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可汗-第1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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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提到让薛崇训利用手里的特权经商,因为一个亲王去掺和商贾的事实在太掉价了,而且此时的商业运转周期也比较长,来钱也不快。薛崇训自己倒是想到了这点,但也觉得没必要干那种事。他的精力时间在权力上,对纯粹赚钱实在没多少兴趣。
这时有人提到:“其实开钱庄铸币来钱很快,铸出来就是钱。普通商贾自己铸币要获罪,就算与官府有关系人脉的也要多方打点,成本就高了。王爷不是还挂着户部侍郎的官衔没有撤销么?如果开个庄子代朝廷铸币,倒是说得过去。”
另一个幕僚嘲笑道:“您是没在钱庄呆过,以为造钱有多大的搞头?铸造一万贯钱,就要造一千万枚铜钱,铜料成色不好的话在市井流通只能两个当一个用,或者干脆百姓就不要。其中人工、用料、火耗,得费多大的劲?场面能弄多大?”
不料这时薛崇训却一拍桌案道:“这主意不错!”
众人把目光聚过来时,他便笑道:“光铸造铜钱自然费力,但可以同时铸造银币,印纸币!”
薛崇训得到灵感之后下来细想,越想越觉得可行,特别是纸币最有搞头,需要国家权威和信用而已。而且可以套上与民方便的大义名头。
他先写了篇文章上书提这事,并借用他以前改革“三河法”的成功资本,提议要改革“钱法”。
唐朝的货币流通极不规范,既流通铜币,还流通金银,甚至最流行的不是金属货币,而是纺织品。丝、绢等纺织品在此时几乎是一般等价物一样的存在,朝廷税赋收得最多的除了粮食就是丝绢,并用于支付各衙门开销。
而人们平日零花一般是用铜钱,铜钱又有成色新旧之分,有的一千枚相当于一贯,有的成色不好要一千五百。而且铜钱携带不方便,金银不好量化(整锭元宝那是存在金库的东西,没有拿来使唤的道理),对商业流通十分不利。
薛崇训的想法就是建立一个类似央行的户部机构,由他出面提出改制并一手组建,掌控这个机构之后何愁钱财?合理地从“银行”提钱不是很方便么?他和王昌龄等人商量之后,写了一篇奏章叫“钱法”,准备递到政事堂去。
其中论点就是“准确度量货币”,然后叫幕僚们引经据典佐证其论点的正确性。那些文人也搞得复杂,连秦始皇统一文字度量衡的事儿都扯到了。
铸造银币铜币流通并不是问题,因为那是硬通货,本身就是有价值的,最需要费力说服朝臣的问题是纸币。凭什么让天下人认可一张纸的价格?
纸币和民间钱庄发行的银票是两种概念,银票相当于存根,是人们先把金银丝绢存进钱庄拿到的凭据,可以随时去提出来的;薛崇训提出的纸币显然是现代经济理念,恐怕很难让人接受。
他的主张就是先把纸币做成银票一样的东西,可以在户部钱行里随时兑换金银铜,同时国家税赋也只收金银和纸币,为纸币的信用做个基础。
这样一来就涉及到金库问题,发行了纸币通过朝廷财政开销流通出去,别人要到户部钱行换金银丝绢,就得有存货才行。薛崇训的法子当然就是向国库“借款”用自己印刷的纸币给国库换金银丝绢,然后国库开销用纸币。
有幕僚提出可能出现经营困难,一开始人们无法信任一张纸,拿到纸肯定去换钱了,钱行左手从国库进金银右手兑换出去,加上经营成本,可能入不敷出。
当然有问题就有办法想,很快就有人提出解决方法:火耗。要在钱行兑换,需得交纳一定比例的火耗,借以支撑前期的经营。
又有在钱庄做过掌柜的幕僚建议可以经营抵押借贷的业务,相当于合法的高利贷,有国家强制机器做后盾,利润是非常高的。
如此捣鼓了半天,朝廷大臣硬是没弄明白薛崇训想干嘛,他们的想法就是:晋王穷疯了,想开钱庄。那些读圣贤书或是贵族出身的大臣,治理国家有一套,对于商贾之道实在不甚精通,就算手下有懂行的书吏门人,意见也只说那是很赚钱的事儿。
既然薛崇训说可以用纸币在他那里兑换金银丝绢,在朝廷里阻力也就不大了大家都明白,晋王缺钱了,开钱庄赚火耗总比卖官败坏吏治好。
第五十三章 反对
最近各种朝会廷议等公众场合上,薛崇训都表现得很沉默很低调,今日紫宸殿的廷议他却是一改常态十分活跃,当然是因为在那里推销自己的“钱法”。
就连坐在皇位一侧珠帘里的高氏,也可以很自然地多瞧薛崇训几眼了,因为他在殿中一直说话嘛,听众去看正在说话的人是自然而然的事,她此时便不担心被汾哥怀疑二人“眉来眼去”。
薛崇训在那里面对朝廷诸大臣,说得十分起劲,“三年前改漕运法,不过将规矩稍加变动,使用分段运输便能事半功倍。现今回头一看,三年以来长安可曾缺少用度?三河法不仅增加了运量,更节省了民力,臣民称颂朝廷为民作想办了实事故|事在人为,法旧则新之。今日我提改‘钱法’,也能对民生大有裨益,望陛下圣断。”
汾哥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偶尔还微微点点头,好像很认真在听一样,他是不是在走神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不过薛崇训也不计较,因为他名为向皇帝进言,实则是说给在场的宰相大臣们听,他们认同了,事情就可以办,根本不用管汾哥。
薛崇训继续道:“大伙想想这样的事,如有一士子饱读经书之后欲游历天下增长见识,一出家门便是数年,带足盘缠就极不方便;这时有了纸钞,一张一贯面额的纸钞又轻又便于携带,一叠纸便能走遍天下,何其便利!
