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阿勒泰-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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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外婆一直藏着一只手掌心大小的铜磬,那是她多年前有一次走了五十里的山路,去邻县赶一场隆重的庙会时买的。对她来说,这只小小的磬是精美的器物,质地明亮光滑,小而沉重,真是再漂亮不过了。更何况她曾亲眼见过庙子里的和尚就是敲着它来念经的(当然,那一只大了许多)。于是它又是神圣的。
她时常对外公说,那是观音菩萨的东西,不可“起心”。可外公偏偏起了心,有一天输得眼红了回家对外婆拳打脚踢,逼她交出磬。后来外婆实在是被打急了,只好从怀中掏出来掷到门槛外,然后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哭起来。
六十多年过去了,外婆至今还时常唠叨起那只小磬,不时地啧啧夸赞它的精巧可爱。而那个男人曾经对她造成的伤害,似乎早已与她毫无关系了。毕竟外公都已经过世半个多世纪了,死去的人全都是已经被原谅的人。
另外外婆时常会提到的还有一只大黄猫。那是继外公卖掉磬之后,第二个最不该卖的东西。
第一次大黄猫被卖到了放生铺。放生铺离家门只有十几里路。清早捉去卖掉的,结果还没吃晌午饭,那黄猫就自己跑回来了。外婆和孩子们欢天喜地,连忙从各自的碗里滗出一些米汤倒给猫喝。
结果第二天一大早猫又被外公捉去了。这次卖到永泉铺。永泉铺更远一些,离家有三十多里。外婆想,这回猫再也回不来了。结果,那天外公还没回来,那神奇的大黄猫就又一次找回了自家门。亏得外公赶集去的一路上还是把它蒙在布袋子里,又塞进背篼里的。
外婆央求外公再也不要卖了。她说,只听说卖猪卖鸡换钱用,哪里听说卖猫的!再说谁家屋头没养只鸡、养条狗的,而自家连鸡都没有一只,就只剩这最后一条养生了又说,这猫也造孽,都卖了两次还在想着自家里头,就可怜可怜它吧但外公哪里能听得进去!过了不久,龙林铺逢集时他又把那只黄猫逮走了。
龙林铺在邻县境内,离我们足有五十多里。虽然都晓得这回这猫怕是再也回不来了,可外婆还是心存侥幸,天天把喂猫的石钵里注满清水,等它回家。
这一次,却再也没有等到。
我在新疆出生,大部分时间在新疆长大。我所了解的这片土地,是一片绝大部分才刚刚开始承载人的活动的广袤大地。在这里,泥土还不熟悉粮食,道路还不熟悉脚印,水不熟悉井,火不熟悉煤。在这里,我们报不出上溯三代以上的祖先的名字,我们的孩子比远离故土更加远离我们。哪怕再在这里生活一百年,我仍不能说自己是“新疆人”。
——哪怕到了今天,半个多世纪过去了,离家万里,过去的生活被断然切割,我又即将与外婆断然切割。外婆终将携着一世的记忆死去,使我的“故乡”终究变成一处无凭无据的所在。在那里,外婆早已修好的坟窟依山傍水,年复一年地空着,渐渐坍塌;坟前空白的碑石花纹模糊,内部正在悄悄脆裂;老家旧屋久无人住,恐怕已经塌了一间半套而屋后曾经引来泉水的竹管残迹寂寞地横搁在杂草之中,那泉眼四面围栏的石板早已经塌坏,泉水四处乱淌,荒早丛生。村中旧人过世,年轻人纷纷离家出走。通向家门口的路盖满竹叶,这路通向的木门上,铁锁锈死,屋檐断裂。在这扇门背后,在黑暗的房间里,外婆早年间备下的,漆得乌黑明亮的寿棺早已寂静地朽坏。泥墙上悬挂的纺车挂满蛛丝再也回不去了!
那个地方,与我唯一的关联似乎只是:我的外婆和我母亲曾经在那里生活过我不认识任何一条能够通向它的道路,我不认识村中的任何一家邻居。但那仍是我的故乡,那条被外婆无数次提及的大黄猫,如被我从小养大一般,深深怜惜着它。当我得知它在远方迷失,难过得连梦里也在想:这么多年过去,应该往它的石钵里注上清水了!
