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之莲-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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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冷淡的女声,一连串的法语,他只听懂了最短的一句:“C’est pas vrai……”抱怨口气,说完就是把电话扔到桌子上声音。
等他从更衣室出来,房间另一头靠窗的地方已经摆开了一张半米宽的白色长条案,一个穿芭蕾舞衣的年轻女人站在上面,两条胳膊抱在胸前,扭头看着窗外。摄影师叫她Ballerina,仿佛她生来就是个舞伶,现在,将来,以及过去。他看到她钟型纱裙下面的小腿和足踝,裹着白色不很透明的紧身袜,肉粉色足尖鞋的缎带绑在脚腕最细的地方。他突然有种感觉,许多年之后,有一天,他认不出那张脸了,也一定认得这双脚的。
他站在原地,条案上的女人转过头来,目光落在他脸上,愣了一下,然后低下头,说了一声“Fuck”,声音很轻,语气出奇的平静。他也很快的低了一下头,忍不住牵动嘴角露出一个短暂而冷淡的笑。在那之前,他从来没想过,如果他们有机会再见,相互之间会说些什么,即使想过也肯定猜不到,她会说“Fuck”,而他会默不作声的冷笑。
摄影师一只手端着照相机,有点不耐烦的样子,提高声音对他说:“请到这里来好吗。”然后,又对桌子上的女人说:“En pointe s'il vous plait。”
他记得自己走过去,说了一声“对不起”,不确定是对谁说的,摄影师,还是桌子上的女人。随后的时间,他任人摆布,眼前始终不变的是条案上那双穿足尖鞋的脚。他一直没有抬头看她,因为那不是摄影师要他看的地方,也因为不敢,即使不看,他都已经觉得喉咙哽住了,如果这个时候讲话,声音都会是不一样的。
眼前的那对脚尖竖了很长时间,直到摄影师说:“好,可以了。”一只手伸到他面前,他伸手握住,她从条案上下来,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像排练了一千遍。
“过得好吗?”他轻声问。
Ballerina微微扬起脸,回答:“不能再好了,你呢?有孩子了吗?”没等他回答便从他面前走过去了,吐出来那几个音节轻擦着他耳边。
他又被叫去和其他人一起拍照。她去更衣室卸妆,换掉身上的舞衣,出来的时候身上穿了条黑裙。他知道她没走,就站在他们身后那扇铅灰色金属大门边上看着他。只要有可能,他就回头看她,她也对他笑,或者自觉不自觉地眨下眼睛。
但是,大约一个半小时之后,拍摄结束的时候,他回头,她已经不在那里了。
他抓住那个红发的女助理,问:“她去哪儿了?”
“谁?”女助理反问。
“Ballerina。”
女助理笑起来:“这里满屋子的Ballerina。”落地窗边上,四五个女模特全都换好了舞衣,白的,粉的,轻纱薄雾的一片。
他知道自己的法语程度不足够解释,跑进更衣室,用最快的速度换好衣服,冲出去。他下到底楼,电梯门打开的时候,刚好看到她在门口上了一辆黑色轿车,车身后面嵌着一个纹饰图案的徽章,隐约看得出一个花体的R字。她坐在后排座位上,扶着车门回头看他,好像一点也不吃惊他会追出来找她,做口型跟他说再见,然后关上车门。车子启动,在路上划出一条圆润微妙的弧线,沿着那条四车道的马路朝东驶去。
徒劳的追了两条街之后,他漫无目的地在路上走。夏天的巴黎天黑的很晚,白日和夜晚之间,了无尽头的黄昏像一个醒不来的噩梦。不知多久之后,夜幕终于落下,他走过圣厄斯塔什教堂,许多人聚集在那里,孩子般欣喜的等着。
那天晚上,是月光电影节的最后一夜,放映Christopher Honoré的《在巴黎》。他没听说过这片子,也无意去看,却还是站在街角,远远的看着巨大的充气银幕在广场上慢慢展开。
直到一只手放在他肩上,“我原本不想去的。”Ballerina站在他身后说。
他回过头,握住那只手,看见路灯的光映在她脸上,周围都是陌生人快乐无忧的面孔,音乐,电影对白,混杂着笑声,说话声。光影、声音、气味组成复杂的印象,穿过夏夜柔软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在那一瞬间,几乎让他落泪。
“今天的工作,我原本不想去的。”她又说了一遍。
“为什么还是去了?”他问。
“因为报酬不错。”她笑起来,声音半带沙哑,像个刚哭过的孩子,为了一点点不起眼的东西破涕为笑。就跟从前一样。
她从他手里抽出手来,跑了几步穿过马路,走进卡森广场上的人群,直到完全湮没在里面才停下来,回头看着他挤过来,然后又转身去看电影。她手里什么东西也没拿,两只手插进连衣裙侧面的口袋里,始终保持那个姿势,就像在告诉他,不要靠近。
过了很久,她轻声说:“四年前,你在米兰的那一次,我去看了。”眼睛仍旧盯着银幕。
那是他重回芭蕾舞团之后第一次名字被印在节目单上,演出《吉赛尔》全本,他是阿尔伯特的仆从。
“为什么没来找我?”他问。
“你知道为什么。”她伸出右手,手指插进他左手手指中间,举到面前,侧过头看着他无名指上一个四毫米宽的戒指,抛光的表面已经有了点划痕,并不很亮。
“算好吗?”
