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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

焚书 明 李贽--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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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不得已犹宁死而不离者,则以上之兵食素足也。其曰“去食”“去兵”,非欲去也,不得已也。势既出于不得已,则为下者自不忍以其不得已之故,而遂不信于其上。而儒者反谓信重于兵食,则亦不达圣人立言之旨矣。然则兵之与食,果有二乎?曰:苟为无兵,食固不可得而有也,然而兵者死地也,其名恶,而非是则无以自卫,其实美也。美者难见,而恶则非其所欲闻。惟下之人不欲闻,以故上之人亦不肯以出之于口,况三令而五申之耶!是故无事而教之兵,则谓时方无事,而奈何其扰我也。其谁曰以佚道使我,虽劳不怨乎?有事而调之兵,则谓时方多事,而奈何其杀我也。其谁曰以生道杀我,虽死不怨杀者乎?凡此皆矫诬之语,不过欲以粉饰王道耳。不知王者以道化民,其又能违道以干百姓之誉乎?要必有神而明之,使民宜之,不赏而自劝,不谋而同趋;嘿而成之,莫知其然:斯为圣人笃恭不显之至德矣。
  夫三王之治,本于五帝,帝轩辕氏尚矣。轩辕氏之王也,七十战而有天下,杀蚩尤于涿鹿之野,战炎帝于阪泉之原,亦深苦卫生之难,而既竭心思以维之矣。以为民至愚也,而可以利诱;至神也,而不可以忠告。于是为之井而八分之,使民咸知上之养我也。然搜狩之礼不举,得无有伤吾之苗稼者乎?且何以祭田祖而告成岁也?是故四时有田,则四时有祭;四时有祭,则四时有猎。是猎也,所以田也,故其名曰田猎焉。是故国未尝有养兵之费,而家家收获禽之功;上之人未尝有治兵之名,而入人皆三驱之选,戈矛之利,甲胄之坚,不待上之与也。射疏及远,手轻足便,不待上之试也ˉ杀击刺,童而习之,白首而不相代,不待上之操也。此其视搏猛兽如搏田兔然,又何有于即戎乎?是故入相友而出相呼,疾病相视,患难相守,不得上之教以人伦也。折中矩而旋中规,坐作进退,无不如志,不待上之教以礼也。
  欢欣宴乐,鼓舞不倦,不待耀之以族旗,宣之以金鼓,献俘授域而后乐心生也。分而为八家,布而为八阵;其中为中军,八首八尾,同力相应,不待示之以六书,经之以算法,而后分数明也。此皆六艺之术,上之所以卫民之生者,然而圣人初未尝教之以六艺也。文事武备,一齐具举,又何待庠序之设,孝弟之申,如孟氏画蛇添足之云乎?彼自十五岁以前,俱已熟试而闲习之矣,而实不知上之使也,以谓上者养我者也。至其家自为战,人自为兵,礼乐以明,人伦以兴,则至于今凡几千年矣而不知,而况当时之民欤!
  至矣!圣人鼓舞万民之术也。盖可使之由者同井之田,而不可使之知者则六艺之精、孝弟忠信之行也。儒者不察,以谓圣人皆于农隙以讲武事。夫搜苗弥狩,四时皆田,安知田隙?
  且自田耳,易尝以武名,易尝以武事讲耶?范仲淹乃谓儒者自有名教,何事于兵。则已不知兵之急矣。张子厚复欲买田一方,自谓井田。则又不知井田为何事,而徒慕古以为名,抵益丑焉。商君知之,慨然请行,专务攻战,而决之以信赏必罚,非不顿令秦强,而车裂之惨,秦民莫哀。则以不可使知者而欲使之知,固不可也。故曰:“圣人之道,非以明民,将以愚之。鱼不可以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至哉深乎!历世宝之,太公望行之,管夷吾修之,柱下史明之。姬公而后,流而为儒,纷坛制作,务以明民,琐屑烦碎,信誓周章,而轩辕氏之政遂衰矣。
  杂说
  《拜月》、《西厢》,化工也;《琵琶》,画工也。夫所谓画工者,以其能夺天地之化工,而其孰知天地之无工乎?今夫天之所生,地之所长,百卉具在,人见而爱之矣,至觅其工,了不可得,岂其智固不能得之欤!要知造化无工,虽有神圣,亦不能识知化工之所在,而其谁能得之?由此观之,画工虽巧,已落二义矣。文章之事,寸心千古,可悲也夫!
