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华琅玉-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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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薄西山时,他要等的那个人终是来到了,来人一袭暗纹玄色的华丽衣裳,面上罩着黑色的纱巾,头上戴着竹制斗笠,身边仅跟着一名强壮的护卫。在进门后他挥一挥手,示意护卫退下,便慢慢地朝躺在榻上的他走了过去。
天际早已暗沉下来,房内漆黑尚未点灯,待他走近看清了榻上之人的脸容时,他轻声地说了一句:“你瘦了许多,十几年来,在外的日子一定不好过吧。”此人,自然不是外人,正是韩国新王韩安。
公子翌闻言,并不答话,只慢悠悠的起身,径自披起白色的外裳,眸光微敛,波光潋滟。
韩王安坐于他身边,取下了斗笠,修长的手解着系在颈间的细绳,将黑衣披风解下,又顺手摘去了面上的黑纱巾,转脸望向他,道:“其实,我很敬畏你,王兄。”他缓缓朝他靠了过去,拥住他的半边手臂,将头倚在他的肩头,摒去王的威严,面上残留的却仅是少年的稚嫩,“这些年来,撇去不若你历经乱世纷争,我却足不会过得比你好。”
公子翌冷漠的面容上终是有了回应,执手轻轻地在他脑门上一拍,淡声道:“你还在介怀自己抢走了我的王位么,七年前我便告诉于你,王位本就是你的,你只管安心继承便是。”
韩王安摇头苦笑:“我自认并无统率国家的天分,学无以致用,有愧父王老师的悉心教导,你既然归国了,可否助我一臂之力,辅佐国家,以致千秋万代,繁荣昌盛。”
公子翌亦眉目浅笑,走至案前,缓缓地执起一杯茶水,一饮而尽,方才睁开眼眸,精光毕现道:“同样的,七年前,我便告诉与你,这个问题的答案。”
韩王安沉吟片刻,便再无言语。公子翌遂又道:“安,你可清楚你被冠以国姓韩,作为大韩登基的新王,肩上所应承受的份量。”皱了皱眉,复道:“而我无非是被王室除名剥夺韩姓之小人,论身份贵贱,自然不可与您同日而语。在下乃一云游四海的江湖人士,姓姬,名翌,蒙愧韩王陛下抬爱。”韩姓原是出自姬氏,其后苗裔事晋,得封于回原,日韩武子,是为韩氏。他以姬为姓,便是时时告诫自己,不可忘本。
韩王安此年也不过十来岁,以年龄论断不过是个心智都还未长成的少年,他对着自己唯一亲切的兄长时,不自觉的放下所有王的防备,流露出真切的童真,砸吧着嘴抱怨道:“王兄又要离开了吧,下一次见面不知又是什么时候。”
公子翌低低地笑出了声:“你就这么想念为兄么?”韩王安抬头看他,认真地点点头道:“王兄还记得十几年前么,那时候我还不甚懂事,随父王去到丞相府时,第一次见到你,仅知你是张丞相的孩儿,便不知天高地厚地与你挑衅,最后倒是被你修理的很是惨哩。”
“看来你倒是将为兄的蛮横记得甚是清楚嘛。”公子翌说着在他鼻尖轻轻地拧了一下,韩安很自觉的配合痛叫一声,接着两人都敞开心怀,哈哈大笑起来。
韩安自小便与他相处甚欢,也不知是为何,与他间的关系,反而不会似君臣般有巨大的隔阂和压迫,不论是做公子还是做韩王时,韩安从来都是喜(…提供下载)欢扒拉着他,像可怜无助的小狗般对他百倍依赖,不会摆出一点儿高高在上的架势。
也许由是韩安儿时的怯弱,母妃地位不高,常遭人凌虐受辱,令他对何事都分外的敏感和暴躁,细微的风吹草动,他都会若惊弓之鸟颤栗惊上很久。然,任何事都非一层不变,一夕之间,尊贵得奉为太子的荣宠,他慢慢从王位中获得了独占权位和掌握生死的快感,他的性子由着天性使然日渐变得暴戾狂纵。
公子翌沉眸一黯,他自身虽不在韩国,对他的残暴恶劣行径,却略有耳闻。不过此时此刻,即便在想着他事,他的面上却始终保持着平和自然的笑意,叫人丝毫无法看穿他的心迹。
两人逗趣了一阵,公子翌遂正色道:“我有一事尚须告知与你。”韩安眨了眨大眼睛,愣了半刻,便嗤笑道:“就知道王兄不会眼见我深陷险境,置我于不顾的。”
公子翌随即默然一笑,沉下眼睫,持起茶杯摆出四国地理位置,修长的指尖一指中间的韩国,逐一分析道:“韩地自古以来便是军事上的要塞,兵家必争之地,而今韩位于秦、魏、楚三国的包围之下,险境重生,秦王有横扫六合、并吞八荒之心,剑指六国,首当其冲的便是我们韩国。面对养精蓄锐多年的秦国虎视眈眈与频频危及,东方六国无不疲于招架。韩国又与秦国毗邻,虎狼之国每一次大军压境,便意味着亡国的危险多了一分,致使韩国朝野上下无不惊恐。”
顿了顿,他复又持起茶杯,优雅地轻品了一口水,道:“先王在位时,屡遭秦国侵略,处于西北部边境的上党、阳城、负黍、城皋、荥阳先后被秦军占领。先王早已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为了防止秦国的进一步蚕食,想出了一个转移秦国注意力的计策。他派水利专家郑国去见刚刚亲政的秦王嬴政,极力劝说秦国修筑郑国渠。兴修水利要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若秦国全力修渠,势必无暇东顾,给韩国一个喘息的机会。”
公子翌的眉目稍微皱起,“嬴政采纳了郑国的建议,在当年就开始凿泾水修渠,但眼下的形势对我们却并非有利。嬴政秉持对权术的烂熟于心,对政治外交的果断阴绝,已下手逐步收回吕不韦强占已有的权利,以他的心智谋略不久当会发现先王设下的疲秦伎俩,这对刚刚登基,地位尚未稳固的你,百害而无一利。”
韩王安略微恢复威严之色,沉然道:“那么,王兄有何可行之法应对?”