“戒指?”
他摇摇头:“我说芭蕾,伦敦那次。”
“那个阿尔伯特空转落地之后的五位做的不及你好,”她回答,而后又摇头,“算了吧,我又不是批评家。”
“没人能像你那样跳。”
她又那样笑起来:“那么久的事情了,我老早就忘了。”
电影放了两个多钟头,他们就那么并肩站着,没再说话,也没拉手。直到深夜,电影散场,他们随着人流不辨方向的走了一段。他告诉她,自己就住在附近一间老式酒店里。
她却跟他说再见,离开他朝另一个方向走过去。他追上去叫她,她没回头,只说:“别让人看见我们在一起。”
他不明白,巴黎根本就没有他认识的人。
“走吧,别让人看见你跟我在一起。”她又说了一遍,像是在求他。
“为什么?你在怕什么?”
她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说:“不是我,是你,我不能让他伤害你。”
“谁?”他抓住她的手臂。
她看着他,没回答。
“Eli York?”他追问道。
“我只想看看你。”她轻声说,然后挣脱他的手朝后退了几步,转身穿过人流,折进一条小路。
他紧跟着跑过去,但她已经不在那里了。
很久,也可能只是一瞬,Han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老式四柱床上,没换衣服,床上暗铜色的罩被也没有除去。他花了很久才弄明白自己身在何处,努力回忆昨晚的事情,却记不起自己是怎么回到旅馆的,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一心想到外面去,重新走一遍那条路,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之后的那几天,他都在做同样的事情,去那间摄影棚,圣厄斯塔什教堂,以及卡森广场旁的那些小路,花了许多时间在他们重逢的地方找她,结果却一无所获。因为这种徒劳无功的寻找,他几乎每天都不能准时到场排练。他知道导演和编舞都对他颇有微词,其他的演员都只当他又开始发疯了。所幸他原本就是行事古怪的人,所以也没人特地来过问。只有Lance Osler来找过他几次,但他都故意避开了。
直到那一周的星期五,黄昏时分,他在排练间歇离开剧场,顺着和平路一直走到旺多姆广场上那一长排支着墨绿色遮阳蓬的老建筑前面。他在一扇玻璃门上又看到那个图案,那个花体的R,代表Hotel de Ritz。
Ritz饭店,旺多姆广场的Ritz饭店,距离歌剧院不过两条横马路而以,离他住的地方就更近了。如果她真的住在那里,那么过去的几天他们都离得如此之近,近的可怕,却不知道为什么,一直都遇不到。
饭店门口的门卫迎上来说了句法语,见他没有反应又马上换了英语讲话:“能为您做什么吗?先生。”
他不知道要做什么,随口问了一句:“休息室在哪里?我要等个人。”
门卫替他开门,指了指大堂的西面,他径直走进去,在一个能同时看得到大门和电梯厅的位置上坐了很久。落日的余晖穿过古色古香的黑色铸铁窗棱照进来,在镶嵌着金线的米黄色大理石地面上投下浅淡却炙热的影子,时间似乎在他身边飞逝而过,一转眼,天已经快黑了,窗外仿造老式煤气灯样式的吊灯亮起来,再加上路灯和霓虹,整个广场上流光溢彩,像是个什么节日似的。
直到七点钟,他才想起来那一晚将是他第一次在巴黎登台。他赶回歌剧院,早已错过了最后一遍彩排。像往常一样,主剧场的后台看起来就像是个凌乱破败的仓库,舞台上银白的眩光透过深红色丝绒幕布的缝隙和边沿照进来,在无数面化妆镜之间往返折射。穿背心和旧牛仔裤的工人们拿着道具和布景板穿行其间,女演员们身穿精美到不真实的舞衣,肩膀上却又披着一件再真实不过的混纺开衫,下摆起了毛球,前襟沾着油渍。
导演看到他,张开双手,不是拥抱,纯粹为了表达情绪:“您能不能学会回电话?或者,退一步说,让什么人替您回一个?”
