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古今-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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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次下来,他绝望了,漠然地躺在枯草上,迎着狱卒们冷嘲热讽的目光,他心想认了算了,一死而已,有时昏沉沉中彷佛又回到了中解元衣锦还乡的时节。父母妻子骄傲的目光,乡邻赞美的言语,让他在梦中也流泪不止。
好友都来探视过他,除了去温州的文徵明。
周文宾拿了银子请狱卒关照他,他们眼中难抑的泪水,忍痛好言相劝的话语令他无地自容。
他知道自己完了,即使洗脱罪名,从此金榜题名平步青云也与他再无关系了。
他出身低微,却聪明过人,父母盼着他出人头地,从此改变命运,因此家中活计从不让他插手,虽然劳累得双手粗糙腰腿都落下病根来,但面对着这出众的儿子,目光中总是骄傲与鼓励。
他背负着父母沉甸甸的希望,却止步于此,他如何向九泉之下的父母交代?他已能预见妻子的失望与吴中人的唾骂了。
但死是什么?是定论!如果他就这样死了,科场舞弊的脏名便再也洗不清了,这又激起了他士可杀不可辱的念头。一死有何难?但一定要洗清罪名才行,死都不怕,还怕严刑逼供么?
可是那些罪是人受的么?身上的血流了又止,止了又流,他的意志也在随着身体的疼痛和内心的想法不断地左右摇摆,他不知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一天?一个月?
对他而言,精神上的折磨更甚于身体的痛楚,有时疼得狠了,他便狂放地大笑,喃喃道:“江南第一才子!江南第一才子!不是第一,如何成为众矢之的?不是第一,如何能令天子震赫!快哉!快哉!”
而更多的时候,他只是静静地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让人认为他也许睡着了,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盼友归来
会试结果已经出来了,周文宾、祝枝山、徐祯卿入榜,周文宾中头名会元。
文徵明与唐寅自然不用说了,双双落榜。周文宾三人还留在京城,以待三月十五日的殿试。
周文宾好不失望,他始终没想明白,自己那篇乱七八糟并且还污了的试卷怎么就令他榜上有名了?
事实上倘若他能记起前年一件事,也就不是那么费解了。
那是端午节前,他突然接到父亲的书信,要他进京,说皇上在御花园宴请群臣,闻周上达的二公子一表人才、文采出众,特盼一见。周文宾赶到京城,随父亲同往御花园赴宴。
席上还有不少王公大臣的公子,年岁俱在二十上下,正德皇帝当席以行令为由,考了诸人一番,周文宾语惊四座,令人刮目相看。
散席后皇帝留下群臣说事,周文宾便随着那些公子哥一同出宫,就在路上遇到了皇帝的妹妹长泰公主,将他叫住了,“你叫周文宾?令尊是礼部尚书周上达?”
“回公主,正是!”周文宾躬身答道。
之后公主便放他走了。
殊不知当时他在席间应答如流,早已让这个尚未婚配的公主芳心暗许。
这个长泰公主原是正德最小的妹妹,姓朱名秀玉,她一定要自己选驸马,正德也拿她无法。
江南四子名声在外,她也时有耳闻,但祝枝山年纪偏大,又是断弦再续,唐寅才华第一,闻说相貌亦佳,只是出身不好,她最属意文徵明与周文宾,但如今一见周文宾,心中便只定下了周文宾。
她了解这些文人,大多宁折不弯,强迫是强迫不来,只得曲中求了,于是在正德皇帝的授意下,周文宾那篇故意乱写的试卷与下了大牢的唐寅那篇如神来之笔的文章巧妙地互换了名字,成就了周文宾会试头名。
文徵明当然也很快知道自己落榜的消息,他早已预料到了,况且如今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里,他只关心唐寅几时才能被放出来。
他物色好了一间屋子,离文府不是很远,离唐家酒馆也不远,在小河石桥边,普通的一个小院,却有满园桃花,从墙外便可看到。
因为他觉得唐记酒家一定已成为唐寅的伤心之地,本来热闹的家中待唐寅回来却空落冷清,况且唐广德夫妇过世后,唐记酒家已然停业,唐家的隔壁是座米坊,每日大早就舂米,总是吵得唐寅无法安睡,唐寅应该换一个诗情画意的住处来创作他的画作。
那主人家举家迁往无锡,要价二百两,这间屋八成新,周围环境甚好,连同一些普通家私在内,并不算贵。但他心中又有犹豫:他心中是怀着美好的愿望,却也怕这屋会成为永远迎不到主人回来的无主之屋,每思及此,都是五内如焚、黯然神伤。
好在那屋主也通情达理,只道:“文公子,令尊老大人与公子的人品是没话说,若是别人也就算了。这样,房子归公子了,几时唐公子回来了,再将钱遣人送到无锡给我,可行得?倘若公子又不要了,随意替我寻个卖家卖了,管他几文钱,我也不计较。再若不行,公子随意给些,拿去作文府杂房也罢!”
