而窃笑矣。肯俯首下心,“归礼穷士,日倚檐楹,欣乐而忘其身之贱,必欲为圣人然后已者耶!古无有矣。是宜记,遂为之记。不记庵,专记定林名庵之由。呜呼!道不虚谈,学务实效,则此定林庵真不虚矣。
  高洁说
  余性好高,好高则厢做而不能下。然所不能下者,不能下彼一等倚势仗富之人耳,否则稍有片长寸善,虽隶卒人奴,无不拜也。余性好洁,好洁则狷隘而不能容。然所不能容者,不能容彼一等趋势谄富之人耳,否则果有片善寸长,纵身为大人王公,无不宾也。能下人,故其心虚;其心虚,故所取广;所取广,故其人愈高。然则言天下之能下人者,固言天下之极好高人者也。余之好高,不亦宜乎!能取人,必无遗人;无遗人,则无人不容,无人不容,则无不洁之行矣。然则言天下之能容人者,固言天下之极好洁人者也。余之好洁,不亦宜乎!
  今世龌龊者皆以余狷隘而不能容,倨傲而不能下。谓余自至黄安,终日锁门,而使方丹山有好个四方求友之讥。自住龙湖,虽不锁门,然至门而不得见,或见而不接礼者,纵有一二加礼之人,亦不久即厌弃。是世俗之论我如此也。殊不知我终日闭门,终日有欲见胜己之心也。终年独坐,终年有不见知己之恨也。此难与尔辈道也!其颇说得话者,又以余无目而不能知人,故卒为所欺;偏爱而不公,故卒不能与人以终始。此自谓离毛见皮,吹毛见孔,所论确矣。其实视世之龌龊者仅五十步,安足道耶!
  夫空谷足音,见似人犹喜,而谓我不欲见人,有是理乎?第恐尚未似人耳,苟其略似人形,当即下拜而忘其人之贱也,奔走而忘其人之贵也。是以往往见人之长而遂忘其短,非但忘其短也,方且隆礼而师事之,而况知吾之为偏爱耶!何也?好友难遇,若非吾礼敬之至,师事之诚,则彼聪明才贤之士,又曷肯为我友乎?必欲与之为友,则不得不致吾礼数之隆。
  然天下之真才真聪明者实少也。往往吾尽敬事之诚,而彼聪明者有才者终非其真,则其势又不得而不与之疏。且不但不真也,又且有奸耶焉,则其势又不得而不日与之远。是故众人咸谓我为无目耳。夫使我而果无目也,则必不能以终远;使我而果偏爱不公也,则必护短以终身。故为偏爱无目之论者,皆似之而非也。
  今黄安二上人到此,人又必且以我为偏爱矣。二上人其务与我始终之,无使我受无目之名可也。然二上人实余于之苦心也,实知余之孤单莫可告语也,实知余之求人甚于人之求余也。吾又非以二上人之才,实以二上人之德也;非以其聪明,实以其笃实也。故有德者必笃实,笃实者则必有德,二上人吾何患乎?二上人师事李寿庵,寿庵师事邓豁渠。此豁渠志如金刚,胆如天大,学从心悟,智过于师,故所取之徒如其师,其徒孙如其徒。吾以是卜之,而知二上人之必能为我出气无疑也,故作好高好洁之说以贻之。
  三蠢记
  刘翼性峭直,好骂人。李百药语人曰:“刘四虽复骂人,人亦不恨。”噫!若百药者,可谓真刘翼知己之人矣。余性亦好骂人,人亦未尝恨我。何也?以我口恶而心善,言恶而意善也。心善者欲人急于长进,意善者又恐其人之不肯急于长进也,是以知我而不恨也。然世人虽不我恨,亦终不与我亲。若能不恨我,又能亲我者,独有杨定见一人耳。所以不恨而益亲者又何也?盖我爱富贵,是以爱人之求富贵也。爱贵则必读书,而定见不肯读书,故骂之;爱富则必治家,而定见不做人家,故骂人。骂人不去取富贵,何恨之有?然定见又实有可骂者:方我之困于鄂城也,定见冒犯暑雪,一年而三四至,则其气骨果有过人者。我知其可以成就,故往往骂詈之不休耳。然其奈终不可变化何哉?不读书,不勤学,不求生世之产,不事出世之谋,盖有气骨而无远志,则亦愚人焉耳,不足道也。深有虽稍有向道之意,然亦不是直向上去之人,往往认定死语,以辛勤日用为枷锁,以富贵受用为极安乐自在法门,则亦不免误人自误者。盖定见有气骨而欠灵利,深有稍灵利而无气骨,同是山中一蠢物而已。
  夫既与蠢物为伍矣,只好将就随顺,度我残年,犹尔责骂不已,则定见一蠢物也,深有一蠢物也,我又一蠢物也,岂不成三蠢乎?作《三蠢记》。
  三叛记
  时在中伏,昼日苦热,夜间颇凉。湖水骤满,望月初上,和风拂面,有客来伴,此正老子耻眙时也。杨胖平日好磕睡,不知此夜何忽眼青,乃无上事,欣然而笑,惊蝴蝶之梦周,怪铁杵之啖广。和尚不觉矍然开眼而问曰:“子何笑?”曰:“吾笑此时有三叛人,欲作传而未果耳。”余谓三叛是谁?尔传又欲如何作?胖曰:“杨道自幼跟我,今年二十五矣,见我功名未就,年纪又长,无故而逃,是一叛也。怀喜本是杨道一类人,幸得湖僧与之落发,遂以此僧为师,以深为师祖。故深自有怀喜,东西游行,咸以为伴,饮食衣服,尽与喜同。
  今亦一旦弃之而去,托言入县闭关诵经。夫县城喧杂,岂闭关地耶?明是背祖,反扬言祖可以背李老去上黄柏,吾独不可背之以闭关城下乎?虽祖涕泗交颐,再四苦留,亦不之顾,是三叛也。”余又问何者是三,不答,但笑,盖指祖也。
  时有鱼目子、东方生、卯酉客并在座,鱼目子问曰:“虽是三叛,独无轻重不同科乎?”
