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庭-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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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多事之秋,他忙。国与国之间的大仇大怨她想管也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护好身边的人。金姑子和佛哥已经让人去放了,她多少还有些安慰,就是春渥现在下落不明,她不知道怎么解救她,将脸埋在臂弯里,无声饮泣起来。
半天时间在焦躁里度过,她头痛欲裂,录景送了吃的来她也不想动,裹着道袍歪在那里。起初有阳光时觉得还有希望,太阳转过去了,照不到她身上,这深深的殿宇就显得异常阴冷。
秦让还在为她身上的道袍苦苦挣扎,“圣人把衣裳换了吧,臣唤宫人进来伺候。”
她照旧摇头,“把乳娘找来我再换。”
“已经在各司各狱中查了,圣人可能不了解,大钺的衙门多,每直都有自己拘押的地方。御龙直那里没有消息,说不定是别的班直办的。官家已经下令全力搜寻了,只因为目前事忙,还请圣人体谅些。”
正说着,今上从外面进来,吩咐录景,“把袄裙放在后殿,打盆热水来给皇后擦洗。”
她凝眉说:“我从道了,官家叫我悟真就是了。”
他 不答,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改不了,也不想改。他从第二次见她起就这样唤她,对他来说称她皇后,就像民间叫娘子是一样的。她很倔强,不听他的话,他劝说不 成只有自己亲自动手。抓住她的腕子往后殿拖,那点挣扎微不足道。他不顾她反对,替她把那件灰灰的道袍解开,掷在地上。想起她清早在晨雾里奔跑,乍见她的样 子,那时心里有多痛,不愿意再回顾了。
“别动!”她还反抗,他用力压制住了。垂眼一看,她腰上竟镶了把匕首,他说,“用这个就能保护自己么?”
入 宫携带利器是大忌,他却并不介意,但凡同她有关的,他总是试图往好的方向推断。阿茸下毒是受云观指使,与她无关。然而那串香珠里颠茄的由来呢?他怀疑贵 妃、怀疑禁中所有娘子,明里暗里探访,都没有结果。他第一次感到棘手和困扰,一心想要证明她的清白,可是没有任何对她有利的证据,所以他只能持保留态度。
她很排斥他,他不在乎。她是不是爱他,也不在他的考量范围内。心里装了太多东西,总要有个发泄的途径。他把两手焯进热水里,打了巾栉给她擦脸。她恼羞成怒,下劲推他。他一手扣住了她的下巴,把巾栉掩在她脸上。
“我会把人找回来的,牢里没有就搜城,这样可以么?”他隔着巾栉抚摩她的脸,太久没有接触,每一下触碰都能感觉到心脏剧烈收缩。他知道不该让她看出情绪波动,平了下嗓音方道,“让你入瑶华宫是为你好,一个人的身份和势力不对等,最容易受瞩目……”
那 么废后呢?秾华不打算再想起这件事,可是心里终究还是在意的。她虽不像贵妃那样出身高贵,但是她什么都看得真切。腾出这个后位,不就是为了有个犒赏的筹码 么!可是话又说回来,她的嫌疑洗不清,受到这样的惩罚已经是最轻的。她同卫子夫相比算是幸运的,如果一根白绫赏赐下来,不死也得死,让她从道,已经是他开 恩了。
她不再抗拒,他还算满意。替她换上了大袖衣,她的脸淡漠而素净,一如他记忆中的美丽。他将一块佩玉系在她衣襟上,慢慢捋那朱红的穗子,回龙须带着微微的凉意划过他的手掌,他说:“你在瑶华宫好么?日子过得清苦么?”
她皱了皱眉,“官家,我眼下没有那个闲情逸致同你聊家常,你我之间也没有家常可聊。我今日进宫是排除了万难的,不是恩宠日隆时随性的游玩。”
她说得不带温度,他略怔了下,“我们之间就没有什么话可说了么?没有苗内人这件事,你可是永远不会见我?”
“我以为出宫那天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她敛了衣袖,转身往前殿去,边走边道,“我再等一个时辰,天黑前若没有乳娘的消息,我就回瑶华宫去了。”
他立在那里,只觉透心的寒冷。她再也不是那个单纯娇憨的小皇后了,抑或从来就不是。
一个在檐下,一个在后殿,虽身处同一所寝宫,然而咫尺天涯。
她 抬头看渐渐冷清下来的穹隆,太阳悬挂在西边的天幕上,她把手伸进光带里,没有半点温度。西北风从指间穿过,反而冷得彻骨。她痴痴望着那斜阳,她在大钺度过 的第一个冬季,是她活了十六年来最难以忍受的。汴梁是干冷,建安是湿冷,每到这个季节春渥就准备好熏笼,她整天裹着被子坐在上面,连搬都搬不下来。春渥怕 她上火,必须给她煎凉茶,她十四五岁了,还张着嘴等她喂她……现在春渥在哪里?她觉得自己一下子没有了方向,这种恐惧比失去爱情更硕大。
风里传来了啷啷的声响,是黄门跑动起来,腰间的钥匙相撞。他到了台阶下,遥遥向上行礼,凑到秦让耳边回话。秦让侧耳细听,突然脸上一阵惶恐,忙不迭回手把他遣退了,提着袍裾上阶陛,脚尖一绊,险些磕倒。
秾华走过去,“有消息了么?”
