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翅膀-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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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说,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资本家赖是赖不掉的,实行赎买政策的时候,
他还吃过定息。
参加工作以后,他从未向组织上交待过这个问题,直到“文化大革命”前夕,
他提出入党申请的时候才被组织发现,他的组织问题十几年没有得到解决,卡就卡
在这个问题上。
何婷曾多次在支部大会上为他开脱:“我们不要唯成份论嘛。”
郭宏才丝毫不肯妥协,那个工农干部真是狭隘到家了。“这根本不是什么唯成
份论,而是隐瞒自己的历史,对组织不忠诚老实,这是个原则问题。我认为他条件
不够,不能马上发展。”
支部大多数同志都是这个意见,最后的决议是:“条件尚未成熟,不能马上发
展。”
等到郭宏才出差的时候,何婷竟背着支部把那条决议改为“基本符合条件”。
郭宏才出差回来后知道了这个情况,就去质问何婷:“改成‘基本符合条件’是什
么时候形成的决议上次支部会后我就出差了,是不是支部又重新讨论过”
这个,何婷不能瞎扯。“没有。”
“没有,为什么这样改”郭宏才立刻跑到党委大闹天宫,何婷栽了个大跟头。
这次罗海涛又是为了这个问题外调去了。派罗海涛,显然是何婷刻意的安排,
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才能把石全清的资本家成份含混过去。
“青岛的问题你得好好想想,应当怎么办。怎么不去问问你姑父,到底怎么回
事”
“唉,姑父有病,迷迷糊糊了。”
“问你妈呀。”何婷真是做到耐心启发了。
“我娘记不得了。”
“嗨,你帮她回忆回忆嘛。”
何婷提出的“权威发言人”,既和石全清有最密切的血缘和社会关系,却又不
是直接参与剥削的石家兄弟。真高畦!石全清那么机灵的人怎么就没想到这点呢,
他是当局者迷吗不,不是,他没有往那儿想的胆子。他几乎被何婷那瞒天过海的
本事吓住了,竟敢如此胡作非为。仅从这点来说,石全清觉得他比何婷还够个党员。
光凭何婷这几句话,刚才为白木耳所受的侮辱和委屈,也算值了。石全清脸上
堆满了讨好的笑,心里却说:“娘们儿,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你可不是为了
我,而是为了给自己再添一条狗腿。
我现在是卧薪尝胆,等我入了党,转了正,这些年低声下气受过的屈辱,全得
找回来,你等着吧。“
这个马拉松的会,已经整整开了三个小时,老头们全累了、腻味了。一个个斜
躺在沙发上,就跟躺在床上差不离,上厕所、接电话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难怪郑子云在部里作报告的时候总是站着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肯坐下。
有人递条子让他坐下,他总是说:“咱们搞工业的应该有点朝气,我看见有些厂子
里开会,简直是躺着开,这不好。
谢谢大家,我还是站着讲好一些。“
何婷带着明显的倾向性,介绍了党小组和支部大会讨论贺家彬入党的情况,她
想利用党委会的决议,推翻支部通过的决议。
何婷惯于耍弄小权术、政治上不大正派的毛病,方文煊早有所闻,可是从没有
像今天这样面对面地领教过。尽管自始至终,她从未和冯效先交换只言片语,却可
以感到他们之间的默契。
对面座位上,冯效先已经换过两次茶叶,提神的浓茶使他显得精神抖擞。
人人心里明白:冯效先在这儿等着哪。
他们又都装着不知内情的样子,陪着他在这儿没完没了地讨论贺家彬的入党条
件。
冯效先最大的本事就是“泡”。开这个会,竟然换了两次茶叶,就是一种打持
久战的架势。
他能白花一元二角钱买那本杂志脚上这双黑色马裤呢的千层底布鞋,一双才
七元多钱。穿到现在还不褪色,新买的一样。鞋面依然墨黑、墨黑,鞋底儿依然漂
白、漂白。那一摞纸就值一元二角钱看完之后,当大便纸都不好使,又硬又滑,
还不如报纸。
要不是儿子说得那么邪乎他才不买呢:“爹,这下你可全国出名了,有篇文章
骂你‘急流勇退’,你还不赶快看看。”
到底是自己的儿子。
