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可汗-第2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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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崇训对苏晋有这番见识大为赞赏,显然此时的平常人的眼界不可能有那么远。
二人谈了一阵,本来就是旁晚时分了,苏晋便留薛崇训吃晚饭,不过他婉言谢绝,起身告辞了。苏晋自知家中简陋,也就没有多留,将薛崇训等人送出坊门方回。
这时苏晋的妻子林氏已开始摆饭了,两个孩童也从里屋出来,不知怎么回事小儿大哭起来,林氏便停下手中的家务哄他。
苏晋好像仍然沉浸在刚才的气氛之中,此时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心情有些激动的样子,并不去管儿子啼哭等琐事。就在这时林氏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道:“夫君要复出为官了么?”
苏晋自信满满地回答道:“长则一月半月,短则数日之内。晋王正需人才,我两番言语,想来他已考校出一二。”
林氏道:“我不是问你能不能复出,只是想问你便要就此投身晋王门下?”
苏晋听罢愣了愣,沉思不语。
林氏叹了一口气:“我情知夫君并非久居池中之人,劝你也没有用。只是前车之鉴夫君可容三思?以前你也不是说过么,与其让咱们母子过那担惊受怕的富贵日子,倒不如粗茶淡饭平安坦然那晋王虽此时权倾天下,却是名言不正,难保什么时候又起风浪。夫君亦是知书明理,应知其中利害。”
“贵贱也有时运。”苏晋环视居所道,“只是让你跟着我过这样的日子,我实在于心不忍。”
林氏道:“我们夫妻多年,难道夫君还不知我的心意么?”
苏晋又道:“况且箭在弦上,此时若再谢绝晋王的好意,恐是祸非福。”
这时有个孩子已嚷嚷起来:“娘亲,我的肚子饿了,我们能吃饭了吗?”
林氏摸了摸他的头,抬头对苏晋道:“坐下吃饭吧。”
不料薛崇训办事还真是雷厉风行且显得有点急躁,第二天一早苏晋刚起来正欲像往常一样去亲王国当差,亲王国就派人来了,送了官服还有一匹马。来的官员说,从今天起苏晋就不必再做书吏,直接任亲王国学馆长,具体的事儿让他到官署内听王昌龄安排。
苏晋把官服拿进门去,正遇到妻子,便抱着青袍官服站在那里不知如何言语。
林氏表现得很平静,迎面走了过来接过他的官服道:“时候不早了,夫君进卧房去,我给你换上赶紧去办公罢。”
“好”苏晋除此之外也找不到其他话可说。
二人进屋,林氏一面麻利地帮他更衣,一面又吞吞吐吐地说道,“我家虽然有的地方做得不好,夫君也不必挂在心上”
苏晋忙道:“是苏某不愿寄人篱下拒绝了岳丈大人的好意,怨不得谁,只是苦了你跟着我受困。你本出身锦衣玉食之家,竟是不离不弃,苏某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林氏脸上一阵红晕,看着苏晋的目光里充满了爱怜,小声说道:“夫君是有志气的人,我也不阻拦你了。只是做官后应多做好事不要与一些品德猥鄙之人同流合污,咱们不图那钱财身外之物。”
苏晋笑道:“还是你明白我的为人,这回复出并非依靠岳丈大人,也省得那几家子冷言冷语说我人穷志短让你也跟着受那闲气。”
他换好了衣服,便到院子里牵马出门了。左邻右舍一些人出来看稀奇,见着苏晋后态度也不像往常那么随便,看起来恭敬了许多。不过一天的功夫,一切都不同了,不得不让感叹人生沉浮难料。只听得有人在背后说:“俺早就说苏侍郎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
苏晋到了亲王国便径直去官署见王昌龄,少伯勤政来得早走得晚大伙儿都知道,所以苏晋倒不担心去见不着人。一进门果然就见着一个年轻人在那里奋笔疾书,不到弱冠之年便成了晋王身边的重要谋臣,苏晋因此也看出了薛崇训唯才是用的做法。
王昌龄抬头看了他一眼,显然对苏晋没什么印象,淡淡地说道:“亲王开府设官,有任命官吏之权,学馆长的任命状及业田会在近两日内办妥,我暂时没什么事要和你说。你最好去前殿书房见见晋王。”
苏晋抱拳道:“是,那我便不多叨扰了,先行告辞。”
之后他便又去见薛崇训,薛崇训和王昌龄的忙碌样子截然相反,他正坐在椅子上无所事事的样子,反正没见他干什么正事身边那个书童是小娘扮的,苏晋在亲王国也做过好一阵书吏了,自是认识,情知这书童乖张会背地里和王爷打情骂俏,谁知道他们啥关系。
薛崇训见到苏晋便露出了笑脸,上下打量了一番他的官服,点点头道:“既是苏侍郎,以后换红袍紫袍。”
苏晋作礼道:“平时诸位的戏言让晋王见笑了。”
