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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我的回忆-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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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凯的特务头子)那杀人魔王派来的许多下属都住在英租界,他们不敢在法租界闹事,往往 
将党人骗到英租界去,再用绑票的方式加以逮捕,如果被逮捕去了,那就有杀头的危险。他 
特别警告我不要常和革命党人一同在马路上行走;尤其不要和他们一同到英租界去,以免意 
外。 

    他向我描述他在上海生活的情形。他困处在法租界,衣物都典尽当光了;有时甚至没有 
饭吃;向朋友借贷更是常有。他告诉我,亡命在法租界的革命党人有的穷得连长裤子都没有 
了,往往两三人共有一条长裤,彼此换着穿出去。但干起革命来,还是顶有劲的。他笑着说, 
他也快穷到连裤子都没得穿了。我听了这些话,对于革命党人艰苦奋斗的精神,不禁油然而 
起同情敬佩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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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叶先生住所来聊天的革命党人是常有的,我也常随同他去拜访他的革命朋友。那些人 
大半是江西、湖南、湖北等省人,几乎个个都是十分穷困。其中有些后来在国民政府中位居 
显要。我那时和他们晚上赤着脚在法租界马路上纳凉散步,有时买些便宜的酒食,回来享乐 
一番。几杯下肚之后,他们便大发牢骚,畅谈时事,他们痛恨袁世凯及其党羽,毫不厌倦的 
叙述袁世凯及其家庭的一切丑史秘闻。 

    对他们的议论听得多了之后,我也曾发出一些问题。我曾问:袁世凯和他那一群军阀既 
然这样可恶,革命党有甚么办法对付呢?回答往往是:我们有孙先生领导革命。我又问:如 
何革命呢?回答往往是:运动军队,联络会党,用手枪炸弹对付。当我问到革命成功之后又 
如何?他们的回答总是不一致的。特别当我问到对于日本企图灭亡中国的事,革命党持何态 
度时,他们总是侧重指责袁世凯的卖国。这一点使我觉得他们对于日本的侵略似无足够的重 
视。 

    我和叶先生同住了一个多月,主要是在那里准备功课,应付考试。叶先生这个人有点崖 
岸自高,落落寡合,对革命也不免有些不得意的牢骚。不久,他得到书法大家清道人李瑞清 
的赞助,到印尼椰加达一间华侨学校去教书了。从此,我再也没有听见他的消息。 

    这时候,我一位奔走革命、担任过革命军团长,经年未见的表兄杜君来到了上海。他和 
另外七个青年同住在一间旅社的一个小房间里,大家睡在地板上,真像沙丁鱼一样。我们异 
地相逢,特别亲热。表兄要我等叶先生走后,搬去和他同住。我很高兴的答应了。于是那个 
小房间里又多了一条沙丁鱼。 

    那八位和我同住的青年军人是从武汉、长沙、萍乡一带来的。袁世凯死了,讨袁战争结 
束;他们的军事活动也已奉命停止。上海孙中山先生的总部派他们暂到日本去学习,待机活 
动。他们每领到一些旅费,就大玩一阵。他们热情充沛,天真活泼,最爱高谈自己的英勇往 
事,显然有点目空一切,而追求醇酒美人也是他们特别起劲的事。我虽和他们同住,但在兴 
趣上并不与他们同调,我喜欢逛书店、浏览搜购爱读的书刊。我有时向他们打趣似的说:“你 
们这些英雄好汉,为甚么不钻钻书本?”他们往往这样表示:“只要孙先生做大总统,一切 
就都有办法了。” 

    他们的行期并不确定,只要船票到手,说走也就立时走了。果然那天下午我从书店归来 
的时候,他们已全体上了船。我表兄留下了一封信给我,大意说因赶着上船,不能候我回来, 
又因袋里业已空空,只有借用我箱中的大洋和衣服等以渡难关,日后见面时再行奉还。我打 
开箱子一看,我的一百余元,仅剩二十元了,衣服也被拿走不少,他们还把一些不要用的东 
西塞在我的箱内。表兄的这种举动,正是当时一个落魄的革命军人不拘小节的本色。 

    我已考取北大,可是要去北京,旅费已感不足,只得再回到父亲那里去补充行囊。在这 
两个月的时间内,我闯入了法租界革命党人的小天地中,其中充满着革命的理想主义和豪迈 
不羁的浪漫色彩。冒险犯难、乐观活泼、共患难、同祸福,是这个圈子内所珍视的品德。我 
当时受到这种气氛的影响,认为这种革命的精神,若再辅以学识和远见,将无事不可为了。 