  东方生曰:“三者皆可死,有何轻重!盖天下唯忘恩背义之人不可以比于夷狄禽兽,以夷狄禽兽尚知守义报恩也。既名为叛,则一切无轻重皆杀!”鱼目子曰:“深之罪,不须再申明定夺矣,若喜受祖恩养日久,岂道所可同乎?使杨胖之待道有深万一,则道亦必守死而不肯叛杨以去矣。二子人物虽同,要当以平日情意厚薄为差,况道之灵利可使,犹有过喜者哉!
  故论人品则道为上,喜居中,深乃最下;论如法则祖服上刑,喜次之,道又次之。此论不可易也。”东方生终不然其说,鱼目子因与之反诘不已。公方生曰:“夫祖之痛喜,岂诚痛喜之聪明可以语道耶?抑痛喜之志气果不同于凡僧耶?抑又以人品气骨真足以继此段大事耶?
  同是道一样人,特利其能饮食供奉己也,寝处枕席之足以备冬温夏凉之快己也。此以有利于己而痛之,此以能利于彼而受其痛,报者施者,即时已毕,无余剩矣,如今之雇工人是已,安得而使之不与道同科也?”
  二子既争论不决,而杨又默默无言,于是卯酉客从旁持刀而立曰:“三者皆未可死,唯老和尚可死,速杀此老,贵图天下太平!本等是一个老实无志气的,乃过而爱之,至比之汾阳,比之布袋。夫有大志而不知,无目者也。盖有大志,而以爱大志之爱爱之,亦无目者也。
  是可杀也。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不杀更又何待!”持刀直逼和尚。和尚跪而请曰:“此实正论,此实正论。且乞饶头,免做无头鬼!”呜呼!昔既无目,今又无头,人言祸不单行,谅哉!
  忠义水浒传序
  太史公曰:“《说难》《孤愤》,贤圣发愤之所作也。”由此观之,古之贤圣,不愤则不作矣。不愤而作,譬如不寒而颤,不病而呻吟也,虽作何观乎?《水浒传》者,发愤之所作也。盖自宋室不竞,冠屦倒施,大贤处下,不肖处上。驯致夷狄处上,中原处下,一时君相犹然处堂燕鹊,纳币称臣,甘心屈膝于犬羊已矣。施、罗二公身在元,心在宋;虽生元日,实愤宋事。是故愤二帝之北狩,则称大破辽以泄真愤;愤南渡之苟安,则称灭方腊以泄其愤∫问泄愤者谁乎?则前日啸聚水浒之强人也,欲不谓之忠义不可也。是故施、罗二公传《水浒》而复以忠义名其传焉。
  夫忠义何以归于《水浒》也?其故可知也。夫水浒之众何以一一皆忠义也?所以致之者可知也。今夫小德役大德,小贤役大贤,理也。若以小贤役人,而以大贤役于人,其肯甘心服役而不耻乎?是犹以小力缚人,而使大力者缚于人,其肯束手就缚而不辞乎?其势必至驱天下大力大贤而尽纳之水浒矣。则谓水浒之众,皆大力大贤有忠有义之人可也。然未有忠义如宋公明者也。今观一百单八人者,同功同过,同死同生,其忠义之心,犹之乎宋公明也。
  独宋公明者身居水浒之中,心在朝廷之上,一意招安,专图报国,卒至于犯大难,成大功,服毒自缢,同死而不辞,则忠义之烈也!真足以服一百单八人者之心,故能结义梁山,为一百单八人之主。最后南征方腊,一百单八人者阵亡已过半矣;又智深坐化于六和,燕青涕泣而辞主,二童就计于“混江”。宋公明非不知也,以为见几明哲,不过小丈夫自完之计,决非忠于君义于友者所忍屑矣。是之谓宋公明也,是以谓之忠义也,传其可无作欤!传其可不读欤!
  故有国者不可以不读,一读此传,则忠义不在水浒而皆在于君侧矣。贤宰相不可以不读,一读此传,则忠义不在水浒,而皆在于朝廷矣。而部掌军国之枢,督府专阃外之寄,是又不可以不读也,苟一日而读此传,则忠义不在水浒,而皆为干城心腹之选矣。否则不在朝廷,不在君侧,不在于城腹心,乌在乎?在水浒。此传之所为发愤矣。若夫好事者资其谈柄,用兵者藉其谋画,要以各见所长,乌睹所谓忠义者哉!
  子由解老序
  食之于饱,一也。南人食稻而甘,北人食黍而甘,此一南一北者未始相羡也。然使两人者易地而食焉,则又未始相弃也。独之于孔、老,犹稻黍之于南北也,足乎此者,虽无羡于彼,而顾可弃之哉!何也?至饱者各足,而真饥者无择也。
  盖尝北学而食于主人之家矣。天寒,大雨雪三日,绝粮七日,饥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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