因为花了一元二角钱,他从杂志的第一个字,看到最后一个字。又是什么《爱
的生活》,又是什么《恋》,说的全是那些堕落的女人、反共卖国的知识分子
这不是明目张胆地和党唱对台戏又是什么贺家彬在局里、部里折腾得还嫌不够,
竟然折腾到社会上去,和这些人纠缠到了一起。
宋克在部党组会上的发言,冯效先早已听说了,自己赤裸裸地跳出来,很不策
略,这个账就是算,也不能算在明处。着什么急机会总是有的,眼前不就是个时
机吗何婷提出的异议对冯效先很有利,完全为他撇开了对那篇报告文学怀恨在心
的嫌疑.别管人们心里怎么想,大面上谁也挑不了理去。而对方文煊却是一个火中
取栗的难题。
刨去其他两条不算,算一条就行了:群众反映贺家彬作风不正派,多年来和万
群关系不正常。
谈到前面的问题,老头们还能各抒己见,说到这里,全都低眉垂目装聋作哑起
来。
现在,这出戏就看方文煊怎么唱了。
万群
方文煊想起早上在机关门口看见她的时候,她连招呼都没向他打,只是狠狠地
瞪了他一眼,他知道她正在办理调动工作的手续。
方文煊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件事。这能怪他吗他出差的时候,冯效先擅自决定
把她调到郊区的一个工厂,借口是专业归队。
办得这么快,一定早就谋划好了,方文煊出差回来才知道。就算他在局里,如
果主管政工、人事的冯效先作出这个决定,他又有什么勇气表示反对呢方文煊不
敢细想下去。除非万群自己提出异议,而万群又是万万不肯求人的。唉,他真是害
了她。
现在何婷提出的这个问题,分明是冯效先对他的再一次进攻。
这真是欺人太甚了。这个问题,还想拿捏他多少年他究竟犯了什么法做了
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是和万群睡觉了,还是接吻了他简直想拍案而起,把他多
年来憋在心里的矛盾、痛苦、犹豫、自私、歉疚一古脑地倒出来,放在光天化
日之下,让大家看个明白。让人们知道,他应该受到谴责的地方不在这里,而在于
他并不是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他没有勇气和旧世界彻底地决裂。
而他们其实和他一样,应该受到同样的谴责。
方文煊脸色苍白,浑身颤栗。他强迫自己镇定。他不是贺家彬而是方文煊,感
情用事是政治上脆弱的表现。
他下了决心,非干到底不可,一定要把这个问题弄清楚。这样一想,他倒平静
下来了。也许这是他能为万群做的最后一件事,为她说清这不白之冤。
为什么是最后难道他们永远不再见面了吗应该不再见面了。假如他没有权
力给,也就没有权力拿。
“群众反映哪些群众讨论接受新党员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每一条意见
都要有根有据才能服人。何婷同志,你是不是可以谈得具体一点”
何婷没有想到,方文煊竟没有设法回避这个问题,这有点反常,不像他平时的
行为。她心里有些忐忑起来。“听郭宏才说过。”
“还有别人吗”
“还有石全清同志。”
方文煊立刻走到电话机旁,拨了电话。“电力处吗请郭宏才同志和石全清同
志到党委会议室来一下。”
躺在沙发上的老头们好像来了精神,一个个全都欠起了身子。
气氛显得有些紧张。墙上那个电表的大红秒针,嗖、嗖、嗖、嗖转得飞快,仿
佛在驱赶着不愿意往前走的时间。有谁喝了一口水,茶杯盖磕在茶杯上,竟像响了
个雷那么惊人。
郭宏才一进门,脸上立刻浮起只有轻易不露声色的庄稼人才有的狡黠微笑。
石全清看到这种场面,立刻低下了头,慌乱的眼睛不知往哪里看才好,像个被
提审的犯人。
方文煊还想给何婷留点面子。女同志嘛,等着她自己证实。
何婷愣是稳住劲儿,不吱声。
方文煊只有发问:“郭宏才、石全清同志,何婷同志说,你们反映贺家彬同志
生活作风不正派,和万群同志的关系不正常,现在请你们把具体情况谈一谈。”
郭宏才说:“没有,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我只说过,贺家彬同志不错,能够
经常帮助万群同志,这样雪里送炭的同志现在不多。”
现在不多现在不多这几个字像回声似的,在方文煊的耳边缭绕,使他
感到心头一阵酸楚。
方文煊没有回头去看冯效先和何婷。
每张沙发上都发出一阵塞塞率率的声音。
他把眼睛转向石全清。
第三十八章
石全清用尽全力,想把自己的一双眼睛固定在方文煊的脸上,然而不行,他只
好越过方文煊的头顶,看他身后墙壁上一块淡褐色的渍痕,或墙角那个放茶具的柜
橱,或那只红色的电话机。“有一次,我看见贺家彬同志很晚才从万群家里出来。”
