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劫录-第9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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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所以得不着子嗣,这无关环境的问题,更不是身体的问题,只是我内心的苦闷根本无人可以倾诉,更没人可以帮忙出主意——连我的亲姐姐也不行!
人生在世,总会有种种烦闷,有种种心结,然而烦闷心结,无人可表,才是最令人头疼不已的。这半年来我埋头于朝政,某种程度上也是想利用工作来暂时淡忘这种无可发泄的烦恼。我的亲姐姐哎,你又何必让我再想起此事来?
当然,我不可能抱怨姐姐,既不能对她说实话,也不能对她的话充耳不闻。我嗫嚅了好半天,才勉强想出个并不圆满的理由,苦笑着低声回答说:“世事多变,新婚未及圆房,时至今日已难……已无此心情。况且我政务倥偬……”
我估计二姐是想歪了,以为我和妻子性格并不契合,纯是为了要巴老丈人的粗腿,才攀上了这门亲事。她竟然怂恿我纳妾,并且说:“我看弟媳房中丫鬟雪念颇佳,兄弟如果有意,不妨收了她。我想这样做,爰氏是不会有什么异言的……”
为什么二姐会在这个时候提到雪念?难道是那个可恶的狐狸在暗中控制着姐姐的心智,想要以此来引导我本就已经开始动摇的心吗?我暗吃一惊,匆忙摆手拒绝。二姐轻轻叹了口气,最后说道:“你们夫妇之事,我虽至亲,也不好多言。但闻朗山秩宇宫有使夫妻和睦的秘术,兄弟可试往求之。”
我一开始没想再回去朗山秩宇宫,只打算告假回乡去接父亲来京都居住。一方面,父亲年事已高,原本大姐夫在本郡任都尉还可以有个照应,这次远调去安塞为守,父亲孤零零地一个人在家乡,谁都无法放心。另方面,我也想暂时离开京都一段时间,去外地散一散心——繁忙的政务搞得我寝不安枕,食不甘味,况且最近皇帝看我的眼神很有些不耐烦。我知道自己不是忠臣更不是孤臣,从来不敢和君王对着干,然而也没有逢事便揣摩上意的心情和本事,想必什么事情上还是不小心顶到皇帝了吧。今上素来刻薄寡恩,与其每日相见,令他厌烦,招致灾祸,还不如先避开几天为妙。
临行前,我去拜别丈人。丈人先夸奖我孝心可嘉,再暗示我要尽快让他抱上孙子,最后延入内室,屏去侍从,才低声说道:“获筇心狭而深,不可不防。”
他说已经上奏天子,为了维护京城的治安,打算成立一支新的亲卫部队,就捡选“正纲”过程中立过功的外郡官兵四千人,驻金台门外,号“金台营”,以实戍守。他说:“我年事已高,近日常感觉气虚心悸,恐怕不能再领兵作战了。此军且交尉忌暂代为督,贤婿速去速归,到时由你亲自执掌。”说到这里,他把拳头一捏,在我眼前一晃,意思是:只要兵马在手,就不怕获筇再生异心了。
我当时没有仔细思考丈人的话,导致日后招祸,完全是咎由自取。总之,我匆匆收拾行装离开了京都,沿着潼河一路往西,等走到成寿和石府两郡的交界处的时候,才突然想到,不如顺便往朗山秩宇宫一行吧。
说起来最了解我尴尬的婚姻处境的,莫过于师祖棠庚……不,我已经被开革出朗山门墙了,只能称呼他“九德真人”。九德真人知道我妻是一体二化,也知道我和她相识婚配的过程中有种种的坎坷奇遇〔虽然他不一定每个细节都清楚〕,那么我将怎样维持和妻子的关系,怎样维系这段婚姻呢?我该怎样打破自己心中重重的藩篱呢?或许去请教他,会有所感悟吧。
终究我现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贵为三公上侯,九德真人不敢拿我怎样,甚至不敢不帮我出主意——不过想到这点,突然觉得炼气士们也很可笑,虽然自称跳出尘俗之外,可仍然要被迫活在世俗的社会体系中,免不了还得对权贵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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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部 龙池劫灰 第四十四章 怀德
更新时间:2008…6…12 12:30:18 本章字数:4777
古诗云:君之劬劳,民之休息;君既见用,无不怀德。
渡过潼河,我再次登上朗山。想到前次登山,身边只有妻子、尉忌,以及两三名仆佣,我是为了解开丈人离奇的梦境而来找九德真人帮忙参详的。此次再上朗山,我已位列三公,前呼后拥的无数士兵、仆役相随。虽然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有尉忌的本领,我的心却安稳了很多。
朗山位于凭朗县内,听到我来的消息,县令率领大小官吏并县中缙绅们出城十里远迎。我没有进入县城,直接转向朗山,才到山脚下,就听到鼓乐喧天,一众炼气士也都列队相迎,并且领头的竟然是我从前的师傅葛琮。
我真想拉着葛琮的手说:“还记得我上次来吗?你前倨而后恭,何等的可笑呀!”然而以我今日的身份,以我一贯谨小慎微的性格,是说不出这种话来的,我只是坐在车上,朝葛琮微微点头,说:“特来拜见九德真人,有所请教。”
马拉人拽,马车登上半山,我才终于被迫不得不下车步行。山道两旁列满了炼气士,一个个身着盛装,以我的经验,除了大祀和天子下诏册封真人,他们一年也难得穿几次这套衣服。进入秩宇宫,缓步迈入紫云殿,九德真人竟然从蒲团上站起身来相迎。我强忍住笑深鞠一躬,然后在他身旁的蒲团上坐下。
小僮奉上茶来,然后九德真人挥挥手,把闲杂人等都驱赶了出去,这才凑近一些,低声问我道:“大人此来,为的是那妖物之事?”