Han愣了一秒钟才回答:“我不知道我的电话在哪儿,对不起。”
Lance Osler从他身后不远的地方跑过来,把手机塞到他手里,在他耳边轻声道:“在这儿。”
他在第二幕中上台,那一幕的主题是红宝石。大部分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一个身着深红色舞衣的女演员身上,只有第十一排左侧靠近过道的位子上,一个男人始终盯着他。那个人隐身在幽暗的观众席里,Han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知道他身旁的位子始终空着,红色丝绒椅套在黑暗里显得犹如烂熟的葡萄一样甜腻而浓郁。幕间休息之前,那个男人站起来,了无声息的走了。大约有两秒钟时间,Han忘记了舞步,垂手站在台上,看着观众席尽头那扇包着黑色皮面的门,一尺宽的白色光线亮得晃眼,却又在那道门后面嘎然而止。
他不记得那之后发生的事情,紧接着的记忆片断是次日早晨,他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他起来开门,门外站着Lance Osler。
“所有人都在等你。”Lance对他说。
他想起上午九点钟开始的彩排,跟着Lance穿过旅馆几乎密闭的走廊,坐电梯下楼。
电梯轿厢三面都是镜子,他和Lance都尽量避开彼此的眼睛,却发现这很难。他们走出酒店大门,Han循着模糊的印象朝两条街之外的那个广场走过去,那和他们排练的剧场是完全不相干的方向。时间可能已近中午,但因为是个雨天,光线依旧冷而黯淡,路上行人不多,偶尔有一把色彩艳丽的雨伞在水幕中展开,闯进他的视线。
“你这是要上哪儿?”Lance恼怒的问他。
“替我请个假好吗?”他只抛下这么一句话,在雨里继续朝错的方向走。
Lance追上来抓住他,“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能谈谈吗?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Han停下脚步,回头打断他:“不是现在,真的,不要现在讲。”
他脸上的表情让Lance做出了一些退让,但却还是跟着他,喋喋不休的问:“你没事吧?你要去哪儿?要干什么?”
Lance人不错,就是话太多了。Han突然想起这么一句评价来,许多人都这么说过,包括他们俩在芭蕾舞学校的老师卡拉曼洛夫斯基先生,还有Esther。他尽量强迫自己不去想Esther。他想甩开Lance,但路口的红灯亮了,他被迫停下来。
对面街上开着一家以售卖瓷器闻名的婚礼用品商店,店门口蔚为壮观的雨棚被雨水冲刷得光润洁白。细密的雨雾之间,Han看到一部同样挂着R字标记的黑色轿车转过街角,慢慢的滑行进那巨大的雨棚下面。一个穿黑衣的男人从车上下来,走进店里。Han认出了那个人,不顾一切地穿过马路,朝那边跑过去。一部蓝色计程车紧贴着他身后驶过,紧跟其后的车子发出尖锐的刹车声,周围有人惊叫起来,Lance被拦在了后面。
店门口穿褐色制服的门童惊愕的看着他,但仍旧带着职业化的礼貌问:“需要帮助吗?先生?”犹豫着是不是该拦住他,因为他浑身都湿了,看起来像是疯了。
他没理睬那个问题,推开黄铜装饰的玻璃门,径直走进店堂。那个穿黑衣的男人就在几步之外跟一个中年女店员讲话,背后的柜台上摆的全是透白镏金的瓷器和水晶酒杯,听到他进来的声音,两个人同时转过头来看他。
“你好,Han。”黑衣男人开口说道,脸上露出一个奇异的表情,像是一种笑容,却又不知是为了什么。
Han跳过了那句问候,只是喃喃的念出那人的名字——Eli。
If you hear someone is ing near
Just close your eyes and make them disappear。。。
3。 Alternative Memories 交替的记忆
Eli York,李孜记得自己看到过这个名字,公诉书上被害人的名字。去年九月十日凌晨,York在西四十二街一栋高层公寓的第四十九层中毒身亡,根据大楼监控显示,Han Yuan那天晚上也去过那里,而且很可能就是最后一个跟York接触的人。李孜不明白那个寻找Ballerina的过程与这场谋杀之间有什么关系,但听Han的叙述,却不觉得冗长。
“能说说去年九月九日夜里到九月十日凌晨发生的事吗?”她问,想要把谈话拉回主题。
Yuan看着她没说话,脸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就好像根本没听懂她的问题,两秒钟之后才回答:“对不起,恐怕不行,我不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李孜不明白他的意思。
“事实上,我一直试着回想那天的事情,但每次想起来的事情都不一样。”他自嘲的笑了一下。在身陷囹圄时,那是个不同寻常的表情,让李孜不禁在心里打了个冷战。
“无论你想起了什么,都可以对我说。”她说道。
“Ward之前的那个律师告诉我,如果我不能肯定,就什么都不要说。”
“你可以告诉我,我不是警察。”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有时候,我记得是我把胶囊拆开融进酒里,有时候又看到是他自己吃了那些药。”
“药是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