  且吾闻之:追风逐电之足,决不在于牝牡骊黄之间;声应气求之夫,决不在于寻行数墨之士,风行水上之文,决不在于一字一句之奇。若夫结构之密,偶对之切;依于理道,合乎法度;首尾相应,虚实相生:种种禅病皆所以语文,而皆不可以语于天下之至文也。杂剧院本,游戏之上乘也,《西厢》、《拜月》,何工之有!盖工莫工于《琵琶》矣。此高生者,固已殚其力之所能工,而极吾才于既竭。惟作者穷巧极工,不遗余力,是故语尽而意亦尽,词竭而味索然亦随以竭。吾尝揽《琵琶》而弹之矣:一弹而叹,再弹而怨,三弹而向之怨叹无复存者。此其故何耶?岂其似真非真,所以入人之心者不深耶!盖虽工巧之极,其气力限量只可达于皮肤骨血之间,则其感人仅仅如是,何足怪哉!《西厢》、《拜月》,乃不如是。
  意者宇宙之内,本自有如此可喜之人,如化工之于物,其工巧自不可思议尔。
  且夫世之真能文者,比其初,皆非有意于为文也。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所以告语之处,蓄极积久,势不能遏。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既已喷玉唾珠,昭回云汉,为章于天矣,遂亦自负,发狂大叫.流涕恸哭,不能自止。
  宁使见者闻者切齿咬牙,欲杀欲割,而终不忍藏于名山,投之水火。余览斯记,想见其为人,当其时必有大不得意于君臣朋友之间者,故惜夫妇离合因缘以发其端。于是焉喜佳人之难得,羡张生之奇遇,比云雨之翻覆,叹今人之如土。其尤可笑者:小小风流一事耳,至比之张旭、张颠、羲之、献之而又过之。尧夫云:“唐、虞揖让三杯酒,汤、武征诛一局棋。”夫征诛揖让何等也;而以一杯一局觑之,至眇小矣。
  呜呼!今古豪杰,大抵皆然。小中见大,大中见小,举一毛端建宝王刹,坐微尘里转大法轮。此自至理,非干戏论。倘尔不信,中庭月下,木落秋空,寂寞书斋,独自无赖,试取《琴心》一弹再鼓,其无尽藏不可思议,工巧固可思也。呜呼!若彼作者,吾安能见之欤!
  童心说
  龙洞山农叙《西厢》未语云:“知者勿谓我尚有童心可也。”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夫心之初曷可失也!
  然童心胡然而遽失也?盖方其始也,有闻见从耳目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长也,有道理从闻见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久也,道理闻见日以益多,则所知所觉日以益广,于是焉又知美名之可好也,而务欲以扬之而童心失;知不美之名之可丑也,而务欲以掩之而童心失。夫道理闻见,皆自多读书识义理而来也。古之圣人,易尝不读书哉!
  然纵不读书,童心固自在也,纵多读书,亦以护此童心而使之勿失焉耳,非若学者反以多读书识义理而反障之也。夫学者既以多读书识义理障其童心矣,圣人又何用多著书立言以障学人为耶?童心既障,于是发而为言语,则言语不由衷;见而为政事,则政事无根抵;著而为文辞,则文辞不能达。盖内含以章美也,非笃实生辉光也,欲求一句有德之言,卒不可得。
  所以者何?以童心既障,而以从外入者闻见道理为之心也。
  夫既以闻见道理为心矣,则所有言皆闻见道理之言,非童心自出之言也。言虽工,于我何与,岂非以假人言假言,而事假事文似文乎?盖其人既假,则无所不假矣。由是而以假言与假人言,则假人喜。以假事与假人道,则假人喜;以假文与假人谈,则假人喜。无所不假,则无所不再。满场是假,矮人何辩也?然则虽有天下之至文,其湮灭于假人而不尽见于后世者,又岂少哉!何也?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苟童心长存,则道理不行,闻见不立,无时不文,无人不文,无一样创制体格文字而非文者。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降而为六朝,变而为近体;又变而为传奇,变而为院本,为杂剧,为《西厢》,为《水浒传》,为今之举子业,大贤言圣人之道,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时势先后论也。故吾因是而有感于童心者之自文也,更说甚么《六经》,更说甚么《语》《孟》乎?
  夫《六经》《语》《孟》非其史官过为褒崇之词,则其臣子极为赞美之语。又不然,则其迂阔门徒,懵懂弟子,记忆师说,有头无尾,得后遗前,随其所见,笔之于书。后学不察,便谓出自圣人之口也,决定目之为经矣,孰知其大半非圣人之言乎?纵出自圣人,要亦有为而发,不过因病发药,随时处方,以救此一等懵懂弟子,迂阔门徒云耳。药医假病,方难定执,是岂可遽以为万世之至论乎?然则《六经》《语》《孟》,乃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蔽也,断断乎其不可以语于童心之言明矣。呜呼!吾又安得真正大圣人童心未曾失者而与之一言文哉!
  心经提纲
  《心经》者,佛说心之径要也。心本无有,而世人妄以为有;亦无无,而学者执以为无。
  有无分而能、所立,是自挂碍也,自恐怖也,自颠倒也,安得自在?独不观于自在菩萨乎?
