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劫录-第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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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了这话多少有点哭笑不得,但同时也松了好大一口气。时候不大,那些乱民们鼓噪着蜂拥而去,逐渐离开了视野。膺飏回到我们身边,把剑递还给尉忌,然后一指被串成一列的他的家人们。我还没发号施令,尉忌这小子先走过去,把绳索砍断了。
既然到了这个地步,我也只好做个顺水人情——虽说实在不想纵放了膺飏,更不想和他讲什么信义,但尉忌已经开始放人,我又能多说些什么?也不知道现在究竟谁是主人,谁是仆从!我面无表情地向膺飏一抱拳:“后会有期。”
膺飏点头笑道:“我险些害了你的性命,今日又救了你的性命,你擒拿我一家,今日又纵放,恩仇终于可以了断了。若有后会,再叙契阔吧。”我转身就走,心里却说:“恩仇了断?想得倒美!你这恶贼,我会记你一辈子的!”
※※※
怀化也去不得了,我们只好往北绕一个大圈子,八月中旬进入虚陆郡治虚陆城,一看城上满布士兵,旌旗招展,防卫得极为严密。进城拜见太守和郡尉,他们告诉我说,现在整个郴南都是乱民,虚陆受到波及,也有小辨模的乡民骚动。“已经上奏天子,请发大军前来剿灭乱民,”太守叹了口气,“只怕远水救不得近渴,因此请韬郡尉招募壮士,严密防守郡城。”
尉忌不放心,请我再往北绕一下,去太山国看望爰太守的母亲。回到京都,我就要和爰小姐成亲了,那么爰太夫人也就变成了我的祖母,这种骚乱纷扰的时候,不去探望关照一下,确实说不过去,反正路途不远,我也就同意了。
现任太山国相是曾经救过我性命的绛通,我趁此机会再次致谢,并大概叙述了捉拿膺飏的经过。当然,其中添加了许多水份,既没提因为苹妍相助才得以擒获膺飏,也没说他最终是被我放走的,只说:“路遇乱民,那厮逃亡得不知去向,实在可恨!”绛国相嗟叹一番,然后请我把他新写成的一份上奏呈报给天子。
拜见过爰太夫人,休息一晚,我让随行的士兵返回郴南,然后和尉忌两骑快马,直奔京都。八月底进京复旨,发现天子的面色极为难看。“绛通昏聩,竟然要朕处斩安远县令,派员安抚乱民,”天子看完绛国相的上奏后,狠狠一拍桌案,“那些目无君上法纪的乱民,怎可用抚?!朕已诏勇毅将军国岸统领大军前往征伐,必要尽殄丑类,平靖地方!”
这些军国大事,我是不大懂的,以秩八百石的官职,也不敢多说废话,只好诺诺连声,退了出来。走出金台门,尉忌不知道从哪里“嗖”地跳出来,对我说:“小姐上月已到京都,暂居中安门外老爷一位故交家中,知道大人已归,特遣人来问,不知何日举行婚礼?”
结婚是件幸福的事情,可也是件麻烦的事情,如果在家乡结婚,自有父亲帮忙主持一切,我大概要轻松多了,可现在独自在都中为官,相关事务都要自己操办,想想就觉得头疼。我拍拍尉忌的肩膀:“你去请位高人来,卜算一下吉日吧。”
其实占卜吉日这种事情,凭我的道法,完全可以自己解决,可千里迢迢回到京都,身心俱疲,我才懒得动这个心思呢。回到家中,翻身倒下,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杆才醒。尉忌倒真的很尽责,连跑了好几处宫观,请人反复推算,定下三个日期来供我选择。
第一个日子是下月初二,距离今天才只有短短四天而已。虽说我奉旨出门这段时间,尉忌的两个伴当和自己的仆佣都已经把结婚所需的事务准备好了,真要赶时间,今晚就能成礼,但我心理上可受不了这样匆忙。第二个日子是下月初八,不疾不徐,我就圈定这天去迎亲吧。
身为朝廷官员,结婚的手续比庶民要更为繁琐。先必须前往奉常处呈报自己和新娘的姓名、籍贯、出身,以备核查,免得世族和寒门甚至庶民联姻,坏了礼法。好在爰小姐的父亲是成寿郡守,履历清楚,不需要再派人另行调查,奉常丞画了个圈,盖上大印,婚事就算通过了。
接下来,还要到自己所隶属的光禄勋去请假——现在我已经从中郎荣升为侍郎了,距离千石官只有一步之遥。光禄丞拍着我的肩膀,“嘿嘿”笑道:“晋官并娶亲,真是双喜临门呀。你才从郴南归来,这个假定然准的,只是等到正日,休忘了请我一杯喜酒喝。”我满脸堆笑着答应,心里却在骂:“我和你有什么交情,你要来喝喜酒?本想图安逸草草办了婚事的,如今你这厮定要到处去宣传,看起来一台豪华的酒席是免不了啦!”