文徵明执意付了五十两定金,他每日跑去照看桃树,回家时便先绕到唐家酒馆去看望唐寅的父母。
唐寅的第二任妻子何文珍待文徵明倒是一直非常客气,笑脸相迎。文徵明如何清贫,始终也顶着官宦子弟这个令人仰视的头衔。
他父亲是过世了,可他父亲的多少知交好友仍在朝中为官,并想方设法地帮衬他这个“从来不领情”的贤侄。
他并不常去唐记酒家,只是偶尔去送些东西,顺便也看看唐寅的小妹。他与唐寅自幼相识,唐小妹就如他的亲妹妹一般。
而何氏看到他总问:“文公子,外子往后可还有前程么?”
文徵明心中十分厌恶这种言语,顾湘月曾问他讨厌什么样的女子,可以说何氏就是其中一种。
这何氏虽然长得艳若桃李,但自己丈夫下了大牢,她不关心生死安危,却只问前程如何。
但他一向是平和之人,即使心中讨厌,看在唐寅的份上,却丝毫不流露出来,只是敬而远之,陪唐小妹说说话便即告辞。
作者有话要说:
☆、骄横公主
京城的气候不比江南,尤其三月初还是春寒峭料,刚下过一场大雪,周文宾一时有些水土不服,病了。
他心中还暗自欢喜:如此一来,便不必去参加殿试了,最好是沉重一些,连床也下不得。
谁知殿试前一天,皇帝跟前的武公公便来看望他了,问过他的病情后,问道:“周公子明日可还能坚持殿试?”
周文宾感到蹊跷,答道:“只怕是去了也答不上来来,白白辜负了圣上期望,反不如三年后再应试不迟。”
“不妨不妨!”武公公笑道:“公子道我今日为何而来?可还记得前次端午节皇上在御花园宴请群臣么?公子满腹锦绣、才思敏捷,皇上至今都无法忘却,闻说举子进京,他还特地问令尊大人公子可曾来到。公子明日若是不去才是真正令皇上失望,公子的才华人尽皆知,纵然因病而略失风采,那也定是领举子之首,超众人之才的。”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周文宾只得答应了下来,武公公走后,徐祯卿走了进来,说道:“方才那阉党来做什么?”
“他转达了圣上的意思,要我带病赴考!”周文宾道:“真是亘古未闻!”
徐祯卿忧心忡忡,“你可坚持得住么?”
“死不了!”周文宾苦笑道,“本来不想去,如今是非去不可了,我倒要看看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我纵是天下第一,当今天子可有这般爱才?”
“噤声!你别口无遮拦!”徐祯卿叹道,“你纵生死付诸一笑,也应顾虑府中上下,人命关天啊!”
翌日一早,祝枝山与徐祯卿来唤周文宾时,他犹自觉得头重脚轻,勉强打起精神来随好友出门。
一大群参加殿试的人都在五凤楼前等待,几个几个地围着说话,周文宾看到了曾被顾湘月踢了一脚的那个严嵩,扯了扯祝枝山与徐祯卿,轻轻道:“老祝,昌谷,可还记得那严嵩么?若湘儿所料不差,此番他定是进士出身,你们信是不信?”
“你们不信无妨,我是深信不疑。”祝枝山笑道:“我要问问湘月妹妹我那未来的娘子是否长得沉鱼落雁。”
周文宾叹了一口气,忽然听到有人窃窃私语,指着一个穿着寒酸的人说道:“听说那人就是告发唐寅的杨少安!”
“你怎么知道的?”
“你甭管我怎么知道的,铁定是他!有人允诺他,只要他出头告发唐寅、徐经、程敏政,便许他榜上有名,你等着瞧吧。”
周文宾正发愣,徐祯卿忿忿不平道:“这个杨少安!衡山与我怜他家贫,我让徐松接他到家中安心读书,谁知他竟如此忘恩负义,此等小人,枉为读书人!”
他说罢走了过去一揖道:“清午兄!”
在场近二百名举子中,除却周文宾,徐祯卿的身份是颇为显贵的,一多半是寒门出身。杨少安见了徐祯卿,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忙还一礼道:“徐兄好!”