  彼其智慧行深,既到自在彼岸矣,斯时也,自然照见色、受、想、行、识五蕴皆空,本无生死可得,故能出离生死苦海,而度脱一切苦厄焉。此一经之总要也。下文重重说破,皆以明此,故遂呼而告之曰:“舍利子,勿谓吾说空,便即着空也!如我说色,不异于空也;如我说空,不异于色也。然但言不异,犹是二物有对,虽复合而为一,犹存一也。其实我所说色,即是说空,色之外无空矣;我所说空,即是说色,空之外无色矣。盖但无色,而亦无空,此真空也。故又呼而告之曰:“舍利子,是诸法空相。”无空可名,何况更有生灭、垢净、增减名相?是故色本不生,空本不灭,说色非垢,说空非净;在色不增,在空不减。盖亿之也,空中原无是耳。是故五蕴皆空,无色、受、想、行、识也;六根皆空,无眼、耳、鼻、舌、身、意也;六尘皆空,无色、声、香、昧、触、法也;十八界皆空,无限界乃至无意识界也。
  以至生老病死,明与无明,四谛智证等,皆无所得。此自在菩萨智慧观照到无所得之彼岸也。
  如此所得既无,自然无挂碍恐怖与大颠倒梦想矣,现视生死而究竟涅槃矣。岂惟菩萨,虽过去现在未来三世诸佛,亦以此智慧得到彼岸,共成无上正等正觉焉耳,则信乎尽大地众生无有不是佛者。乃知此真空妙智,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出离生死苦海,度脱一切苦厄,真实不虚也。然则空之难言也久矣。执色者泥色,说空者滞空,及至两无所依,则又一切拨无因果。不信经中分明赞叹,空即是色,更有何空;色即是空,更有何色;无空无色,尚何有有有无,于我挂碍而不得自在耶?然则观者但以自家智慧时驰照,则彼岸当自得之矣。菩萨岂异人哉,但能一观照之焉耳。人人皆菩萨而不自见也,故言菩萨,则人人一矣,无圣愚也。言三世诸佛,则古今一矣,无先后也。奈之何可使由而不可使知者众也?可使知则为菩萨;不可使知则为凡民,为禽兽,为木石,卒归于泯泯尔矣!
  四勿说
  人所同者谓礼,我所独者谓己。学者多执一已定见,而不能大同于俗,是以入于非礼也。
  盖礼之礼,大人勿为;真己无已,有己即克。此颜子之四勿也。是四勿也,即四绝也,即四无也,即四不也。四绝者,绝意、绝必、绝固、绝我是也。四无者,无适、无莫、无可、无不可是也。四不着,《中庸》卒章所谓不见、不动、不言、不显是也。颜子得之而不迁不贰,则即勿而不,由之而勿视勿听,则即不而勿。此千古绝学,惟颜子足以当之。颜子没而其学遂亡,故曰“未闻好学者”。虽曾子、孟子亦已不能得乎此矣,况濂、洛诸君子乎!未至乎此而轻谈四勿,多见其不知量也。聊且博为注解,以质正诸君何如?
  盖由中而出者谓之礼,从外而入者谓之非礼;从天降者谓之礼,从人得者谓之非礼;由不学、不虑、不思、不勉、不识、不知而至者谓之礼,由耳目闻见、心思测度、前言往行、仿佛比拟而至者谓之非礼。语言道断,心行路绝,无蹊径可寻,无涂辙可由,无藩卫可守,无界量可限,无扃钥可启,则于四勿也当不言而喻矣。未至乎此而轻谈四勿,是以圣人谓之曰:“不好学”。
  虚实说
  学道贵虚,任道贵实。虚以受善,实焉固执。不虚则所择不精,不实则所执不固。虚而实,实而虚,真虚真实,真实真虚。此唯真人能有之,非真人则不能有也。盖真人亦自有虚实,但不可以语于真人之虚实矣。故有似虚而其中真不虚者,有似不虚而其中乃至虚者。有始虚而终实,始实而终虚者。又有众人皆信以为至虚,而君子独不谓之虚,此其人犯虚怯之病。有众人皆信以为实,而君子独不谓之实,此其人犯色取之症。真伪不同,虚实异用,虚实之端,可胜言哉!且试言之。
  何谓始虚而终实?此加人没在大海之中,所望一救援耳。舵师怜之,以智慧眼,用无碍才,一举而援之,可谓幸矣。然其人庆幸虽深,魂魄尚未完也。闭目噤口,终不敢出一语,经月累日,唯舵师是听,抑何虚也!及到彼岸,摄衣先登,脚履实地,方无一死矣。纵舵师复诒之曰:“此去尚有大海,须还上船,与尔俱载别岸,乃可行也。”吾知其人,摇头摆手,径往直前,终不复舵师之是听矣,抑又何实乎!所谓始虚而终实行者如此。吁!千古贤圣,真佛真仙,大抵若此矣。
  何谓始实而终虚?如张横渠已为关中夫子矣,非不实任先觉之重也,然一闻二程论《易》,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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