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劫录-第9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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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瞟了靳贤一眼,不得不承认,我实在很讨厌这个人以及他现在的态度,即便想要向他问计吧,即便最终把他留在身边参与谋划吧,也得先杀杀他的威风。于是我轻轻一摆手:“拿下了。”
当天晚上,我在驿舍里居住,叫人把靳贤押来。那家伙早就没了先前的嚣张气焰,两道眉毛更加倒挂,仿佛在哭,让人看了又好气又好笑。我让他在对面坐下,然后屏去众人,开口问道:“你们靳家在怀化是显族吗?”
靳贤愣了一下,似乎完全没有料到我会这样开篇。他回答说:“是,区区家中有田八百顷。”我点点头:“我家在云潼有田千顷,你我都是大族出身。”
顿了一下,观察一下那家伙的表情,我才继续说道:“世家大族,乃是国家的根基,根基稳固,自然国本牢不可催。然而根基若是过于庞大,枝叶反而会日趋凋零。你白天所说的,我都明白,只是如果要限制世族,你我两家皆在限制之列,你这样做,不怕愧对祖先吗?”
靳贤直了直腰杆,回答说:“人先有国,然后有家,能使国本牢固,祖先在天之灵也会感到荣光,怎么会怪责呢?区区又有何惭愧呢?大人自任司徒以来,所作所为,天下人有目共睹,虽然治理不得其法,但宵衣旰食,为国操劳,区区是很敬佩的。因此那一番话冒死也要禀告大人得知。大人若果能勉从区区之言,山河带砺,垂范万世,可为一代伟人!”
想不到这家伙还会拍马屁,我不禁莞尔一笑,随即摇摇头说:“谈何容易啊,谈何容易。”“天下事都不容易,但只要切实地去做,总会有所成效,”靳贤拱手说道,“世家大族,根深蒂固,牵一发而动全身,一般人是摇撼不动的。大人位居三公,又掌兵符,天下事都在大人掌中,大人若不能为,世上更无能为之人。难道您忍心看大成两百年基业一旦崩塌,黎民百姓再回归到威末乱世中去吗?”
“就算我是金刚力士,奈何面前横的不是一块巨石,而是一座高山,”我苦笑道,“缓解兼并,给民以田,该从何入手,如何去做,才不会引发更大的变乱呢?治大国如烹小鲜,身处我的位置,更不敢轻举妄动啊。”
靳贤把身体朝我的方向略探了探,压低声音说道:“大人如能用区区之策,不必五年,而国家初定,比及十年,问题可以基本解决……”
我必须承认这家伙并不仅仅只会喊口号,他不止知道症结所在,还知道该怎样用药施治——虽然他其后所说的话我只听懂了六成,并且认为切实可行的只有两成。就这样,我决定把他留在身边,并且许诺说,等回京就任命他做司徒长史。然而靳贤却拒绝了,他说:“区区但愿为大人门客,不愿为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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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部 龙池劫灰 第四十五章 想梦
更新时间:2008…6…12 12:30:20 本章字数:4396
古诗云:日之所想,夜乎所梦;梦之所见,行乎所应。
启天普化元年七月晦日,我进入大成郡界,突然听闻了丈人的死讯,匆忙加快行程,两天后来到京都西郊的赀县。我没想到妻子竟然就在赀县等我……照理说,父亲才刚过世,她不应该离开遗体,跑到城外来接我呀。
然而妻子带来了更为惊人的消息,据说最近朝局隐有山雨欲来之势,丈人临终前关照她说:“惜乎贤婿不在身旁。我死,获筇必然为乱,尉忌恐无力弹压,汝速出城去相待贤婿,毋为奸人所害也!”
因此妻子星夜出城,到赀县来等我,身旁只带了一个小丫鬟雪念,还有一直跟随在丈人身边的孤人秋廉。这个秋廉,我是见过的,当初就是他奉了高市王——也就是今上——的命令,带书信给丈人,约同起兵。我问秋廉城中的状况,秋廉低声回答说:“京城八门,俱已封闭。今晨有友人潜出送信,谓获筇等已劫天子,尉忌兵据城北,双方相持不下。”毫无疑问,他口中的“友人”,定然也是孤人了。
“获邛果然作乱!”我恨恨地咒骂一声,然后问秋廉说,“如今之计,为之奈何?”秋廉回答说:“南二门为获邛所据,大人不可入。北六门为尉忌所据,可即入城,破获筇而奉迎天子。”我皱了一下眉头:“天子在彼手中,投鼠忌器,恐事难促定……”天老爷,我已经杀死过一位天子了,可不想没过一年就又杀掉另外一个!
正在彷徨犹豫,突然连续有人送信过来。第一封到的信是获筇写的,说是丈人才死,尉忌就领兵占据宫城为乱,他被迫将天子迎到自己的府邸,提兵与其相抗。末了说:“尉忌所统,皆牵侯与离公旧部,请速入城,奉天子而讨不臣,则逆贼星散,大局可定也!”信中所说的牵侯,就是指的丈人。看完后,我把信扔在地上,不禁冷笑说:“这狗东西,还敢来这一套!”