九德真人果然并非凡俗,我还没开口,他就知道我的来意了,并且开门见山。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回答说:“既然一体二化,我不知道她是爰氏,还是妖物,不敢沾身,实在烦恼,故此特来向真人请教。”
九德真人摇摇头说:“自种因缘,自己了断,我帮不了你。”说着指一指我的心口:“就算有莫大神通,也难以解开人心之结。你是不敢沾身还是不欲沾身还是不愿沾身?你且扪心自问看。”
我内心一片迷茫,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好。真人品一口茶,继续对我说:“据五山真人所言,那妖物倒也并不滥伤无辜,只是彭刚的苗裔一日不绝,苹氏的怨恨一日不除,迟早还是要惹出是非来的。”
我不禁苦笑道:“我自己就是彭刚的苗裔,难道我自己一日不死,这个结就一日无法解开吗?”真人再度摇头:“此结不在于事,而在你心。令岳大限已到,时日无多了,等他百年之后,你大可休了爰氏,断绝这段孽缘。到时候,你是不是会那样做呢?”
我愣住了。我总是以种种借口为自己开脱,丈人在世,我肯定不能疏远妻子,但如果丈人不在了,按照常理,我当然可以举慧剑断孽缘。然而这段孽缘真的那么容易放下吗?我在内心深处对爰氏甚或对那妖物苹妍是否存在着深深的眷恋呢?我能不能狠下心来休了她呢?
眼前再度闪现出妻子的倩影,我一阵目眩神摇,过后悔恨无比。
真人看着我只是笑,我不知道他是在微笑还是在冷笑,老家伙眉长须长,满脸皱纹,令人完全无法从表情上分辨出他的真意。定了定心神,我决定把有关狐隐的事情告诉他,他无法解开我的心结,总能帮助我降除妖物吧。
“不必说了,那狐狸的事,我已尽知,”真人笑着点点头,随手从蒲团底下取出一件东西来,递到我手中,“此物可避百邪,你随身佩带,那狐狸就无法近你的身,无法对你不利。”
我接过那样硬冷的东西,定睛细看,原来是一具白璧,径过两寸,通体透亮,毫无花饰。乍看只是平常的美玉,然而我盯的时间久了,却隐约觉得有云雾从璧孔里弥散出来,这云雾有鳞有爪,倒象是一条巨龙,围着白璧缓缓地绕上一圈,然后逐渐爬上了我的手掌、手腕,手臂……
眼前一片朦胧,耳边恍惚听到真人的声音:“狐之孤,孤之狐,无穷天机,都在璧中。切记,切记。”
父亲却并不肯离开老家,跟我往都中去。他拍着我的肩膀笑笑说:“我眼不花,耳不聋,腿脚也没有什么不方便,乐得在乡下逍遥自在,去京中做什么?听说那地方气候潮湿,我恐怕住不习惯。”
这是摆在明面上讲的话,而当只有我们父子两人在场的时候,父亲却皱着眉头,低声警告我说:“汝无非常之能,而立非常之功,无非常之德,而居非常之位,不见得是福气。好比月亮,月盈必亏,就算再小心谨慎也未必能逃脱命运的捉弄,我实在为你担心啊。”
我笑着说:“您多虑了。”父亲摇摇头:“都中、官场,都是天下最大的是非之地,祸患时起萧墙。你不要告诉我说你毫无察觉!”我想起临行前丈人的嘱咐,情绪不禁也低落了下来。
在家乡住了三天,亲朋故交纷纷前来拜会,几乎一刻都不得闲,简直比在都中还要让我头大。于是第四天我就匆匆拜别了父亲,启程回京师去。那些亲朋故友,多有请托官职的,我不好一概拒绝,只得记录下了他们每人的姓名履历,要他们且耐心等待着,朝廷定有安排。不过在回程的路上,我却偶然收留了一个人。
这人是个炼气士,三十多岁的年纪,身高腿长,肤色白皙,唯一的缺憾是双眉倒挂,一副落拓之相。我才离开家乡走了没多远,他突然从路旁蹿出来拦住我的马车,拱手高喊:“怀化靳贤,拜见司徒大人!”