秦让嗫嚅了下,抬眼往殿里看,今上从门里走了出来,“说。”
秦让应个是,一边拿眼瞟她,一边期期艾艾道:“军头司传话来,说……在皇城以南三里,发现了苗内人的尸首。”
秾华顿时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你再说一遍。”
秦让咽了口唾沫,“找见苗内人了,在城南……”
她晃了晃,一下子跌坐下来,脑子里发懵,人抖得如同枝头枯叶,追问:“现在人在哪里?”
秦让忙搀她起身,“已经带回来了,在军头司衙门。”
其实今上早就有预感,春渥从失踪起就注定了结局。他也愤怒,剿灭云观的残部后一心对外,竟忽略了城中别的势力。他担心她,上去相扶,“皇后……”
她一把推开了他,“在军头司……我要去见她。”
她 半疯半癫的样子,脸色惨白如纸。头昏眼花,连天地也看不清了。跌跌撞撞下台阶,录景和秦让怕她跌倒,拿手左右护卫着。她深一脚浅一脚,仿佛踏在云端上,不 在乎下一刻会不会从阶上滚下去。只觉得自己的心要碎了,身体在阔大的袄中缩成一个核,风从四面八方袭来,刮得她体无完肤。她几乎是一路嚎哭着往前去,空旷 的天街上留下她悲声的呜咽。
他在后面紧跟,几次想接近,都被她拒绝了。他居然有种孤苦伶仃的感觉,这次恐怕是要彻底失去她了。
她 腿里发软,踉跄着往前跑,摔倒了爬起来,手心和膝盖再疼,也抵不过心里的恐慌。她要去见春渥,也许是他们弄错了,也许那人根本不是她……她提裙跨过贻模 门,军头司就在门外,占地很大的一处院落。可是将近的时候她却有些迟疑了。她害怕,如果是她怎么办?如果是她怎么办……
她浑身都在哆嗦,克制不住的颤抖,牙齿磕得咔咔作响。军头司正门大开着,接近傍晚时分,里面黑洞洞的,像个张开的兽口。
他见她却步,知道她怕,自己先进了阁中。众班直揖手行礼,他垂眼看地上,尸首用白布盖着,只看出隐约的人形。指挥使把布揭开,他抿紧了唇,脸上神色凝重。
她还是进来了,看见春渥的脸,平静的,没有半点声息。她膝盖一软跪了下来,爬过去,拿手轻轻推她,“娘……”
春渥一动不动,再也不会理她了。她揭开罩布看,她胸前的道袍被血染透了,变成了深黑色。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把她搬起来,抱在怀里。痛极了,想尖叫、想嚎啕,可是发不出声音。半天才倒过气,撕心裂肺地哭出来。
她对不起她,是她害了她。最后一个疼爱她的人也失去了,她终于一无所有了。突如其来的变故将她碾压得粉碎,她椎心泣血,伤极痛极的模样叫人黯然。
“娘把我也带去吧,我活不成了……”她边哭边说,带着些许希望,尝试去摸她的手,可惜冰冷。她晕眩,无法呼吸,觉得魂魄从头顶上杳杳飞出去,也许自己真的也要死了。
他强行把她拽了起来,她的样子令他害怕,她站不住,他只得怀抱住她,转头吩咐录景,“验过了便厚葬吧。”
录景道是,她却顿足说不许,哀声唤着娘,探出两臂想去够,他不容她再靠近尸体,她挣不出去,眼睁睁看着春渥被班直抬走了。
他一手扣住她的脖子,强行把她按在怀里,“我会下令缉拿……那些带走她的人,一定抓起来交你处置。”
她不要听他的话,如今全在他口中,他说不是御龙直干的,她未亲口问到。春渥的尸首在军头司,谁知道是不是他们整治死了推说寻回来的。
她恨他,咬牙切齿地恨他。他说些什么她都听不见,扬手甩了他一记耳光,“殷重元,今日起我与你恩断义绝,再见亦是仇人!”
那记耳光响亮,惊呆了所有人,顿时跪倒一大片。她是无所畏惧的,他要是能杀了她最好,反正已经生无可恋了。她觉得解恨,仰起头,一缕发搭在她的嘴角,她笑起来,含着泪大声地笑,形容骇人,恍如鬼魅。
他挨了她一巴掌,尊严扫地,若换了别人早就千刀万剐了,可他却忍住了。他理解她现在的心情,她必须找个人来恨,才能抑制满心的不甘和怒火。
他垂手说:“是我无能,若没有去祭天,或者能早些找到她……”
“是你杀了她,别再演戏了!”她尖声道,发狠指着他,“你杀了云观、杀了乳娘,你还要杀我的母亲和弟弟,我今生和你势不两立!”