薛崇训用十分随意的口气说:“以后我叫王少伯他们来议事,你也一并过来吧。”
他又说道:“你住那地方不妥,改日我亲自帮你瞧瞧城北哪处宅子风水好,你搬个地儿,住近一些有事的话也不用等你。”
苏晋忙推辞道:“苏某蒙晋王提拔,未立寸功,万万受不得此恩。”
薛崇训笑道:“当初王少伯刚过来那会儿也没地方住,我在安邑坊送了他一处院子。现在对你也要这样,免得厚此薄彼啊,你也别再客气,你现在是我的人了,便受得起。”
苏晋看了一眼薛崇训那张笑脸,却不敢大意,心下琢磨了刚才那句话,不动声色道:“却之不恭,谢晋王之恩。”
“哈哈,就该如此,我最怕读书人拖泥带水。”薛崇训顿了顿说道,“昨晚你提了一下铁勒诸部,当时说话不太方便,现在你多说说怎么用策。”
苏晋皱眉沉吟片刻:“铁勒部在长安没有使节,该如何联络上他们,我也一时无策,晋王可垂问熟悉北方事的大臣,定然比我高明许多。”他想了想,印象里张仁愿是这方面的人选,可他已经死了而且是“逆臣”不能提及也就作罢。
薛崇训的目光里露出些许失望,“也罢,等见着张相公我让他给推荐一个人。”
苏晋看在眼里,心道晋王待我甚厚,刚投过来就送房送地,我要是这样敷衍过去总有些愧疚。他想罢便开腔道:“对了”
薛崇训好奇道:“苏先生有话但说无妨。”
“晋王不仅可以与特勒诸部盟约,还可与契丹、奚,甚至回纥、黑水、粟末、新罗联军讨伐突厥。有的部落尚未实质归唐,但名义上都对唐朝称臣,也无须他们出多少兵,只要作个声势便行。”苏晋顿了顿,余光里特意注意了一下书房里没有闲杂人等,只有薛崇训身边那“书童”,那小娘多半是薛崇训信任的人,他便低声道,“如此一来,突厥一战又有另一层含义,晋王便是各族之‘盟主’。”
他说到这里便住了口,并不把话说得太透,沉默之中相信薛崇训这样久经权力场的人会明白的。
薛崇训自然很快就听懂了其中的意思:所谓盟主,在唐朝不是有过‘天可汗’这样的盟主么?苏晋这是在暗示自己为篡|位作准备?这厮倒也有胆量,他和自己是刚认识不久,就敢冒险说这样的话!不过苏晋应该是摸准了薛崇训的脾性,薛崇训根本就不是那种把野心藏藏掖掖生怕别人知道的人。
片刻之后薛崇训便哈哈大笑,好像遇到了什么特别开心的事。与之形成反差的是苏晋的铁青表情,他躬身垂手立在案前,一句话也不再说了,或许仍然心有余悸。
薛崇训大笑道:“看来我是真没看错人。我能识出一个书吏,多少是有点眼光吧。”
苏晋躬身道:“王爷明察秋毫目光如炬,实乃人中之龙。”他这时已经感觉到自己已飞快地滑入了一个深渊,抑或是云霄之地?
薛崇训站起身来,背对着门口,从借景窗看出去,他背着手昂着头从背影看去是一副胸有大志的模样,不过脸转过去之后对着窗子却一瞬间消失了笑容。
第七十章 交情
黄昏时分,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大街上骑马的坐车的抑或是贩夫走卒都走得慢吞吞的悠闲起来,比早上那会儿的光景大不相同。但苏晋看起来却有点急,他下马将马匹栓在院子里就一瘸一拐地往里急走,身上依然穿着青色的官服,这衣裳刚穿几日。
两个儿女见着他便奔过来叫父亲,苏晋摸了摸他们的脑袋也不停留,问道:“你们的娘在家里吧?”孩子答道:“娘亲在厨房做饭。”
苏晋便丢下两个孩子径直往厨房里走,果见一个身姿端正的妇人正在灶头旁忙碌。妇人听得脚步声便回头看了一眼说道:“夫君回来了啊,你先去更衣洗手,等一会儿就能吃晚饭了。”
“你看这是什么?”苏晋笑眯眯地从袖袋里摸出一包东西出来递过去。林氏接过来听得里面哗哗一阵响,便顺手放在灶边:“发俸禄的日子不是还有半月么?”
苏晋道:“你瞧瞧,不只是俸禄,最重要的是房契和地契。晋王真是待人甚厚,宅子选的安邑坊那边,靠近东市那可是寸土寸金啊!以后你要购置什么东西就很方便了,我上值也近。这张地契是永业田,我入了官籍名册在吏部,按律有田有饷,不仅有产业而且有个什么事儿,有官身的人就方便多了谁也不敢为难。另外这些钱是亲王国官署预拨的俸禄,咱们这两日就能搬到新宅,正好用这些钱先雇几个奴仆,一则有人侍候马匹文书,二则也可以帮你干些活儿,等过段日子你就能重新过那让人侍候着的锦衣玉食日子了”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话,脸色带着红光,兴致很高的样子。人们的心境总是会在生活发生剧烈变化的时候动摇着,苏晋回到家里也不能免俗。相比之下林氏倒显得比他还有涵养而淡定。只见她舀了一盆凉水搁下,随口说道:“把水拿出去,让孩子们先洗干净手,成日在周围嬉闹都不知脏成什么样了。”说罢自己端起一盘子烙饼便走出厨房,而放在灶边的一袋子钱财物十,好像已经被她忘记了。
苏晋只得拿起那包东西,望着她的背影叹了一气,又低头沉思起来。
过得一会儿,林氏一手拉着一个孩子进来了,见苏晋还傻站在那里,她便说道:“君子远庖厨,你还呆在这里作甚?”
