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劫录-第9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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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侍从送来苹蒿的信,信中还夹着一张符咒。我把符咒随手揣在袖子里,刚摆手示意侍从退下,突然屏风后传来一个声音:“大人,夫人有请。”声音清脆如铃,不用查看,我也知道一定是小丫鬟雪念。
我不知道苹妍叫自己过去,究竟有何用意,但隐约感觉应该和袖中的符咒有关。怎么,难道苹蒿寄来这张符咒,是为了要镇压这千年妖物的吗?我下意识地把符咒从袖子里取出来,压在案头的茶杯下面。
小丫鬟雪念在前面引路,我望见她袅袅婷婷的身姿,素纱薄衣随着纤细腰肢的轻摆荡起层层涟漪般的褶皱,心底不禁涌起一股无名的热流。“你今年多大了?”我开口问道。雪念停住脚步,略侧过身来,双膝一曲,回答说:“回禀大人,奴婢今年十九了。”
想起在怀化县任上,相侑刚把她送给我的时候,小丫鬟自称十六岁,不过事后询问,她那时候刚过十五岁生日而已。这一眨眼四年过去了,她也已经十九岁了,恐怕再过一年半载就要二十岁……女子二十岁还不适人,以后再想出嫁,那机会就很渺茫了……
可是小丫鬟聪明伶俐,又是这般的娇美可人,我实在不忍心把她嫁出去……若是在仆役中找一个老实的嫁了,以后仍能经常见面,似乎更非明智之举。妻子曾经暗示过,让我收了雪念为妾,我也一度为此动心,不过只怕是弧隐的阴谋,所以才一口回绝了。现在妻子……不,苹妍并不把那老狐放在眼里,她不会因为受老狐的蛊惑才提出这种建议,如果她也说我可收雪念为妾,我是否真的可以……
心里这样想着,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揪住了雪念因风飘起的腰带。小丫鬟仓促转身,双颊飞起红晕,玉容更显娇艳:“大、大人……”我愣了一下,理智骤然从天外跃回了腔中,于是悻悻地松开手,随口胡诌道:“你走太快了……且徐行。”
走进内室,只见苹妍正坐在案前,左手扶着一片木牍,右手持着一管毛笔,似乎正在写些什么。见我进来,她放下笔,起身相迎。“夫人不必多礼,”不知道是否因为有了刚才那一幕插曲,我不敢直视苹妍的双眸,“夫人召唤,不知何事?我前厅公务还多……”
“丈夫请坐。”苹妍盈盈一笑,把我让到案前主位上坐下,她自己打横相陪。我低头看那片摆在案上的木牍,只见上面弯弯曲曲的也画着一道符咒,有点象是泽部化生符,只是边缘小曲折太多,似乎隐含着更多的变化。
“那苹蒿所递来的符咒,可与此相似吗?”苹妍开口就这样询问,倒不禁吓了我一大跳。不过转念一想,我还有什么事情可以瞒过这千年妖物的吗?“并不相同,”我明确地回答她说,“那道符咒更要复杂百倍。”苹妍伸出手来,似乎想向我索要那道符咒,我耸耸肩膀:“恐与夫人有害,我留在厅中了。”“无妨,”苹妍微微一笑,“放在哪里?叫雪念去取了来吧。”
小丫鬟雪念才刚离开内室,我就发觉苹妍向我投来狡黠的目光。我预料到她会说些什么了,因此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
“雪念年已十九,丈夫不打算把她嫁出去吗?”苹妍这样询问,我也只好悻悻地回答说:“家内之事,夫人主张。”“我真的主张了,把她嫁了出去,丈夫不会后悔吗?”我感觉苹妍的话语中充满了揶揄,难道她要我自己提出来收雪念为妾的想法吗?可我又哪敢开口?
我不回答,只是低着头。隔了好一会儿,只听苹妍幽幽地叹了口气,问道:“我虽在梦中,终究与爰苓一体二化,爰苓所经之事,尽可回想得到。当日她为狐狸所迷,卧在厨下,那狐狸终究和丈夫说了些什么?”