卫士们抓住他的双手,按着他的脖子,把他押到我面前。靳贤大叫道:“我是炼气士,不是平民百姓,更不是强盗宵小,况是故交,请以礼相待!”我隐约觉得他的容貌和姓名似曾相识,可是一时想不起来,于是挥挥手,叫卫士们把他放开。靳贤直起腰,从容地整整衣冠,然后又是深深一鞠。
“我曾在怀化为长,那时有相见过吗?”我在脑中反复搜索那段短暂而离奇的经历,却始终不得要领。靳贤微微一笑:“大人去怀化为父母官以前,区区就离乡他往了,你我并非于县中曾经相见。请再往前想,大人为绣衣直指押送太山大侠膺飏往都中去……”
我脑中灵光一闪,恍然大悟。是的,我想起来了,我在押送膺飏回京的路上,路过怀化县,曾经被一伙乱民堵在高阜之上,因此被迫宽放了膺飏。而这个靳贤,当日就正在乱民群中,并且还走出人群,和膺飏攀谈过!
想到这里,我不禁冷笑一声:“汝是炼气士,可也是真正的宵小!”“何所谓宵小?”靳贤朗声笑道:“区区不隐姓名,不匿行迹,引百姓取积存之粮而使免为饿殍,围大人于高阜之上而不相加害,大人反以我为宵小吗?”
“煽动乱民,攻掠郡县,哄抢粮食,按律就当大辟,”我才不会被他这段似模似样的话唬住,于是继续冷笑说,“你还敢孤身前来见我,胆子倒真不小呀!”说着把手举起来,只待他再放一句屁,就招呼卫士们将其当场按倒。
靳贤把脖子一梗,竟然也冷笑起来:“祖圣有云:‘民为社稷先,饥民者,残也,饱民者,仁也。’区区为使民饱,不惜己身,致干国法。区区但有一言,请大人垂听,然后执而杀之,并无怨言!”
我点点头:“好,你说。”得到我的允许,靳贤清清嗓子说道:“国家动乱,暴民纷起,非仅当道小人之罪,崇韬、国岸,固当杀之以谢天下,而唯此并不足以抒国难,定危局。豪强大族,连阡并陌,兼并土地,百姓无所躬耕,欲求一饱而不得,怎能不揭竿而起?大人手刃奸贼,匡正朝纲,为天下仰望,而不能变更旧制,消除隐患,唯孜孜以求小节,譬如大木将倾,不正其本,修枝剪叶能竟何功?!”
说到这里,他屈一膝跪下,并且反背双手,大笑道:“这一番话,大人若能听进去一分,实行半分,是天下苍生之福,而区区之功,岂止拯救怀化数百饥民,便头断肢残,又何足为憾!”
说实话,他这一副舍生取义的臭面孔,让了多少有点让人反胃。古书上常能看到仁人志士慷慨死谏的描述,读了令人热血沸腾,但这种情境似乎只应该存在于史籍中,存在于虚幻的传说中,放到今时今日,总感觉脱离现实,很不搭调。我如果不是司徒,如果还是个小小的县长,或者北营校尉,或者中尉吧,一定会嘲笑对方的滑稽,然后命人当场斩断那根似乎很硬的脖子。
然而现在我是司徒,我在这个职位上呆了半年有余,事务倥偬,每天拆东墙补西墙,搞得焦头烂额。我本不是一个勤勉的人,然而身处局中,看到国家体制千疮百孔,似乎随时都会倾塌,总忍不住为其担忧,忍不住要去做一点事情。然而做事真的很难,做官其实更难,这就使我对靳贤所说的那番大道理,多少有一点点感同身受。
虽然他的表情很可笑并且可厌,虽然他的态度实在太过张狂,然而我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很有道理。这种道理,其实对国政了解多一点,人人都会明白,虽然他一个乡下炼气士能有这般见识,确实令人钦佩。然而重要的是,不是医者,就算明了病症为何也不知道该怎样对症施治。我很想治理好国家,就算不怕被万世唾骂,也怕自己存身的这座大厦竟然在自己还在世的时候就倾垮下来,然而我找不到治理好国家的良方。靳贤胆敢不要命地在我面前口出狂言,难道他有什么妙策吗?
我坐在车厢里发愣,四周围的空气好象凝固了似的。好一会儿,我才回过神来,再看看靳贤,他还跪在车下,用非常热切的目光仰望着我。我想要和他好好交谈一番,问问他是否确有治国平天下的良策,然而似乎转换态度的时机已经错失了。按照古籍上的种种记载,明君听到臣下的死谏,总会立刻变容,或者跳下车来,或者站起身来,朝对方深深一鞠,口称:“寡人不敏,请先生教我。”然而我愣了那么长时间才玩这套把戏,也未免太过滑稽了。
又瞟了靳贤一眼,不得不承认,我实在很讨厌这个人以及他现在的态度,即便想要向他问计吧,即便最终把他留在身边参与谋划吧,也得先杀杀他的威风。于是我轻轻一摆手:“拿下了。”
当天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