我不是一个没有来历的人,我走到今天,似乎是我的祖先在使用我的双脚走到今天;我不是一个没有根的人,我的基因以我所不能明白的方式清清楚楚地记录着这条血脉延伸的全部过程;我不是没有故乡的人,那一处我从未去过的地方,在我外婆和我母亲的讲述中反复触动我的本能和命运,永远地留住了我。那里每一粒深埋在地底的紫色浆果,每一只夏日午后准时振翅的鸣蝉,比我亲眼见过的还要令我熟悉。
我不是虚弱的人,不是短暂的人——哪怕此时立刻死去也不是短暂的人。
还有那只猫,它的故事更为漫长。哪怕到了今天,它仍然在回家的路上继续走着。有时被乡间的顽童追赶过一条条陌生的沟渠;有时迷路了,在高高的坡崖上如婴孩一样凄厉厉地惨叫;有时走着走着突然浑身的毛乍起,看到前面路中央盘起的一条花蛇圆月当空,它找到一处隐蔽的草丛卧下。有时是冬月间的霜风露气,有时是盛夏的瓢泼大雨。
总有一天,它绕过堰塘边的青青竹林,突然看到院子空地上那台熟悉的石磨,看到石磨后屋檐下的水缸——流浪的日子全部结束了!它飞快地窜进院子,径直去到自己往日吃食的石钵边,大口大口地痛饮起来。也不管这水是谁为它注入的,不管是谁,在这些年里正如它从不曾忘记过家一样,从不曾忘记过它。
想起外婆吐舌头的样子
外婆有个习惯性的小动作,就是吐舌头。通常这一动作会出现在做了错事之后。而她做了错事通常会先掖着瞒着,如打碎了糖罐子,就悄悄把碎片扫一扫,剩糖撮一撮,换个一模一样的罐子装了原样摆着。直到你问她:糖为什么突然少了半罐子?她就吐吐舌头,笑眯眯地坦白。
金鱼死后,鱼缸一直空在那里,空了很久。有一天却发现鱼缸有些不对劲儿,似乎缩小了许多,端起来左看右看,没错,是瘦了两三寸。逮住外婆一问,果然,是她老人家打碎后又悄悄去市场买回一个。大约是原样大小的有些贵了,便买了小一号的,还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呢。当然,被揭穿后,也只吐了一下舌头而已。
吐舌头的外婆,飞快地把舌头吐一下,“对不起”和“气死你”两种意味水乳交融。而且又吐得那么快,一转眼就神情如故,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休想让她为做错的事情多愧疚一丝一毫。
然后又想到外婆的竹林。
老家不是我的老家,我没有在那里生活过,但想到外婆正是在那里的一间老瓦房生活了近半个世纪,就觉得那实在是一个无比温柔之处。老屋前前后后种着重重竹林,我从坡上下来,一走进竹林,就听到外婆在塌了半边的老屋门口和一群乡下女子说笑。她手持长长的竹竿(后来她用这竹竿为我从橘子树上捅下了许多鲜艳的橘子),站在那里大声揶揄其中一个女邻居,好像是在模仿她夫妻俩之间的什么事,所有人笑得前仰后合,那女人又急又气,抡起巨大的竹扫帚挥打外婆的屁股。我站在半坡竹林里看了一会儿。当外婆和我们一起生活时,我们是否也给过她这样的快乐?那年她八十多岁了,已经离开了我们两年,独自回到乡下的旧居,在仅剩的半间老屋里生活。
我一边大声喊外婆,一边从坡上下来,所有人都回头仰望我来的方向。外婆答应着,意犹未尽地继续数落着那个女人,继续大笑,一边向我迎接过来。我从上往下看到旧屋天井里的青石台阶,看到一根竹管从后山伸向屋檐下的石槽,细细的清泉注满了石槽。世界似乎一开始就如此古老。
从来没想过,离开熟悉的地方会是这么可怕的事情!外婆终究没能老在老家的坟山里。她孤零零地被埋在万里以外的戈壁荒滩中,好像她孤独的、意志坚决的一生仍不曾结束,好像她不得不在死之后还要重新开始一场适应新生活的漫长过程。
之前两天,我急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只差了十个钟头。接到噩耗后,我仍然坐在夜班车上继续往家赶,往已经死去了的外婆身边赶。我知道她还在等我。我不能勘破生死,但也能渐渐明白死亡的并不可怕。死亡不是断然的中止,而是对另外一场旅行的试探吧?外婆死前有那么多的强烈的意愿,她挣扎着要活,什么也不愿放弃,挂念着这挂念着那的。然而一旦落气,面容那么安和、轻松。像刚吐完舌头,刚满不在乎地承认了一个错误。
死亡之后那辽阔空旷的安静感,是外婆最后为我所做的事情。以前念小学的时候,很多个清晨我起床一看又是红苕稀饭和酸菜,就赌气不吃,饿着肚子去上学。因为我知道,不一会儿,外婆一定会追到学校来给我捎一只滚烫的红糖馅锅盔那时我都上六年级了,六年级班设在六楼。八十岁的外婆,怀里揣着烫烫的锅盔,从一楼开始慢慢地爬楼梯,在早自习的书声朗朗中,一阶一阶向上,爬啊爬啊,最后终于出现在六楼我的教室门前那是我所能体会到的最初的、宽广的安静感在外婆给我带来的一场又一场安静之中,生命中的恶意一点点消散,渐渐开始澄明懂事起来。今天的我,似乎达到了生命中前所未有的勇敢状态,又似乎以后还会更加勇敢。