听她这么一问,立刻当日的情景历历在目,包括那个奇怪的梦境,梦中那酷似雪念的有翼女子……我还没来得及组织好语言,更没来得及考虑什么是可以讲出来的,什么必须深埋心底,苹妍却又笑了起来:“丈夫不必多说,我尽知了。”
我知道自己脑中只要一转念,以她千年道行,自然能够查知。想到那个离奇的梦境,想到自己曾在梦中体味到的温馨旖旎的感觉,我不禁涨红了脸,更不敢抬头去看苹妍了。“丈夫无须自责,”苹妍缓缓地说道,“此梦非狐狸自造,是乃丈夫内心所化,想来丈夫与雪念或有前缘。”
前缘?何所谓前缘?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前生,前生是什么东西,更不知道雪念是否有前生,她的前生是否真是一个有翼的少女〔然而,那又是什么东西?〕。说到前缘,我与苹妍倒似乎真有前缘,起码我的祖先与她的本体是存在过一段千年恩怨的。
我不知道是否应该询问苹妍,有关我和雪念的前缘的问题,她有否探查到一些什么。就在这个时候,小丫鬟雪念从前厅快步走了回来,把苹蒿拿来的那枚符咒递给苹妍。苹妍轻轻摆手,雪念退了出去。
我略抬起头,望见小丫鬟袅娜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斜眼望去,只见苹妍展开符咒观看,秀眉微蹙,似乎索然不得其解。“此符咒果然与夫人无碍的吗?”我问她。苹妍轻轻点头:“此咒或确能保丈夫的性命,请带在身边,须臾不离。”
我还没来得点头,苹妍绕到我的身后,纤纤玉手从我脖子后面绕过来,解开了颌下的冠缨。她手腕上柔滑的肌肤擦过我的脖子,痒痒的令人心神摇曳。我一愣神间,她已经帮我拔去骨笄,摘下小冠,并且松散开了头发。
我不知道苹妍要做些什么,转头去看,只见她把那枚薄薄的符咒紧紧包裹在骨笄上,然后以手为梳,重新帮我理好头发,上冠插笄。“此咒藏于发中,须臾不离,可以保佑丈夫平安康健。”苹妍这样笑着对我说,我却不禁苦笑一声:“昔日父亲传我玉笄,声言能辟百邪,却仍然无法逃脱你的掌握……”
苹妍微微斜着玉颈,狡黠地笑问:“丈夫可后悔吗?当日若不上钟蒙,便不会有今日之忧了。”我闻言不禁愣住了。后悔?我可为当日之事而后悔?如果不遇见苹妍,我也就不会遇见爰苓,此后不会有如许梦境般的坎坷,或许仍然舒舒服服地躺在父亲的羽翼下做个土财主,而不用担忧朝中的钩心斗角。我似乎真的应该后悔,离奇的造化把我推到今天的地位上,那真是我所期望的吗?
九月望日,天子驾天阳殿大朝,我率领百官大礼参拜,然后退坐两列。天子先礼仪性地询问了最近的天候是否正常,四方是否安定,一边问一边给我递眼色。他是想让我主动开口,请求册立郕皎为太子吧——靳贤说得对,此事有违礼法,肯定会遭到群臣的反对,虽然我已经决定支持天子了,可也不必要做出头鸟。我垂着眼睛,紧闭嘴巴,不去回应天子的热切期望。
天子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自己开口,询问百官说:“奉常国犀等请立太子,卿等以为如何?”国犀首先起身上奏,历数了早立太子,以定邦国的好处——都是些老生常谈,我也懒得去听他,只是闭着眼睛假寐。国犀退下去以后,又接连站起来几名大臣,讲的话如出一辙,然而偏偏谁都不肯指名点姓,说建议立哪位皇子为太子。这帮老家伙,他们肯定全都了解天子的心意,所以谁都不肯当出头鸟。
废话讲了好一会儿,讲得天子本人忍不住了,涨红着脸问道:“朕有两子,郕皎、郕皋,当立谁为太子?”他故意把郕皎排在郕皋前面,这暗示也实在太明显了。
我略微睁开眼睛,偷瞧坐在自己对面的太尉获筇。这老家伙的表情竟然和我是相同的,也垂着头,眯着眼睛,不知道是在发愣呢还是在打盹儿。最近此人相当老实,平常闭门谢客,谁都不肯见,临到朝会也总一言不发,原本身周总会隐隐泛起的摄人的煞气,已经全部收敛了起来,看上去就象一个行将就木的普通糟老头子——确实,这半年多以来,他的须发由漆黑变作花白,好象眨眼间老了二十岁似的。
我正在观察获筇的表情,希望能够看穿这个城府极深的老家伙,突然天子开口点了我的名:“大将军,卿以为立谁为太子才好?”
我悚然一惊,猛地抬起头来。既然天子问到自己,我就不好再装聋作哑了,于是出班跪奏:“臣统外朝,不知内朝之事。立储为国之大事也,储君若贤,江山永固——可问奉常,其谁贤欤?”
我早就想好了一套说词,天子如果逼我表态,我就先逼首先倡议立储的国犀表态。果然,国犀退无可退,只好出班奏道:“两位皇子尚幼,谁知贤愚?古礼立嫡立长,故臣以为当立郕皋。”
国犀这一打了前阵,群臣纷纷附和,只有我、获筇和靳贤三人不开口。天子急了,频频用眼睛瞟我,我却转过头去不理他,心中感觉非常好笑。就这样折腾了好一会儿,天子无奈地一甩袖子:“兹事体大,且再商议。”宣告退朝。
大朝结束,我还没走出皇宫,就先被名中官叫住了,说是天子宣见。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于是坦坦地跟着去,在天安殿再次觐见天子。天子脸色铁青,一见面就恶狠狠地质问说:“卿言立贤,郕皎最贤。如何今日朝会上不发一语?!”