第二封是尉忌写来的,所述情况,当然和获筇完全相反,说他在丈人死后害怕获筇作乱,所以派兵封堵城门,不幸被获筇劫持了天子,现在局面混乱,不好收拾,希望我尽快入城去相助。他还反复强调自己对丈人的忠心,以及和我并肩正纲的往事,要我一定要相信他。
我当然完全相信他,然而靳贤把那封信反复看了好几遍,却一直在皱眉头。我才准备动身从长乐门进京,靳贤突然横身在我面前,大声说:“且慢,此信大是可疑!”
靳贤说:“尉忌本牵侯家将,正纲及拥立今上有功,封扬威将军。大人与其素相知也,何必哓哓不绝讲些旧事,唯恐大人不信任他?若他所据是理,所言是真,只要说一下城中形势,并且告诉大人该从何门而入就可以了,他究竟在担忧些什么?”
我正打算嘲笑靳贤的多疑,突然第三封信又到了。这封信竟然是膺飏写来的,前半段内容和获筇如出一辙,后半段说:“公于膺某有深恩,膺某既已为大人而背故主,定无诓瞒之理。太尉获筇,心险而深,然此次所秉是正,尉忌所言必伪,望公详查之,毋堕小人奸谋也!”
我讨厌膺飏,虽然他数次三番救过我的性命,然而我早就下定决心痛恨他一辈子,并且得机会就会要他的小命。然而太山大侠终究是大侠,即便是我最不齿的大侠,我不认为他会耍这种看似毫无意义的阴谋诡计。尉忌是丈人的亲信,也是我的旧部,他真以为凭着那几句话就能使我怀疑尉忌,反过来相信那个可恶的获筇吗?我不认为他有那么白痴,因此他的来信令我格外疑惑而踌躇。
靳贤分析说:“倘若膺大侠与获筇一党,共同作乱,写信欺骗大人,不会有‘心险而深’之句。”听到“大侠”这个称呼我就来气,正打算不理会什么书信,不理会什么谏言,直接凭自己的直觉进城去,秋廉在旁说道:“都中混乱,敝友终是平民,难辨曲直。大人不可轻动,且歇一宵,待小人潜入城中去探查究竟。”
靳贤笑道:“汝也是平民,便入城中,能知是非曲直?”他转向我,表情变得格外严肃,问说:“大人曾许区区为司徒长史,今日仍执此约否?”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突然要起官来,有点茫然地点了点头。靳贤继续说道:“请大人书版于区区,行长史事,为大人入城探查究竟。以大人今日之身份地位,名声人望,振臂一呼,四方云集,宵小立可殄灭,因此他们才会催促大人进城。大人不进城,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区区此去可以细查双方情况,甚至面见天子,为大人解惑。”
哦,这家伙果然颇有胆色。我于是取过一片木椟来,写上“司徒长史靳贤”几个字,并且盖上自己的印章,递给靳贤,还要秋廉保护靳贤共同入京。靳贤临行前还关照说:“大人且严密警卫,他们互相牵制,不敢出城来攻,但要谨防刺客。大人且请安睡,明日辰时区区不来回报,就请立刻移往别郡,调集兵马,共讨国贼!”
真是一波才平,一波又起,我不知道已经千疮百孔的大成王朝,还经得起几次这样的折腾。靳贤、秋廉是进城去了,天色逐渐昏黑下来,我用过晚膳,爬上床榻,却翻来覆去的总也睡不着。我没有和妻子同睡,只怕那样自己的心情会更为混乱和烦闷。
脱衣登榻的时候,我偶然摸到了佩在腰间的那块白璧——九德真人赠我此璧,可防妖物,不知道它能否相助我安然渡过这场大难?从白璧我不禁又想起了父亲送我的那枚玉笄,两者的玉色似乎相当接近……自从为官以后,每日要戴朝冠,那枚玉笄太短,只能配以小冠,所以我很久不用了,但一直随身携带。嗯,明晨起来,就把它夹在朝冠里,双玉在身,或许能够逢凶化吉?
夏夜闷热,我睡着凉席,打着扇子,没多久身下还是粘湿一片,加上心情惶恐烦闷,那就更睡不着了。隐约听到窗外鼓打五更,睁开眼,窗隙里竟然透进来淡淡的曙色……好漫长的一个不眠之夜,既然睡不着,干脆爬起来静等靳贤的回报吧。我正在这样想,才一欠身,突然本能地感觉到屋中还有旁人!