公子翌笑了笑,便附在他的耳际,轻声说了二字:“韩非。”便再无后话。
这时,一婢女婀娜袅袅,径自从外打开门,端着晚膳而入,公子翌侧面而视,却见韩王安的眼神稍显怪异,一动不动地仿若紧盯猎物的毒蛇,目光犀利而锋芒毕露。待那婢女走至案上将盘菜一一端出呈上后,韩王安的黑眸猛地升腾起可怕的敌意和警惕。
他抬起殷红血腥的双眸,凶残暴戾,言语紧张道:“王兄,她很有可能是敌国派来的奸细,方才你我的对话定是被她听去了不少。”说罢,便操起身侧的剑,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扼腕横剑至于她的颈上,大吼大叫道:“成即,你个不知好歹的奴才,便是如此松懈防卫,孤留于你又有何用!”
门外的壮汉护卫闻声,颤颤惊惊的入内,跪于地上道:“微臣失职,请陛下降罪。”
韩王胡乱挥舞着刀锋,怒声一吼:“闭嘴!”横刀作势要将掳于身前的婢女毙命,那婢女又挣又咬,终是力量不及,难以脱身,登时吓得发怵,泪流满面,仰面恸哭,畏缩颤抖而不自止。
在韩王将要下刀处决婢女之时,公子翌仍半身坐在榻上,双眸淡然地看着,平静得宛若视着无物,他半倚在床头缓慢起身,慢悠悠的抬起手,不适时宜地随手扔出了手中的一块钱币,铜钱与铜剑碰撞,“清脆”的哐当一声,便堪堪改变了剑的走向,剑锋只将擦断婢女的几根发丝。
公子翌敛眸肃穆道:“安,休要胡闹,这位姑娘是我授意收留下的,并非是什么奸细。你若是还认我这个兄长,便止于此罢,否则莫要怪我无情无义。”
韩王见他面无表情并非像是在说笑,也清楚兄长说一不二的个性,便突兀地松开了手间的力道,他自小便十分听从这位有名无实的王兄,与权势地位无关,纯粹是敬重敬畏他一身惊人可怕的治国才能与算策谋略,从前是,如今也是。
那婢女转瞬失去了依托,顿时软软地摔于地上,浑身颤栗不止。公子翌过去将她扶起,那女子立时跪下拜谢救命之恩。
韩王暴怒:“王兄,连你都要忤逆我是吗!”冷冷地甩下一句话,之后他不屑于多言,怒不可揭,当下摔门而去。公子翌抬首,眼茫茫的望着他离去的黑色背影,轻叹:看来新任的君主,不但残暴、专横,诸事多疑,对于政务又无己见、懦弱无能,韩,算是无救了。
目送韩王离去,他便转身出了门,去了禁闭祢祯的房间,自袖中取出钥匙开锁,开门进屋,只见她依然端庄秀丽地坐于案前,对于案上的食材并未动上分毫,他神色一抿,眼中竟透着担忧,随即唤婢女重新做了一份滚热的晚膳换上。
她并不吃食,他便亲自取了汤匙一勺一勺地喂给她;她不说话,他便一句一声地细言慢语,好让她都能将他的话听进去,到最后她的固执,终是让步三分,肯张嘴慢慢地吃起他送到唇边的米粥。
他便一面喂一面淡声道:“祢祯,你莫要这样抵触,你是个聪明的女子,应知这对你并无益处。”
她仍是不言。
他似是也毫不在乎,继续慢声道:“我晓得你怀疑我的身份,我在此可以向你保证,在下确是如假包换的公子翌。”
她亦是不言。
他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在此之前,在下唯独做了一件对不起你之事。”停顿下来,见她淡漠的面上慢慢有了几许讶异的表情,他抿起唇,满意地淡笑,又道:“你的眼看不见,是我在你的膳食中动了手脚,而并不是羽箭之毒所留下的后遗症。”
她面上的惊异慢慢放大,抬起头一双澄澈明媚的眼睛对上了他波光潋滟的美眸,她病态的脸容由苍白转为了青紫,埋于桌下的素手不停地颤抖着,甚至连唇瓣都在狠狠地打着颤,她用瞎掉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公子翌,这个男人太过可怕,太过阴险狡诈了,她竟不知他的心计到底有多深。
他缓缓伸过手,抚过她用白布条捆缚的双眸,眼底有心疼的怜惜,他将她的头置于自己的臂弯里,垂手抚摩着她乌黑的秀发,轻柔地说道:“你莫要害怕,我已下令在你的饭食中放了解药,只要你日日听话吃饭,不再绝食,不久之后,你的眼当可复明。”