又想起那次我拎了一只公鸡去乡下看外婆,走过漫长孤独的山路,最后才找到老屋。外婆迎上来对我说:“我很想你,我天天都在想你。”
外婆你不要再想我了,你忘记我吧!忘记这一生里发生过的一切,忘记竹林,忘记小学校的六楼。吐一吐舌头,继续你绵绵无期的命运。外婆,“痛苦”这东西,天生应该用来藏在心底,悲伤天生是要被努力节制的,受到的伤害和欺骗总得去原谅。满不在乎的人不是无情的人你常常对我说,娟啊,其实你不结婚也是可以的,不生孩子也是可以的。你不要受那些罪了。你妈妈不晓得这些,我晓得的外婆,现在我才渐渐有些明白了你的意思,虽然我现在还是一团混沌,无可言说,无从解脱。但能想象得到,若自己也能活到九十八岁,仍然清清静静、了无牵挂,其实,也是认认真真对生命负了一场责。最安静与最孤独的成长,也是能使人踏实,自信,强大,善良的。大不了,吐吐舌头而已
第二辑 角落(2002…2006)
阿玛克家的小儿子
阿玛克家的小儿子特别坏,老是朝我扔雪球。到了夏天,就朝我扔石头。
活该这个死小孩都长到一米七了还在上小学六年级。
喀吾图小学在一进村子的马路左手边。那里密密地生着高大的柳树和杨树。教室是两排平房,中间夹着小而平整的操场,两对篮球架已经很旧了,其中一个架子上的球篮以一只豁底的柳条筐代替,歪歪斜斜吊在上面。
每天放学的时候,就是喀吾图最热闹的时候吧。上学的时候都没那么热闹。整条马路上到处大呼小叫的,无数个书包上下乱飞,丢来甩去。坐在路边水渠边号啕大哭的则是因为刚弄丢了书包。
——阿玛克的小儿子突然从背后袭来,一把揪住我的辫子。出于对他长期以来经验性的防备,我迅速做出反击,用手肘往后一顶,另一只手连忙攥着辫子根往回拔。并且回过头来用脚踢他。
可这死小孩左闪右闪的,就是踢不着,而且抓着辫子死不松手。我急了,拽他的衣服,还伸出指甲去抓他的手背。却不敢太猛地跟他拼命,辫子扯着会很疼情急之下真想使出我外婆的绝招——朝他吐口水。
结果又是他赢了。接下来,同过去无数次发生过的结果一样,他捋掉我缠在辫梢的发圈,躲开我的下勾拳,高高挥舞发圈跑掉了。
同过去一样,我岂能善罢甘休!我攥着散开的头发,紧追不舍。就这样,我们两个一前一后地呼啸过整个村子,一直追到边防站圈马的院子的后院墙那儿。
这个死小孩!我早就知道逮不住他的——只见他冲到院墙跟前,往墙上一扑,双手撑着墙头,长腿一迈,就跃过去了等我气喘吁吁地绕个大圈子,从院门那边赶过去时,哪还有人?只有圈棚那边正埋头啃着空食槽的一溜儿马们纷纷回过头来,诧异地看着我。
跑得了和尚总跑不了庙。我又气呼呼往回跑,径直跑到这死小孩家,堵在门口等。他美丽的母亲从那儿进进出出,不时地给我打着招呼。我正气得要死,又和她说不清楚——她一句汉话也不会,而且不太正规的哈语也不会(哎,我说的哈语只有聪明人才能听得懂),只好哼哼哈哈和她应付一阵。
突然眼神一斜,看到院墙拐角处有人影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连忙冲过去——不是他是谁?这家伙嘴里衔着发圈,书包绑在腰上。被发现之后,就索性站那儿不动,冲我挤眉弄眼摇屁股,等我一冲到近旁,便故伎重演——踩着一摞码在院墙根的土块,又撑着院墙跳进去了。
我七窍生烟,马不停蹄跑回大门口冲进他家正屋。拽开门,掀开门帘,一眼看到他背对着我坐在炕上,端起一碗茶正准备喝。我大喊一声,冲上去,冲到跟前了又拐了个弯,目标改为他爸爸:“哥哥,你家娃娃坏得很!他太坏了,他抢我的东西呢!他为什么老是抢我东西?!”
“哦?”他把头扭向儿子:“怎么回事?”
那个臭儿子这会儿又一副老实得不得了的样子,飞快地解释了两句什么,肯定是抵赖的话。然后再委屈地把衣服左边的口袋翻出来,再把右边的口袋也翻出来,然后翻裤子口袋。
“还有书包!”我不依不饶。
这个死小孩很无奈的样子,捞过书包带子,把里面的书呀本子呀铅笔呀什么的稀里哗啦全抖出来倒了一炕。
我都快要哭出来了——不过是一个五毛钱的松紧圈!我扭头跑了,不管他母亲在后面怎么喊。
除此之外,他从我这里抢走的东西还有另外两根彩色的橡皮筋,一个漂亮的信封,一串手链子(给拽断了),三个发夹,一枚细细的玛瑙戒指。至于那些糖果呀,瓜子呀什么的就不说了。还有半拉苹果,那天我正在路上边走边啃着呢,不提防就让他给抢走了,等我再抢回来时,就只剩了一个苹果核。
对了,还有五毛钱,他还抢了我五毛钱。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也不是没抢过他的东西——那天他来我家店里打酱油,趁他和我妈在酱油桶那儿付钱找钱的时候,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