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魂腔 作者:陈先发-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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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天晚上梅虎悄然回到了瘫子村。据我后来的推断,从梅祠被烧到虎子回村,这中间隔了整整两个白天的时光。这段失踪了的光阴,虎子究竟藏在何处?什么力量促使他返村就戳?没一个人交待得清楚。我曾诚恳地问过陶月婷,她用一种怪兮兮的眼神狠瞪着我,我立刻就明白了:她分明怨恨梅虎没把生命中最后的两天献给她,否则这个怪女人的眼睛里一定会溢出幸福的光泽。我了解陶月婷的内心逻辑:当她最爱的男人在他自已做主角的戏中到达了最光明的顶点时,女主角却一无所知地化成了一个可怜的影子,连衬托她爱人的机会都不曾有过。她岂能不幽怨丛生?只有阴影知道那反衬着她的光明是多么的强烈。如果把案情拆析得更细致一点,不难发觉:虎子给梅红深夜写完信后,到第二天晚上烧祠,还失踪了一个白日。这一天他必须买回大量汽油并搬运到祠中紧藏,夜深时他必须登上祠顶的各个屋角,撒下汽油再点燃大火。他独自能完成这些复杂的程序么?他又是如此在人声鼎沸中逃离着火的现场?含着如此众多细节的这段时间留白,是一个无法省略的悬疑。
虎子把麻三叔喊到了祠堂的废墟中。麻三叔说:“当时我就觉着他的脸色怪极了。在乡里锁了几天,脸瘦得塌了下去,头发跟一大片枯草似的。我说,有啥事咱爷俩在屋里说不妥呢?但虎子犟着,一再要求到废祠里去,我当时心里嘣嘣乱撞着,觉着蹊跷。我也就依了他。”一到祠前,梅虎扑通一声就直挺挺地跪下了,猛地朝一个石头上磕了个响头,血顿时就顺着他的眉毛眼睛淌了下来,眼皮子就睁不开了。他说:“爹!你宰了我吧。祠堂是我亲手点火烧掉的。我想来想去,我不想活了。爹,我的命是你给的,现在就要把收回去吧”。
麻三叔说:“当时我就觉得嗡地一声,像是一个炸雷把我的脑袋瓜子炸成了几瓣!这个畜生,是我给他的命。他烧祠堂,跟我亲手去烧,有什么两样啊?他烧祠堂,跟烧梅氏列祖列宗的骨肉有什么两样?这废墟里哪里没有祖先的灵牌?我喊着天啦天啦。我把他的头揪着不停地往石头上死撞。这畜生,浑身像个旧轮胎一样软着,耷拉着,也不还手。我揍累了,就蹲在那儿哭哇。从我记事起,我还这么哭过啊大兄弟!这畜生就跪在那儿一个劲地磕头。他说爹,本来我是要跳进河里淹死的,我站在淮河边上几次了。但我想来想去,没跟爹讲清楚,爹一辈子都会熬着个心病,肯定比死了更难受。所以我又跑回来了。爹,你就杀了我吧,否则我还是要跳河的呀。谁也救不了我的命。”我在黑暗中紧盯着麻三叔的脸,他呜呜地哭着。其实我什么也看不清,又咸又酸的泪水盖住了我的眼和嘴。麻三叔说:“我当时心软了,血就一个劲地往头上奔!这孩子自小是苦水泡大的。受了数不清的屈,什么事儿他都愿自已硬顶着,护着别人。我抱着他的头哭哇。我说,畜生,你这是图啥啊?他说,爹,这几天王乡长彻底把我说通透了,咱瘫子村不能再这样一辈辈地苦撑下去了。我们这身贱骨头不怕灾不怕难的,还不允许子孙过个清静逍遥的日子吗?王乡长说得对,这个祠堂是咱瘫子村的魔障。不烧了,你们永远也不会搬迁的。树根扎在这里,树叶咋能挪窝呢?我在招待所里,蒙着被子想了好多天。爹,你们跟乡里这样僵着,以后始终是要逼死人的呀。还不如我死了,我就认了这命。”