诸公又想想另一个场景,某长安商贾要东去买茶,先要运大量财物过去,路上还可能遭遇盗匪,运送困难风险一大,成本就高,故长安茶米都很贵;假如有了纸钞,他随身将钱藏于衣内,随河东去,谁知道某身上藏有大量商款?节省商业成本,自古柴米茶价下跌乃太平盛世之兆,既能与升斗小民以实惠,又可增收商税而无怨言。何乐不为?”
这时庙堂上众人小声议论起来,嗡嗡的有些嘈杂。张说回头对窦怀贞笑道:“窦相公觉得晋王之法如何?他这么一说还真那么回事儿呢。”
因为大家是私下里小声议论,窦怀贞便以开玩笑的口气道:“我倒不信薛郎平白无故地帮咱们政事堂操心起国策来了,多半是对他有好处的事儿,才会如此卖力。”
张说道:“那是当然不过话又说回来,设户部钱行改钱法对治理国家无甚害处,总比他央着咱们帮他卖官好吧?”
“恐怕不只是钱的问题吧?”户部尚书萧至忠插话进来淡淡地说道,“俺晋王的说法,国库开销用钞,那钱行和户部施政便绑在一块儿了。以后咱们发道政令想要顺利施行,缺了钱行缺了晋王支持参与,能顺利得了吗?”
张说打着哈哈并不表态,窦怀贞作恍然状:“萧兄一提醒我才醒悟,薛郎这是在布局了啊。”
萧至忠点头低声道:“这一点薛郎比殿下(太平公主)做得要高明,以前咱们卖官,搞得民怨四起,特别遭士人诟病。薛郎不动声色,说的比唱的还好听,野心却不小,直接要染指国家财政,被人抓不着诟病把柄,不可谓不高明。不过大伙可得想好了,这事该怎么办?要顺水推舟么?”
几个人都是默然不语,这事儿往深里想,却是有点严重太平公主专政那是李家的人,薛崇训毕竟是个异姓王爷,而且是男的。多数人是不敢顺水推舟的,但也不会直接地去反对薛崇训,他们有什么必要和太平公主的儿子对着干?装聋作哑比较明智
薛崇训抓住的正是这一点。他也不相信自己那点并不深的局没人看得透,朝里的相公都不傻,很快就能看破但庙堂之上其实没必要遮遮掩掩的,大家多半都是用阳谋,正大光明地布局。
阳谋与阴谋不同的便是:我告诉你要干什么,你就是没办法。
不料正当薛崇训志在必得时,忽然有个声音大声道:“我反对这样改钱法!”
众人惊诧,转头看时,只见是刚立为太子的李承宏。这厮虽然手中无权还被弄到众王子府监控着,但名为太子可参与廷议“观摩学习”,造成了灯下黑,大伙都没注意到这个太子,不想他一鸣惊人,开口就明目张胆地反对晋王。
薛崇训也是一愣,沉住气看着他。
李承宏很有风度地向薛崇训点点头道:“晋王,我只说公事,并非对你的为人有意见。”
薛崇训“哈”地张嘴淡淡一笑,“请太子明言,我提出改制钱法有何不妥?”
李承宏神情自若,但眼角露出一丝冷意,回顾众臣道:“治理天下者,朝廷。大唐朝廷是什么,是陛下和三省六部,国柄大权应集于此。晋王欲开户部钱行印发纸钞,并要国库支用钱行纸钞,便是染指国柄!今后户部是听萧相公的还是听晋王的?又或是国家财政需得和晋王商量着办?此中关节,诸公不可不明!”
薛崇训被当众打脸自然心下不爽,便回敬道:“太子倒是先弄清楚啊,薛某本就是户部侍郎,一部尚书侍郎商量政务有什么奇怪的么?”