他在徐府待了几个月,却一直自视身份低微,不敢称徐祯卿的字,只敢唤徐兄。
徐祯卿微笑道:“清午兄想必早已成竹在胸,对头名虎视眈眈了吧?唐子畏出了事,放眼在场谁堪与你匹敌?你今次有备而来,状元是非你莫属了,小弟先行恭喜兄台。”
杨少安知道江南四子是至交,徐祯卿这番挖苦他怎会听不出来?只是他心虚加上有愧,只得讪讪笑道:“徐兄说笑了,小弟文采平庸,只是滥竽充数罢了,徐兄才是学富五车,定能高中头名。”
徐祯卿冷笑道:“衡山与湘月妹妹在市集上替你解围,我收留你在家中读书,是我们眼拙,竟将你看作了池中之物!营营青蝇,止于棘,谗人罔极,交乱四国!”①杨少安顿时臊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他此时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东阁大学士傅翰曾暗访过他,许诺让他进士及第,条件是告发程敏政收受徐经、唐寅贿赂。
他一向对自己的文采没有底气,何况整个江南人才济济,名额有限,他实在没有把握,因此他一咬牙答应了下来。但此时他只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傅翰答应保密,却不知是谁将事情泄露了出去,导致他如今成为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好在此时宫门大开,宣众人入内,举子们顿时鸦雀无声鱼贯而入,在保和殿前经过点名,然后入殿分座而坐。
殿试命题是由皇帝亲自出题,由吏部尚书万安主持,皇帝并不一定会来。
人人奋笔疾书,屏息凝神,这万安绕着到处看,看到这些考生中有一人虽一脸病容,却年少俊美,气度不凡,过去一看,卷上名字果然是周文宾,又见卷上字迹清俊,文章流畅不可多得,只是周文宾有些力不从心,写得甚慢,不由替他着急。
就在头一天,正德将他叫到养心殿,道:“万爱卿,此次殿试你怎么看?这些人中可有佼佼?”万安摸不透皇帝心思,一边揣测一边试探着答道:“回皇上,据微臣看,此次科举中不乏才华横溢之人,参与学子也是我朝至今为止人数最多的一次,这都是皇上圣恩福泽”
正德不耐烦听他歌功颂德,打断他道:“朕要的是名字。”万安仔细想了想,道:“微臣不敢妄言,只是昨日听李东阳说起几个,依稀记得有徐祯卿、严嵩、周文宾、汪文裕”他有他的打算,他只说是李东阳说的,皇帝也不能怀疑他与这些考生有什么关系。
正德道:“周文宾?可是礼部尚书周上达的儿子?”万安道:“回皇上,正是!”正德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道:“你认真监考,切莫错失了人才,下去罢。”
后来回到家万安仔细地琢磨了一番皇帝的这番话,皇帝特地提起周文宾,肯定是在暗示他什么,因此他才特别留意周文宾。
便在此时,门外进来一个年轻小太监,向万安挤挤眼睛,万安刚要斥责,却觉得面熟,猛然想起来,这不是长泰公主么?忙作手势请朱秀玉到门外说话,赔笑道:“公主,这是殿试,不容儿戏,微臣斗胆,还请公主”
朱秀玉道:“请什么?我不该来么?”
万安道:“公主,科举乃是国之大事,是朝廷选拔栋梁之根本啊。”
朱秀玉打断他道:“万大人,只你知晓厉害关系么?皇上是我哥哥,我是公主,我也关心,我不能看看?我不捣乱就是!”
她不理万安,走进殿中,一眼就看到了周文宾,走过去站在他身后看。
她听说他病得沉重,今日见他确实脸色苍白,满头虚汗,不觉心疼非常。
当时他从容晏笑舌战群儒,如今带病锦绣文章一挥而就,这般爱慕,他近在咫尺,却浑然不知,她心中恼恨幽怨交织,不禁抬足踢了矮几一脚。
周文宾专注试卷,突地矮几一震,笔尖一颤,在卷上点了一点,他抬起头来,看到是个眉清目秀的太监,只以为这小太监是无意的,并没有在意,淡然一笑,低头又写。
他本就不愿求取功名,认真应试只是出于对天子恩威的敬畏,试卷被污,三甲除名,正合他意。
自哥哥周文锦遭人陷害惨死沙场,他彻底对仕途失去了兴趣。
其实论周文宾的头脑,要想在官场周旋并非难事。但他与文徵明一般,十分厌恶两面三刀左右逢迎的作为。
更何况,一个人即使聪明过人,也会有偶尔犯糊涂的时候。党争就是个巨大的漩涡,身处其中,谁能保证自己能够全身而退?聪明如解缙②,也终究逃不过死于非命。
朱秀玉见他温然一笑,不觉痴了,一旁考官看她胡来,也不敢管,好在她站了一阵,便自行离开了。还没等他们松了一口气,朱秀玉又进来了,指着徐祯卿道:“他是谁?”
万安道:“徐祯卿,大理寺正卿徐庭皋的公子。”
朱秀玉皱眉道:“徐庭皋我见过,也还风度翩翩,怎地他儿子这般丑陋不堪?别取他听到没有?”
万安哭笑不得,耐心解释道:“公主,男子不以貌论,徐祯卿才华横溢温文尔雅,江南人尽皆知。”
“我不管!”朱秀玉转身走了。
这保和殿中鸦雀无声,朱秀玉与万安说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