“几点”
“呃——十点多。”
“你确实看见他从万群同志家里出来”
“是从他们那栋楼里。”
“那你怎么断定他是去万群家,而不是去别的同志家呢那栋楼里,住着我们
局里的好几位同志。我知道的,我去过。”方文煊这时转过脸来,磊落地看着冯效
先。“冯效先同志,你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吗可以再落实一下。”
“看看何婷同志还有什么意见”
冯效先才不接这个球呢,谁抛出来的再抛给谁,他干吗给别人捡球去。可是,
这个石全清是个多么不中用的家伙啊。
从郭宏才和石全清一进门,何婷就有了准备。现在,她既不说自己错了,也不
说他们对了,只说:“有些事情不便在这里纠缠了,回头我再找机会和郭宏才和石
全清同志交换意见吧。”
确实有种人,当面被人戳穿谎言也不会脸红。然而这发生在一个女人身上,未
免令人毛骨悚然。
方文煊环顾四座:“这个问题看来清楚了吧”他从那些点头的节奏里,看出
一种要不是兴高采烈,便是如释重负的情绪。然后对郭宏才和石全清说:“那好吧,
麻烦你们了,谢谢你们的帮助。”
郭宏才有点不舍地离去,他巴不得方文煊再问点什么,好把何婷的一切假面拆
穿。
石全清夹着两条腿,好像屁股上有一条尾巴,生怕人走了尾巴还留在门里,身
子很快一闪,走出了党委会议室。
“现在可以表决了吧”方文煊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些血色。他从烟盒里慢慢
地抽出一支烟,点上火,深深地吸.『一口。
“再研究、研究吧。”冯效先那拖长的声音,表示着不满和不甘。
“不是研究过了吗。”有位花白头发实在不耐烦了。
“思想不是还没有统一嘛。”冯效先又开始“泡”了。
“那还有个少数服从多数,个人服从集体嘛。”谁也不想再陪着冯效先“泡”
下去。
方文煊这时才动了感情:“我们都是过来人了。想想当初我们加入共产党的时
候是个什么心情这是一个人的政治生命啊。难道因为一两个放不到桌面上的原因
或一两个人的反对,就非得等到统一了思想、全数通过才算数要是他永远也不打
算统一怎么办我们就拖下去,把一些好同志关在党外有些事情,可能是长时期
统一不了的。这不像是买脸盆,你想买花的,我想买白的,大家迁就一下问题就解
决了我提议,现在举手表决。”于是,方文煊庄严地举起自己的右手
通过!此时电话铃却响了起来,方文煊拿起听筒,他的脸立时变得惨白。“医
院里来电话,万群同志车祸,恐怕已经无救了。”
冯效先一生也不会忘记,方文煊说这话时望着他的那两道目光,像两道铐住罪
犯的枷锁。难道他是个杀人犯吗为什么这样看着他。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嘛。
他毕竟不能再心安理得地躺在沙发上,他直起身子,而后又站了起来,憋住正
要喷出的一口烟。刚刚琢磨出来的、那些准备套住方文煊的连环扣.顿时全从脑子
里飞走了。哦,兴许他是错了,然而错在哪儿呢好像把一个判十年徒刑的犯人,
和一个判死刑的犯人押在一个房间,临到执刑的时候,却把那个不该枪毙的犯人枪
毙了。唉,这该怎么说。
冯效先决不相信阴曹地府或因果报应之类的无稽之谈,但万群的影子就像贴在
他的视网膜上,怎么也抹不下去。特别是那天,通知她调动工作时的样子:坐在他
的对面,抱着两个胳膊肘,瘦得像个骷髅。脸上的皮紧紧地贴在骨头上,两只眼睛
深深地凹下去,半阖着眼,似笑非笑地瞧着他,就像看一个走江湖的,玩杂耍的。
那笑容挑起他更加对立的情绪。他记得他当时心里还这样想过:你笑,呆会儿
有你哭的。
她没哭,只是不笑了。还是那么固执地看着他,眯着一只眼睛,像在看显微镜
下的一个切片。好像他连走江湖的、玩杂耍的都不是了,而是能够引起疾病的一种
病原体。
能这样地对待党的领导吗能不对她进行一定的教育和挽救吗这样下去她会
犯错误,到那个时候,可不像调动工作这么便宜了。
无论如何有一种想法他摆脱不了:假如没有调动工作这回事,出事的那个时间,
她会坐在办公室里,而不是骑着车子窜来窜去买搬家、捆行李的绳子,或是给孩子
办转学手续冯效先觉得心里发闷,好像谁往他的心脏上捶了两拳。
方文煊坐在汽车里,不明白自己是去哪里,又是去干什么。车子开得飞快,赶
着去干什么似的,难道有谁在这快速的后头等着他早已没有人等他、需要他,他
也不再盼着什么。
曾经有过,那等待。在干校那低矮、潮湿的小屋里。“这地方适合种植蘑菇。”
——这是谁说的想起来了,是贺家彬。难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