“晋王什么时候做的户部侍郎?”李承宏愕然。
周围顿时响起一点压抑的笑声,李承宏觉得有人在嘲笑他孤陋寡闻,脸色顿时一红。
薛崇训道:“三年前我就是户部侍郎兼转运使,您以为三河法是谁弄出来的?不是近年漕运量增大,京师的人越来越多,咱们说不定得时不时去洛阳就食啊以前有正式公文任命我做户部侍郎,到现在还没有撤职的凭文。”
他最后忍不住带着攻击性的口气说道:“太子还未执政,难道就急着要撤咱们的职了?”
庙堂上顿时鸦雀无声,薛崇训那句话很简单,但是在这种场合说出来非常言重,极具挑|衅。意思好像就在说:你都没掌权就迫不及待要夺老子们的权,老子们会愿意让你掌这个权么?
李承宏没想到自以为思维敏捷地看透了薛崇训的奸计很牛比,没想到搞成这样,弄在那里不上不下,下不了台阶。太子当成这样也真够窝火的!
就在这时,左相陆象先淡淡地说道:“太子初登庙堂,对前事今事了解不深实属情理,他不知道晋王兼着户部官职,方才有所质疑,并无恶意,老臣以为情有可原不过老臣斗胆谏言,太子年轻需时日学习通晓政务,切勿急躁。”
陆象先自然不愿看到事态升级,所以才出来平息,一边说好话一边说歹话,谁也不得罪,他就是这样的人。李承宏算个精明的主,一听有人解围,也顾不上动气莽撞,急忙顺着台阶下来:“左相所言极是”
短暂的矛盾渐渐缓和下来,但是大伙都看得明白,太子现在根本不是对手,现在大家应该站那边显然是一目了然了。
最没骨头的窦怀贞反应最快,立刻就问薛崇训:“晋王所言纸钞,既然朝廷能印,民间也私印。暴利之下必有以身试法者,查之不绝会不会造成泛滥之势?”
他这么一问,看似刁难薛崇训,实则就是帮他说话了。既然人家一帮幕僚谋划出纸钞的方案,哪里在细节上没有准备的?窦怀贞不愧为官场老油条,拍个马站个位简直可以做得滴水不漏,根本就没有阿谀奉承的感觉,就润物细无声地拍出马|屁来了。
薛崇训便神情自若地解释道:“自然要多方防伪。首先是质材,要用桑皮加特殊配料造纸,控制原料,保密配方,便可使仿制困难;然后是用印,印中带暗记;还要编码,三年以旧换新,如发现有数字重复便有作假,就要严加追查。最后便是重赏举报者、严惩造假者,以儆效尤。如此一来,也许无法完全杜绝造假,但绝不可能造成伪币泛滥。”
窦怀贞又问:“薛郎言新铸银币,为何没有金币?黄金价贵,也是便于度量携带之物啊。”
薛崇训笑道:“那是因为金与银兑换比例本身就在变动,黄金更有成色区别之大。一两银子换一千成色好的铜钱,恒古不变,银币便于度量;而金银之兑换却不同,我朝开国时银少,一两黄金只值四两白银,现在银矿开采,商业繁荣,兑换比例大大增大,与世而变也。故只造银币,以两钱银为一枚,换钱二百文,再配以大小面额纸钞,使得钱币标准度量,必将大大促进商贸繁荣,增加朝廷税赋,国富民强!”
两人说得热乎,窦怀贞尽挑些没难度的问题“刁难”,自然是让薛崇训对答如流。这时陆象先说了句比较公心的话:“自古农人充实仓廪,工匠修筑广厦,而商贾逐利轻义,逐利者太众未有生产,图耗五谷衣物,非国家之福。”
薛崇训笑了笑,心道士大夫的思想毕竟比较狭隘,不明白商业促进社会发展的作用。他也不想和陆象先争论这种问题,和一个老头子争论原则性的认知,不是蛋|疼么?便轻描淡写地说道:“商贸繁荣,各城各市人烟密集繁华,不失为盛世之象,害处并不大嘛。”
第五十四章 册子
廷议时薛崇训费了好大的劲游说,总的还比较顺利,但朝里没有马上同意,其中有个重要的原因是太子李承宏把其中干系说得太明白了,虽然最后太子没赢还被反打脸,但是话都明了诸相公大臣就不得不慎重缓慢处理。
薛崇训回家之后想起来对太子十分不满,感觉这厮并不是适合的皇储人选。如果厉害的太平公主尚在,她可是能废立皇帝的主,多半要把李承宏给废了。薛崇训的权势比太平公主还有点距离,擅行废立之事他不太容易做到,但是这并不影响他对李承宏的敌意。
他刚坐到客厅里休息,内厂宇文孝就进来说事了,说些亲王国组建的情况,还有安排眼线的进度等等。
薛崇训没啥兴趣听那些琐事,只说道:“李承宏这太子,没必要长期监视了,要尽早把他弄下去,免得养虎为患。”
宇文孝忙问其故,薛崇训便把今日在庙堂上被太子公然对抗的事儿说了出来。不料宇文孝听罢便笑了:“次子自不量力,式微而不能韬光养晦,非大器之材,薛郎不必太看得起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