我毫无惧色地直面着天子气急败坏的表情,缓缓回答说:“群臣都请立郕皋,便臣一人言立郕皎,恐事不可协。”天子气得直拍桌案:“你还有什么怕的吗?你连朕都不怕,还会怕国犀那些人?!”
我继续不紧不慢地回答说:“或许臣一言可定天下,然言语不可定人心,人心不向郕皎,便立其为储,恐难长久。天子勿忧,臣有一策,可安人心,使郕皎嗣主之位牢不可破,稳如大山。”
天子瞪着眼睛,大喝道:“你说!”看他这种表情,我似乎又回到了正纲讨崇的时候,站在面前的似乎不是今上,而是当年的高市大王。不过这种神情稍纵即逝,天子大概觉得这样对我太过严厉,双眉一吊,转换了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柔声问道:“卿有何策,可速速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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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部 龙池劫灰 第五十四章 天谴
更新时间:2008…6…12 12:30:36 本章字数:4313
古诗云:有负于天,生而谴之。有负于人,死而弃之。
我第二次在天安殿觐见天子,就立郕皎为太子之事,给天子出了一个馊主意。这个主意对于天子来说是很馊,但对于我自己来说,却实足是个妙计。
这一妙计是我这两天冥思苦想出来的,事先没有征求过任何人的意见,包括靳贤——最近我越来越看不透那个吊挂眉毛的家伙在想什么了,国事但有不决,往往会去找两个姐夫商量,却不会向靳贤透露一星半点。防人之心,绝不可无,靳贤终究和我非亲非故,我不应该过于相信他。
当然,册立国嗣这种大事,我也不会征求两个姐夫的意见,他们终究资历还潜,能力高低也还待察考。我建议天子先去探探太尉获筇的口风:“获太尉功高德韶,威望素著,若能说动他拥立郕皎,则百官更无异言,我大成之基亦可安如磐石矣。”
我不是在故意拔高获筇,但他的威望确实比我要高,这是虽然无奈却不得不正视的现实。执政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大事皆出我手,老头子获筇只是在旁边若有若无地帮着点头而已。不管他全力襄赞也好,或者坚决反对也罢,他的威信因我的政策是否得人心而水涨船高,倒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可他就这样不死不活地混日子,威望竟然不降反升,仍然高距在我的头顶,却实在是件很诡异也很令人无名悚然的事情。
获筇就象高悬在我头顶的一柄利剑,似乎随时会直插下来把我斩为两段。此人活着一日,我便一日不得心安。二姐夫终让曾经悄悄地建议我说:“这老匹夫,一刺客便可了帐——不如就让孤人们去干好了。”对于他这种鲁莽的想法,我忙不迭地摇头:“此人威望素著,爪牙遍布,又并无恶行,事或不协,我必为天下人所唾骂。不可,不可!”
二姐夫还坚持:“既知此人爪牙遍布,非一两日所能削除,便当以雷霆手段处置。计谋泄露,可皆诿过于孤人,必无害于大将军也。”我承认他说的有一定道理,但从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寻找好的时机就贸然下手,结果必然是悲剧性的。我要二姐夫尽量刺探获筇及其党羽的隐秘之事,然后找机会再杀掉他,在此之前,先不要轻举妄动。
因此这次我利用天子急切想立郕皎为太子的机会,把老家伙获筇给推到了第一线。如果获筇答应拥立郕皎,就会得罪国犀等大批朝官,如果他反对拥立郕皎,就会得罪天子。得罪了国犀等人,则其爪牙不斩自断,得罪了天子,我便可借助天子之力取他性命。这是一个两难的局面,我倒很有兴趣看看获筇将会如何取舍。
听了我的话,天子皱着眉头,半晌都不回答。我明白他的想法,他是怕万一获筇明确地表示反对拥立郕皎,倒时候我也推翻前议,则废长立幼的图谋将再也无法继续。于是我假装安慰天子说:“获筇素识大体,料定不负陛下所托。可先使人探其真意,然后臣再为陛下徐徐图之。立储事大,不可仓促,仓促必生变乱,徐图之可安人心,亦可安储君之位也。”
连哄带劝外加敷衍,我和天子谈了整整一个时辰,这才告退离开天安殿。下次大朝是五天以后,我很希望天子立刻派人去探获筇的口风,或者干脆象关照我一般也把获筇召到天安殿去密谈,然后获筇尽快确定自己的阵营,那样五天后就有好戏可看了。
朝堂之上,波谲云诡,种种权谋秘术,听了让人惊心,看到让人恶心,可是偶一为之,倒也乐趣无穷。是的,我不可能身踞执政之位,却希望自己永远出污泥而不染,所有卑鄙的手段都交给靳贤去操作。从古至今,把权柄授与他人的家伙,从来都没有好下场,我必须引以为戒,也必须警惕那个靳贤。
才出朝门,突然看到靳贤乘着马车,急匆匆地迎了上来。一看到我的车驾,这家伙立刻呼喝停车,然后手持一块牍板跳下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