麻三叔说:“我当时呆愣了半天。脑子里乱七八糟地也不知在想啥。只是心里跟刀绞的一样,碎血碎肉的就要从嘴里喷出来了。我拼着命,拽着他的头往石头上撞,这畜牲吭也不吭一声。最后我说你这狗日的东西,我找把刀来,非把你一刀一刀地生剐了。”
我立刻明白了麻三叔可怜可叹的心思,没料到,这个老人在暴怒之时犹能回旋出这样一个法子。麻三叔说:“我从祠堂赶回屋里,取了这把匕首,又赶了去。我心想,留这空档儿,你这畜牲还不逃你的狗命去。唉!我回到祠堂时,他竟还直楞楞地跪在那儿。他不哭了,抬起血糊拉渣的脸看着我说,爹,你亲手宰了我吧。你要不杀我,我立马就去一头撞死。我就就撞死在石狮子上。你老人家想想,我逃掉了,我们爷俩活着,都比死掉还难过。那天烧祠的时候,我拎着汽油桶村头村尾地转了一遍,我的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我就铁了心,不再活下去了。这畜牲说完,又没命地磕头。整个脑壳子都给他磕崩掉了,我又心疼又不敢拉他一把。我总觉得祖宗都在天上看着我呢,我要是拉他起来,还不天打雷劈了我?”麻三叔说:“我当时心一横。一不做二不休就是猛地一刀,他头一歪,就没命了,脖子口的血喷了我一身。”说到这,麻三叔哇哇地像个疯子一样嚎起来。我说:“三叔你哭吧。能哭出来就好了。”我无端端地忆起羞涩的飞天蜈蚣丫儿,想起他那撕心裂肺又一无所想的嚎叫声,想起他被梅祠大灾烧得焦卷了的尸体。
麻三叔哽咽着仿似自言自语:“回头想想,我宰这个畜牲怎么会不对呢?我不能不对祖宗和全村人有个交待吧!由这畜牲活着,大家也会一口一口撕碎了他呀。谁烧祠谁又能活下去?二瘸子烧了,我就会杀二瘸子。子孝烧了,我就会杀梅子孝。我宰他怎么会不对呢?我宰他是对的啊!成全了这个畜牲的忠孝两全啊。”
天光渐透,又薄又冷的晨光穿过窗户射进来。这是惊蛰之后的光线,显然比几天前亮了些。我透过自已的泪水,使劲地盯着搁在桌上的这把匕首。我想,真是把好刀!梅瞎子果真锻出如此干净利落的好刀。刀中的仇恨如此地复杂难辩,就如同这幽暗光影中的一切。虎子在这把刀扑到他脖子上的那一刹,在想些什么呢?或许什么都没想,只是猛觉得眼前红霞突现般地灿烂至极,一种解脱镣铐的无限轻松冲上心头?或许他想起了一个人,谁?在戏台上和烟气腾腾的小屋里柔肠百折的陶月婷,还是遥远的、在虎子心中永远停留在羊角辫中的梅红?或者是眼前这个疯了的爹和那个总是让人畏惧的王清举?没人了解那一瞬间的虎子,就像没人留得住这即将被光明吞噬的刹那的晨间幽暗。
我说:“麻三叔,你不要再难过了。这灾摊在我头上,我也照样下这个狠心肠。就算是虎子死有余辜吧。关键是你现在不能在瘫子村呆下去了。得找个地方避风头去啊,这是条人命帐啊。政府可是有法律的呀”。
麻三叔说:“那也好,我去去就来”。说完他就跨出了门。