    第五章 新文化运动的发源地—北大 

    一九一六年十月间,我经上海第一次到达北京。 

    作为首都的北京,规模宏伟,气象万千。天安门、紫禁城、中南海、天坛,和许多巍巍 
的宫殿大庙、王公府邸、红墙绿瓦、雕龙绘凤,不愧为旧式建筑艺术的结晶,却也标志出帝 
王时代的景象。每月初一、十五,许多坐着轿车、戴着大红顶子的过气王公大臣,依旧待漏 
神武门,向逊清皇帝溥仪朝拜。旗人男女们相见时打千问安,洋车夫满街叫喊着“老爷、太 
太”。大商店对顾客恭敬迎送,气派十足;这一切都是封建积习的残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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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回忆》第一册  

    东交民巷俨然是北京城内的一个特别区;其中使馆、银行、洋行等等大厦林立,四周筑 
有兵营,由各国军队分区把守,象征着列强势力在中国的地位.尤其是克林德碑矗立在哈德 
门大街,不免使人触目惊心,回忆起庚子义和团事变的惨痛往事。挂着中华民国招牌的总统 
府、国务院、国会等机关,散设各处,保留着过去的衙门习气,并没有甚么新气象的表现。 
北京确是五光十色,古今中外,汉满蒙回藏的特色,各有陈列。如果说他是中国的缩影,却 
也不十分恰当;在我这个南方人看来,它究竟更富有北方的风趣和保守的色彩。 

    北京大学①靠近皇城,其旁还驻扎着粗犷武夫张勋的少数辫子军。北大的前身是京师大 
学堂,成立虽早,但设备仍极简陋。教授多是一些老八股、洋进士之类。其中著名的有拖着 
长辫子的辜鸿铭,和以国学见重于时而为筹安会六君子之一的刘师培等人。同学们还多少有 
一点以“举人”“进士”自况,其中也有一些所谓风流名士的人物。学术在他们心目中不是 
装饰品,就是猎官工具。当时各地学校乃至北京城里的其他一些学校,多少已流露出一些近 
代的新风气,而北大却有点古色古香,特别守旧。 

    一九一六年秋,蔡元培先生就任北大校长,北大的风气才为之一变。他注重提倡学术, 
不声不响的下工夫,一心一意想将古老的北大变成现代的最高学术机构。他加聘了许多新教 
授,如提倡新文化的陈独秀、胡适,文学家钱玄同、鲁迅、沈尹默、沈兼士,社会主义者李 
大钊,无政府主义者吴稚晖、李石曾,国民党要人高君武、王宠惠等著名人物,先后荟聚一 
堂,讲授他们的独到之见。北大就在蔡校长这种兼容并包、学术自由的政策下,做学问求知 
识的气氛日渐浓厚起来。 

    同时北大的新学生也在大t  增加。那时北大采取“预科三年、本科三年制”。我被编入 
理工预科一年级第三班上课。我住在北河沿第三宿舍。宿舍里每间房子都住了好几位同学, 
大半是新旧同学挟杂着住在一块。我首先接触的,是同学中新旧观念和生活习惯相互抵触的 
现象。我房间里的八位同学中,有两位是即将毕业的老学生。他们办小报、做诗文、捧女戏 
子,往往深夜喝醉了酒回来瞎闹一阵;表现出高年级生的自傲心情,并不理会低年级学生的 
抗议。结果,多数新来同学一致奋起,强迫那些自傲者遵守宿舍的规章。 

    北大在我初去的时候,还显得很有点乱七八糟。教授与学生之间没有甚么联系,除上课 
之外,彼此不相闻问。学生各行其好,极端自由。在这个时候,新风气开始抬头了。低年级 
的学生讥讽老学生的老爷派头、名士作风和守旧习气;我们要求注重公德、努力学习;反对 
猎取功名的做官观念;提出学以求知、学以致用、学以救国等见解。这是北大一个极重要的 
转变,与蔡校长的改革政策是互为因果的。 

    一九一七年春,陈独秀任北大文科学长。他所主编的《新青年》月刊也在我们学校中和 
书摊上买得到了。这刊物于一九一五年九月十五日创刊。但北大同学知道这刊物的非常少。 
一九一七年一月,胡适在《新青年》第二卷第五号上发表了一篇《文学改良刍议》,接着陈 
独秀在次一期上又发表了一篇《文学革命论》,才引起同学们广泛的注意。白话文易于以浅 
显通用的语句,自由而确切的表达作者所见,又便于多数人阅读,比之文言文的多所拘束, 
好像是文字上的一次放足运动。当时胡适谓为“活文学出现”,陈独秀更高举文学革命的大 
旗。这样就展开了新旧文学的大论战。 