她看见旁边的鹿角刀架上供了把棠溪宝剑,抽出来便朝他刺过去。她是真的想杀他,只有将他碎尸万段才能解她心头之恨。可惜她力寡,被众人拦住了。录景颤声道:“使不得啊圣人,他是官家呀,千万莫做叫自己后悔的事。”
她不后悔,现在看见他的脸就恶心,原来从爱到恨不难,仅仅只需一个转身。她试图突围,但她没有这个能力,到最后筋疲力尽,除了痛哭别无他法。
以后该怎么办?她不知道路在哪里。但是必须离开这座皇城,半分也呆不下去了。她掷了剑,摇摇晃晃往外走,天已经快黑了,她没了头绪,站在一片混沌里绵绵哀哭。
他追出来,“你要到哪里去?”
她不理会他,僵着身子挪步。他不能让她这个时候走,怕她会出事。他上前拦她,脸孔隐匿在暮色里,只听嗓音微哽,半似央求地说:“你不要走,我不放心。”
她抬起眼来,“还想再吃一巴掌么?”
他没有动,她果然扬手又是一耳光,他忍痛生受了,“只要你好过些。”
她 哪里能好过,恨他,更恨自己。要不是她意气用事,她们不会到钺国来,春渥也不会死于非命。如果没有以前种种,即便在建安直面战争,死也死在一起,怎么会像 现在这样不明不白!春渥是被她连累了,她悔恨,奋力抽打自己,被他钳制住了双手。他求她冷静,冷静是个什么东西?她奋力推开了他,“我要回瑶华宫。”
他说:“今天天色晚了,明天……”
她没等他说完就朝宫墙撞过去,他大惊失色,慌忙去挡。她果真一心求死,用了十分的力气,把他撞得一声闷哼。他弯腰咳嗽起来,依旧拽住她不放手,又不敢强迫她,只得让步,“我命人备车……”
她转身朝右掖门走去,他凄惶看着她的背影,捂着胸口跟了过去。
☆、第64章
她要找些事做,所以步行回瑶华宫。
茫然走在漆黑的夜里,身后远远有火光;她没有回头,知道是他带领班直跟着。天上飘起了雪,今冬的第一场雪。她闭了闭酸涩的眼睛;雪沫子落在眼睫上,瞬间融化;仿佛建安城里漫天纷飞的柳絮;掠过她的脸;停在她心上。
如 果沿着城墙根走,从皇城到艮岳是一片无人的清静地。可是她害怕孤单;从晨晖门出去;穿过染院桥,那里是大片的夜市;有高悬的彩灯,和喧闹的人群。但今日因 为下雪的缘故,行人稀少。间或看见几个孩子戴着虎头帽;举着扑土木粉捏成的小象跑过去,身后留下一串银铃似的笑声。
雪纷纷扬扬, 就着温暖的烛光,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坠落时优美的身段。她脑子里迷茫地想,如果站在城楼上跳下去,一定也是这样干干净净,无牵无挂的。其实人活一世是为了什 么?为了来享受有限的富贵,无限的痛苦么?春渥死了,云观死了,爹爹也不在了,她在这敌对的国家没有亲人。原本以为他是可以依靠的,偏偏他和他们的死有牵 连,她没办法信任他,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她现在不能思考,满脑子春渥的脸。乳娘再也不能对她笑、再也不会同她说软软的话,睡觉蹬了被子,也没人一夜多少次的摸索她了。她同春渥的感情,十个郭太后都难以相比。可是她死了,她是为了给她加菜,出去买螃蟹和羊肉的,去了就没有再回来。
她泪眼模糊看不清前路,卷着袖子狠狠地擦。春渥在时她还可以得过且过,现在呢?她应该怎么办?
也许因为她身后的阵仗吓坏了百姓,那些临街的商铺前原本有人,见她来了顿时一哄而散。雪渐渐大起来,落得她满头满脸。她回过身看,看见他穿着冕服,两肩积满了雪,不觉得难过,依旧满心的愤怒。
“别再跟着我了。”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继续前行。一个打伞的孩子走出来,到她面前,把伞递给了她。她怔了下,视线追随过去,街边一位妇人含笑牵起孩子的手,转身往巷子深处去了。
她看到这幕愈发的难以自持,手里捏着伞柄,艰难地蹲踞下来。想起小时候和瓦坊里的其他孩子一道玩,春渥怕她吃亏时时护着她。张开两臂将她罩在腋下,常被那些孩子取笑,背后管她叫鸡签。
不敢回忆,越忆越伤痛。手脚冻得没有了知觉,略缓一缓,再站起来,发现他挡在了她面前。
“够了。”他试图去碰触她,“跟我回去,我们再也不分开。不管发生了多少不愉快,都忘了,我们还和以前一样。”
她苦笑了下,“忘得了么?何必自欺欺人!你我的缘分只有那么一点点,消耗完了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