至今我仍对自已那一刻的迟钝悔恨不已。我没有立即跟着他跨出门槛。等到我突觉有一股凉气嗖嗖地袭上脑子,并迅疾追出门外时,麻三叔早就没有影子。清晨的村路上,充溢着一种无以名状的凄清,微风拂动着刚萌芽的杨柳枝,一切俱寂,仿佛不曾有人刚从其间穿过,仿佛我在追踪的不过是个子虚乌有的幻影。这竟然是我与这个老人的最后一面。追出村口时,我像从一场噩梦中完全地醒透,脑子异常地清晰。从空旷河滩上迎面吹来的风,让我猛地哆嗦了一下。哦,远处仍是深不可测的那婆娑的树影夹着寂静。
杀青节过去了。
(十)
姜斯年教授的谶语
“古木垂阴”。
——摘自3月14日致姜斯年教授的信
陶月婷站在卧室的窗口抽烟。“红唇牌”?下次让虞姬也抽这种卷烟。低焦油。呛弯了乌江渡口的下弦月。她的房子在大楼的第五层。如果眼光平射,她能看见前面那幢楼的一个旧阳台,积满了灰白鸟屎的鸽子笼。阳台边上是那户人家的狭小厨房,夏季里总有一个裸着脏皮袋般双乳的老女人,夹紧肥硕的双腿在那里炒菜。她掀起铁锅猛烈地抖动着,锅里火焰缠着骨、肉和菜根翻滚着。有时仿佛几点油溅到了她的乳上,她揉着硕大累赘的奶子,手中的铲子仍是无限愉悦地在翻腾。陶月婷常贪婪地盯着这个场景。有时炒菜的换了一个秃顶男人,她不免要烦躁地挂念那个半裸的老女人。秃顶男人持锅的姿态笨拙、迟钝,他陷于厨房内的污烟像在一潭怀旧的泥淖里挣扎。眼下是初春之暮,秃顶男人和老女人不知去了哪里,厨房里空荡凄清,像一座小殡仪馆。如果眼光稍稍抬起,陶月婷就能看见楼缝里的半边朝阳,或是煞白的月亮。一个偶经的雁阵,像落在茫茫然空间的几滴墨痕。雁阵年年相似,只是有时雁头的方向相反。不会是同一个雁阵,不会是同一片浮云,却是一般的呆板、深邃,透着难以言述的凋零。夕阳顺着一条被楼群割断的弧形沉落,几只瘦削的麻雀在电线上一动不动,像是心灵的雕刻。如果眼光下垂一点,陶月婷就能看见街角卖臭豆腐的小摊贩,许多人呲着牙撕噬着,寒风中跺着脚,霓虹灯的闪烁和车轮的飞逝。陶月婷叼着烟,隔着玻璃沉醉地看着,她觉得生活的繁华和严酷都很远,她只是沉溺在一个与世界毫不相干的池塘中而已。
陶月婷觉得自已如枯蚕深藏在两只蛹中。一只蛹是她的拉魂腔戏:咿咿呀呀地唱着,月下落魄的俊朗书生、颦笑嫣然的异域公主、焚心碎骨的潇湘病女、含冤长乞的前宫老妪、寒窗苦守的将士遗孀,角色犹如一具具木乃伊,她一入戏,这些僵衣就皮鲜肉紧地活了起来。她兀自唱着,仿佛台下饥的眼睛和渴的耳朵全不存在。她是浣纱的西施,只唱给眼前青凛的溪水、石底的小虾和亭子边骑马路过的衙役、奴才们听。只唱给自已听。她唱,草间虫吟低沉地和着,蚂蚱、蟋蟀和蜻蜒,灵魂的轮回乐队。她不愿再看台下淳朴的人民,她并不需要这些鸡毛蒜皮般的观众,她甚至不需要如此庸俗的可以献给任何人的掌声。她在日记中写道:“我找到了一个真理:人们要看的不是西施;人们要看的仅仅是不值一提的陶月婷。”有时,唱到了哀恸处,她完全忘记了戏词,一个字也记不起,又或者是她清晰地记得戏词却忘记了唱、不屑于唱了。有时就干脆以五内俱焚的痛哭,替换了那唱。苦命的祝英台呀,宿命的蝴蝶像上了釉的灰烬在翻飞。台下黑压压的头发像被雨淋湿的花枝,陶月婷觉得自已正在其中悲凉地振翅飞去。