屋中本是漆黑一片,没有点灯,此刻一丝曙光从窗棂缝隙中透射进来,我隐约看见榻前站着一个朦胧的黑影。是刺客吗?我恐惧得想要开口大叫,但喉咙象被人牢牢扼住了一般,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身体也变得僵硬了,就这样单肘支撑着半坐半躺,只有汗水顺着脖子不住往下流——这不是方才的热汗,这汗是冰冷的。
突然间,屋中大放光明,似乎是有人点亮了油灯,但光线极为柔和,并且我偏偏找不到光亮的来源。我终于看清了站在榻前的那个身影,我知道那不是刺客,但心中只有更为恐惧和惊慌——
那是狐隐!白衣如雪,肌肤较雪更白三分,言笑晏晏,正是那个可恶的狐狸精!他为何会在此时此地出现?他究竟想要做些什么?我猛然间一欠身,发现自己竟然能够动了,于是匆忙从枕下摸出那块玉璧,举到自己的面前。
狐隐微笑着摇头:“真人以为此物能奈何我吗?”他把袖子轻轻一拂,我感觉手中一轻,白璧竟然碎裂成许多块跌落在床榻上。我吓得本能地往后一缩,随即摸出父亲相赠的玉笄来,可谁料想狐隐又一挥袖子,竟然连玉笄也断成了两段!
狐隐迈前一步,继续微笑着说道:“这些都没用的。我是天地初生时老狐,不会惧怕天地生后所产之人、之物。你也无须惊怕,我不会害你。你现在需要惊怕的乃是时局,而不是我呀,你需要牵挂的乃是自己的性命和前途,而不是自己的妻子呀。”
说着话,他往门外一指:“看,靳贤就要回来了,我看到他已经离开了长乐门,辰初就会到你面前来。跟随他所认为正确的去做吧,我会保佑你前途无量,只要你肯舍弃那本不该属于你的东西。”
什么东西本不该属于我?他是在说我的妻子吗?我悚然一惊,从榻上直跳起来,这才发现天光已经大亮,屋中澄澈空茫,没有灯光,也没有狐狸。
妻子轻轻拍门,问:“已经卯末了,丈夫起身了吗?”我长长舒一口气,不知道确实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呢,还是那狐狸精又来玩托梦的把戏。爬起身,穿上衣服,突然发现腰系的白璧竟然不见了,只留下一截中断的丝绦。我大吃一惊,匆忙俯身去寻找,还好,白璧稳稳地平躺在地上呢。
我为自己的疑神疑鬼而感到好笑。于是俯身去拾白璧,然而指尖的触觉却分明有些异样。把手一提,白璧没有被抓起来,却原地碎裂成了六七块!这一惊可非同小可,我后退一步,重重地跌坐在榻上,浑身哆嗦,好半天都爬不起来。
妻子还在外面叩门,我挣扎着叫道:“我已起身,你进…进来。”妻子推开屋门,几乎同时,我听到外屋传来一声脆响,以及女人刺耳的尖叫。妻子转过头去,不禁也惊呼起来。我的心脏狂跳不止,顾不得自己衣衫凌乱,跳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去。只见雪念满脸的惊恐,紧抱着肩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地上。我顺着她的眼光向下望去,地上是那枚玉笄,被摔碎成两段……
“这是丈夫家传的玉笄呀!”妻子惊叫道。可怜的小丫鬟吓得涕泪滚滚,嗫嚅着:“我、我收拾大人的包袱,没想到……奴婢不是故意的……夫、夫人……”
我感觉浑身的骨头都似乎被抽空了一般,身体象滩烂泥般瘫软了下来,只好倚靠着门框,以使自己不倒到地上去。“这是天意……不,是注定的……”我的声音比雪念更低,更为惶恐无助,“不是你的错……不是……”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情绪才逐渐稳定下来。雪念擦干眼泪退到屋外去了,妻子搀扶着我,轻轻抚拍着我的脊背。就在此时,门外传来靳贤的声音:“大人,区区回来了。”
“城中情势如何?”我匆忙问道。靳贤回答说:“天子移驾在城南获筇别业,尉忌占据宫城,两军争夺东西市,日有杀伤。获筇调取南北军,兵众而不能战;尉忌将‘金台营’,虽勇而力寡。大人一日不进城,相持局面一日不解,大人若进城,助获氏则获氏胜,助尉忌则尉忌胜,可谓举足轻重。”
我炫…书…网整理好衣冠,到厅堂中和靳贤、秋廉相见,详细询问这整整一晚上他们的行止,以及所见所闻。据靳贤所说,他于昨日申末从广福门进城,城门虽已封闭,他手持我给予的行司徒长史的椟版,很快就得到了获筇、膺飏等人的迎接,并于晚餐后得以觐见天子。
“天子神情激愤,极言尉忌之乱,不象是伪装出来的,也不象是受到胁迫后讲的假话。”靳贤陈述了他的观感,然后转述天子对事变经过的描述。据说丈人才去世,尉忌立刻率“金台营”控制了宫城和诸郡邸,请求天子下诏宣布获筇有谋篡之心,必须逮捕法办。“金台营”人数不过四千,无法严密守备宫城各门,而尉忌派人接管南北军的图谋又于当晚破产,于是天子趁着夜色,在膺飏的保护下逃到获筇建在城南城阳坊的别业中。
获筇府邸早就遭到“金台营”的围攻,他逃出去以后调动南北军,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