她沉默了很久,久得宛若过了是一个世纪那么长,细长的睫毛动容些许,复又抬眸凝视着他,虽看不见,心里却平复了许多,短短半刻,她一眨不眨地睁大眼睛,冷静地反复地思考着,很快地便彻底想通透了。
他说得极对,一味的抵触和对抗,于她自身而言,害永远比利来得巨大,她必须尽早配合治疗,恢复视力,然后远远地离开他,永生永世都不要再遇见这个只会权害利用棋子,不将人命当真、无情冷血,权谋手腕却出奇干净利落的可怕男人。
不论,他是或不是真正的公子翌,对她来讲,都再也无关紧要。她现在就像是他玩弄手中的一只蝼蚁,顷刻之间,就可被捏死。她非(提供下载…)常的厌恶,自己的性命时刻被人掌握操控的感觉。
自那以后又过了半载,公子翌始终都未兑现他的承诺,她的眼依然没有恢复光明,终日不知白日黑夜地被囚禁在客栈的上房里,准点时会有婢女送来食物,便又匆匆离去了,她甚至来不及与她说上半分话。
公子翌每隔三日会到她的屋上呆上一会,温柔体贴的态度,轻轻地微笑,低声细说几则近来城里的有趣见闻。她完全听不进去,也不想听,对于一个失去自由的人来说,即便是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也不会彻底敞开心扉,开怀大笑。快乐?她被暗无天日地禁闭太久,甚至都快要忘记了,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她的表情自始自终是淡漠的,仿佛是一个充耳不闻的聋子,对他的冷漠,对他的无视,对他的决绝,他都看在眼里,可他仍是照旧,无论她愿是不愿听,他都将此作为信条,每三日一行。
她曾问他,为何要毒瞎她的眼,他却只笑而不言。她说,不论你有何卑鄙的目的,我都不会让你达成的。他却笑了,答道:在你心中,我便只是那样的人么?
她沉默了良久,良久之后才缓缓地开口道:“是。在我心中你就是一个冷酷无情、眼中除了利益再无其他,不择手段的伪君子。”他的双眸一黯,掠过淡淡的凄凉,也许是伪装得太好了,他只是沉然地在笑,并未对此表态。
一日之后,他亲自下达了解除□的命令,携她出了客栈的大门,她先是怔怔的望向他,满脸的不可思议,但更多的是激动,握紧了他搀扶的手腕迈着大步向前走,甚久都未接触过阳光的面庞,高扬地抬起,他注意到了她幽禁太久不得见天日的肤色,已显出病态的苍白骇人。
街道的转角处,停了一辆黑色华贵的马车,他扶持着她上去,与客栈店家轻声交待几句,便也一道上了车,执手放下了垂帘,对车夫淡淡地道了声:“起程吧。”
他又看了一眼,安静沉言地坐于身边的女子,琉璃徜徉的双眸神色难辨,他蓦然转眼看向窗外,有些爱怜的叹息:快要结束了罢,对她而言,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马车一路向北,马不停蹄地行驶,直到见着前方高耸巍峨的山脉乃止。时已隆冬,太行山余脉连绵起伏,远远望去云雾缭绕,白雪漫漫。再往内的地势甚是不平,积雪深厚,不利于车马进入,他便付了车马费,缓缓扶着她下车。
他们踏着没过脚踝的白雪,走了大约一个时辰的路途,毒害加之囚禁,令她的身子骨虚弱了很多,不消片刻便疲乏了,这时却望见烟雨朦胧的太行山脚下有一处灯火人家。见屋内无人,他径自推门而入,她出声制止:“这样随意进出人家,怕是不好。”
他笑了笑,并未停下手里推门的动作,慢声道:“无碍,我早已托人将此处租赁下,姑娘愿住上多久都没有问题。”
闻言,她便不再多说,面上也未显得出有多愕然,毕竟这个男人的心思有多缜密,城府有多深,她早就见识过了。
小屋是极其简陋的单间,一张大炕和一张棉絮铺成的大毯子,他拾了一些存有的柴火,将炕火烧得温热适中后,便扶她上去歇息,待她躺好,他默默将她的手挽到被褥里,拉紧实了棉被,在她的颈部掖了掖,而后很自觉地栖身睡在离她稍远的地毯上。
他对于男女之别的礼数,还是相当周全的,分寸也掌握得相当得当,即便过情的欲望萌升、干柴烈火、共处一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