    我在北大同学中是最先拥护新文化运动的一个。我这个一年级生,最初是埋头于功课, 
成绩还算优良。我和当时的许多青年一样,以不甘落伍、力求上进的新时代青年自命,除了 
功课而外,还经常爱读《东方杂志》、《大中华》等刊物,希望从此探究出一些救国治学的新 
门径。一九一七年春我看到了《新青年》,一眼就觉得它的命名合乎我的口味,看了它的内 
容,觉得的确适合当时一般青年的需要;登时喜出望外,热烈拥护,并常与反对者展开争论。 
当时同学中尊重孔子学说、反对白话文的还占多数。无条件赞成新思潮、彻底拥护白话文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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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占少数,但他们具有蓬蓬勃勃的热烈精神。新旧之争,就在课堂中、宿舍里到处展开着。 
在争辩之中,守旧论者的论据渐渐动摇起来了,不少的同学陆续转变到赞成新文化运动方面 
来。新文化运动在北大就这样一步一步的站稳了它的阵地。 

    新文化运动的影响日渐扩大,所提倡的科学与民主,风靡一时,是继康有为的大同学说 
②、孙中山的三民主义之后,又一高举起来的革新旗帜。《新青年》的发行数量也增多了, 
每期出版后,在北大即销售一空。一九一八年十二月陈独秀又主办了另一政治性的新型刊物 
——《每周评论》;一九一九年一月,北大同学傅斯年、罗家伦等出版响应新文化运动的《新 
潮》月刊。这在当时被视为《新青年》的两个卫星。此外,上海、北京等地有些著名报刊也 
在响应这一运动,而各地新生的小型文艺刊物和文学团体也开始滋长起来了。 

    社会主义运动也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发展而活跃起来。无政府主义在中国产生较早,其活 
动亦较为显著。一九○七年六月二十二日,李石曾、吴推晖、张静江等就在巴黎创办了中文 
的《新世纪》周刊向国内宣传无政府主义,后来蔡元培也成为其中的要角。到了一九一七— 
一九年间,在北京、广州等地,无政府主义者的活动增加起来了,其所发行的小型刊物颇为 
流行。他们保有无政府主义者的各种特色,也积极支持新文化运动。此外,一九○六年同盟 
会的《民报》曾发表过朱执信节译的《共产党宣言》;同时,宣扬社会主义的文章,也往往 
见之于其他小型刊物。辛亥革命时江亢虎曾组织“中国社会党”从事政治活动,后来因遭受 
压迫,渐渐默默无闻。经过一段消沉时期,到一九一八年十一月欧战告终,俄国革命的影响 
进入了中国,社会主义的思想才重新抬头。当时《每周评论》、《新青年》和上海的《星期评 
论》等刊物常登载一些介绍马克思学说和同情俄国革命的文章。 

    新思潮像一股洪流到处泛滥,也侵入到我的家庭。我到北京以后,每星期都将我阅读过 
的报刊和少数新书邮寄给我的父亲。后来我所寄去的书刊就多是《新青年》这类的东西,其 
中甚至有无政府主义者的刊物。我还常写信向我父亲鼓吹新思潮。父亲保持了约一年的沉默, 
来信中绝不表示关于这方面的意见。后来他终于开腔了,信中长篇大论的反对新思潮,尤其 
讥讽白话文,并主张保存国粹。这样就引起了我们父子间各执己见的辩论。 

    新旧冲突不仅限于思想方面,还演化到具体的事实上来。一九一七年春,我家庭代我订 
了婚。这是我祖父的主动,父母只是赞成而已。他们依照习俗,代我找了一个门当户对的未 
婚妻,事先并没有征求我的同意。我曾去信表示反对,大意是:那个成为我未婚妻的女子也 
许是很合适的,但我根本不认识她。后来,在我与父亲通信辩论新思潮问题的时候,又提出 
这一问题,并坚决主张解除婚约,这使父亲大感困难,这僵局后来由我亲戚从中调解,婚约 
终于解除了。 

    我父亲于一九一九年春来到北京。我每星期都去看他,照常送给他一些书刊。彼此叙起 
家常来一样是很亲热的。父亲知道我已是一个活动的急进分子,常在慈爱的颜色中表示不以 
为然的神情,但不再提起解除婚约和新思潮的问题。父亲在北京住了一个短时期即离京南下, 
我送他到车站,并诚恳表示:父亲素来是谨言慎行的,儿子却愿与旧社会宣战。父亲为了立 
身处世的方便,对儿子的所作所为不妨采取不负联带责任的态度。 

    父亲听了这些话后,表现得有点难过,保持沉默。我们父子就这样告别了。 

   ① 京师大学堂系北京大学的前身,创设于光绪二十四年(一八九八年),由孙家鼐第一任的管学大臣, 

学生都是“进士”、“举人”出身的各京曹,所以充满了衙门的气味。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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