“嗯。”苏晋本来很高的兴致遇到老婆这么一个态度也冷却了下来,“过段时间得给老大找间私塾读书习字,我平日|比较忙也没空教他,再不读书就迟了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五言诗都可以随口作上几首。”
林氏笑道:“要不是你从小就有名气,我爹怎会让我跟你?”
“那倒也是”苏晋只得悄悄把东西又塞进了衣服收起来。
林氏不动声色道:“晋王对你优厚,你就得出力,但凡事仍不能丢了善本。〃
“夫人说得是。”苏晋的脸色有些沉重,一本正经地抱拳行了一礼。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外面有人喊道:“苏贤弟在家么?”
林氏道:“有人拜访你,你赶紧出去看看是谁。”
苏晋便转身走出去,出了院子只见一俩马车正靠在路边,旁边还有两个骑马的奴仆,一个白发红脸的老头正站在马车旁边。苏晋愣了一愣,很快认出来原来是贺知章。以前大家都在京师做官时,两人的交情还算不错,很谈得来;不过后来时局动荡,人情凋零,苏晋估摸着怕有几年没见过贺知章了。上次听说他从洛阳调回了京师,苏晋也并不好以当时的身份去拜访,现在贺知章倒主动拜上门来。
贺知章大笑道:“难得重逢,真没想到贤弟还在京城!”
“总得养家糊口啊。”苏晋也笑起来,“贺兄请里面走,哈!家里比较简陋,勿见笑便是。”
贺知章道:“贤弟不是要乔迁新居了么,我也是刚刚听说。”两人一面走,贺知章又一面叹道,“几年前大伙颠沛流离,我被贬洛阳,许多故交都不通书信了。前不久才回到京城,也不知贤弟近在咫尺,不然也该早来拜访的。”
苏晋不以为意,他是经历过相逢与离散的人,不必去怪罪别人势利,只要在身份相当时是友非敌,也是难得相识一场所谓交心之谊,世间又能奢求几个?苏晋便道:“我倒早听说贺兄回了京城,只是原先打定主意隐居于市苟且残生,遂不便拜望。但晋王亲临茅舍诚意想请,言辞诚挚,我难以回绝不如顺其自然,方复出入仕。既入官场,本想搬家妥当之后登门拜访贺兄把烛叙旧,倒不想贺兄反而先来了,失礼之至。”
“咱们不提这些,这几年都不容易,过去就过去啦,咱们等会儿言聚不言散。”
苏晋指着桌子上的食物道:“我刚要用膳,贺兄不如一块吃?”
贺知章看了一眼那盘子里的烙饼,爽朗笑道:“年纪大了,咬不动那么硬的饼。喝几杯酒倒也胜任。”
“没什么好酒招待,贺兄暂时只好凑合饮几杯了,过得几日再宴请你补上。”苏晋做了个请。
贺知章坐下来问道:“新宅在安邑坊那边?”
苏晋不动声色地说道:“本来我觉得未立寸功不便接受王爷的厚恩,但是王爷说当初王少伯也没地方住,就送了一宅,今日不能厚此薄彼。我便找不到理由回绝,只得汗颜受之。”
贺知章一听这口话,心道那王昌龄可是晋王府门下的心腹谋士,苏晋的对待竟然与之比较,以后的前程那还了得?他便干笑了两声,端起递过来的酒喝了一口,“酒不在好坏之分,在于和谁喝,人对了酒就好。”
二人相视一笑,关系看起来十分融洽。林氏上了酒又回身去厨房再烧菜去了,起先没料到来了客人,饭菜却是太随便了些。
贺知章放下酒杯说道:“重回长安发现这朝里的人都换得差不多了,熟悉的没几个。咱们老兄弟这么久的交情,以后得相互帮衬着才是。人在官场呐不能不靠好友,这次要不是故交张九龄言语,我恐怕是回不来的。”
苏晋忙客气道:“贺兄官居工部侍郎,瞧我穿的这身,以后还得你多多提携才是。”
“哈!”贺知章笑道,“眼下这时局可不能光看衣裳颜色咱们说句交心的话,贤弟与王少伯等共事谈的事儿,可都是政事堂商量的那些东西,老夫一个工部侍郎,连边都摸不到。”
两个官儿在饭厅里喝酒,林氏连饭桌都不便上了,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