这就是戏了。陶月婷有陶月婷的唱法。不再有什么人鼓掌了,三两个听入了心的,献给她的是无限感激的泪水。绝大多数的人摇着头离场了,废戏台里显出了一如深秋的荒寂。她立在窗前抽着烟,是啊,有时嗓子也可以废掉,而戏可以唱得更好。换了支烟,还是该死的“红唇牌”?让西施和英台也抽。抽疯掉,亡了吴越,再毁掉梁呆子吧。另一只蛹,就是她的卧室:她更愿意把它叫做冰冷的墓室。从一屋子的死亡中,可以眺望外面如烟浮华的世界。认识梅虎后,她一下了硖石的戏台,就火燎眉毛似地赶回县城,钻进她的卧室。几道门,一道一道地锁紧。仿佛全世界尽是可鄙的盗贼。其实已多年没人敲过她的这扇红檀木门了。她用最浓烈、最艳俗的颜色抹在嘴唇上,叼根烟呆呆地站地窗前。想起梅虎的一刹,内心的火焰夹着性欲的叫喊猛地一闪,又倏地熄掉了。她觉得自已被这个农民煮成了一锅底焦面硬的夹生饭。他有些怕她,就往自已的身子里拼命地添柴,火太烈了,冷寂了过久的锅嗷嗷地叫着。生活冒出了缕缕被过度折磨的香气。夜里,灭了灯,她全身赤裸地站在窗前抽烟,她用挺耸的黝黑乳头顶在冰凉的玻璃上。一根细长锃亮的针从乳头朝她的体内刺着,碰到烈焰,正化成清净的水滴,一滴一滴地落向她酸涩的喉间。她想,他就无声无息地站在身后的黑暗中。“欲望可真是个烂东西。像你爹茅屋顶上的稻草。”她不敢回头去抓他。她怕抓碎了那空。
她想从戏外、窗外世界抓进蛹中的东西只有一件。那就是梅虎。她觉得自已正揪住梅虎散着汗酸和牛粪腥气的头发,朝这边猛拽着。他憋红了脖梗子,双脚胡乱又毫无指望地蹬着。他进不来,蛹里容不下他笨拙粗重的身子。像扯着一头牛穿过针眼?陶月婷给他配制了她所有房门的钥匙。她塞给他钥匙的时候,一手抓住了他高昂挺拔的阴茎说:“你有两把钥匙了。你可以把我的一切都拧开。”这个瘫子村的男人脸腾地就红了,腰向后弓着缩去,局促地盯着自已泥中拔出的鞋头。有时,在戏中,陶月婷猛地忆起这一瞬,一下子便乱了调子。这哪如偷窥有意思?可这世界锁眼那么多,我该趴在哪一只?假如窥见的远不如幻想的美好?在窗前,黑暗中幽怨闪烁的烟头灼伤了她的指尖。她在日记中写道:“获得梅虎,我终于应有尽有了。”
这个害羞的男人,粗手重脚的愚笨更是往她的火上泼着油。她剥下他的衣服,像一层一层揭他的皮。她把他机械木讷的动作一一地拆卸了,重新安装在自已身子上,然后两人一起突突地冒着黑烟启动。他的铁犁又深又重地切开她痉挛的一垄,白薯般的肉体翻卷向两边。但今天,她失败了。他僵冷地抗拒着她。该爆发的火山口像死火山口疲倦拖出的枯藤蔓。一条死蛇。还不如我的“红唇牌”那点硬。黑暗中,她又感觉到他的眸子第一次抬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她。她吃了一惊。
“咋啦?”她抱着他的肩膀,有点懊恼地问。
“没啥。”他闷声闷气地说。从硖石乡招待所出来后,梅虎没回瘫子村。他搭乘一驾运砖瓦的旧拖拉机进了县城。他没有用钥匙捅开陶月婷的门,那钥匙丁丁当当地悬在他的屁股上。他埋头蹲在四层楼梯拐角里,闷抽着烟。从一层到四层,这幢楼的楼梯拐角摆满了蜂窝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