于是我离开光禄勋以后,被迫又跑去见治粟内丞,请他预支明年的俸禄,好办酒席请婚宴。毫无交情的治粟内丞满口答应,同时也预定了一个婚宴中的位子。整整跑了一天,累得我腿都快要断了。这才开始感叹,官员不是这么好当的,宦途不是这么好走的呀!
好不容易捱到正日子,一大早我就驾着黑漆马车,前往中安门外迎亲。后面的从车和跟随,大都是我从光禄丞和治粟内丞那里借来的——奢华的喜宴总不能白让你们享用呀!
到了女家,献上大雁,把新娘子接出来——我总觉得象是以货易货,和在街市上买奴仆没什么区别。爰小姐身着大红色的绸缎深衣,下摆拖地,遮住鞋袜,脸上傅粉涂脂,头梳了一个九环仙髻——果然女人还是梳高髻漂亮,这样打扮,比出阁前梳辫子要妩媚得多了。
真想在大街上就把这尤物搂进怀里,温存一番——这当然只是妄想啦,不但是妄想,而且下面还有诸多礼仪要完成,还有一大帮可厌的贺客要打发,想到这些,我觉得后脑隐隐作痛,四周阳光也变得不再明媚,祝福之声有点刺耳,连新娘都似乎没有刚才那么可人意了……
按照正规的礼法,新娘迎娶进家门后,就要设宴共食,是谓合卺,然后送入洞房,可没说要摆宴席请客,让那么多有交情或没交情,甚至认识或不认识的贺客都来揩油饱餐一顿,然而礼法不如风俗,风俗更不如时尚,时尚就是如此,可有什么抗拒的办法?
好不容易宴饮告一段落,我请几个相熟的同僚帮我继续款待众宾,自己醉醺醺地往洞房走去。才到门口,“呼”的一声,尉忌从阴影里蹿了出来,吓得我接连倒退了三步:“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尉忌朝我笑笑:“果然有三分醉意了。”说着话,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来:“这是解酒妙药,是小人祖传之物,奉于大人。”我一把抢过来,摆摆手:“多谢了,你到前面喝酒去吧。”这个家伙还真是多事,要知道我是第一次洞房花烛,也是第一次亲近女人呀,不借点酒来壮胆,怎么度过这紧张的一宵?
进入洞房,牢牢地把门插上,我这才转头过去打量新娘。只见屋内到处插着鲜花,挂着大红绸子,还点着大红色的蜡烛,红彤彤一片,看了使人越发头晕目眩。我看到一个全身披红的女子,斜坐在床上,低着头一动不动……
整个人突然无缘无故地打个哆嗦,这种情景,似乎曾经见过、经历过的呀!低头一想,实在莫名其妙,我出生以来,还是第一遭娶亲,第一回洞房,怎会见过这样的情景?莫非残留在记忆中模糊的印象,是在姐姐出嫁的时候,我偷窥过洞房吗?
也有可能是酒喝多了,产生的幻觉。我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把尉忌送给自己的瓷瓶扔在桌案上,决定保持半醉的状态,不去追求彻底清醒。才跌跌撞撞地向新娘走过去,忽听仆佣在门外轻声叫道:“大人,可以撤烛了吗?”
我才想到,婚礼还有最后一个形式上的步骤没有完成呢。于是匆忙过去取下新娘罩在脸上的缨络,然后又摇晃着走到门边,拔栓开门。仆佣进来,把蜡烛撤了出去,屋中立刻变得漆黑一片。我这才有点后悔,为什么刚才那样匆忙解下缨络,都没能藉着烛光好好看爰小姐一眼?摸着黑亲近芳泽,会减低多少乐趣呀。
还好当晚确是良宵,一轮明月斜挂高天。我走过去打开窗子,这才藉着朦胧的月光,看到爰小姐羞涩地慢慢抬起头来。长久以来的坎坷和磨难,终于得到还报了,这样天上地下少有的尤物,就要变成我的妻子,想想将来日夜为伴,耳鬓厮磨,还能带出去向同僚炫耀,我感觉心痒难搔,连脚步都变得飘飘然起来。哎呀,早知道美色便能醉人,我刚才又何必喝这么多酒呢?
慢慢走过去,轻轻在爰小姐身边坐下,伸出手去捏住了她的柔荑。爰小姐羞涩地低下了头。当初夜赠剑穗、花园相见,这双雪白的柔荑曾经如何使我神魂飞荡呀,想不到今夜竟能握在手中,把之玩之,苍天待我可实在不薄。早知道能有这样的美女在怀,就算在太山被押往刑场的路上,我也应该会笑出声来的吧。
太美了,她实在是太美了,美得使我良久就这样握着雪白柔荑,却不敢有进一步的动作。也不知过了多久,街上突然传来更鼓,没想到不知不觉中已经快要子夜了。洞房良辰,总不能就这样相伴而坐浪费过去,我咳嗽一声,大着胆子,伸出臂膀去搂抱新娘的腰肢。
爰小姐略微挣扎了一下,终于还是顺从了我。我心中大喜,又伸出另一只手,慢慢地托起她的玉腮。月光中窗口照射进来,照在那一张雪琢玉雕般的美丽面容上,更显得清雅脱俗,仿佛传说中的天女一样。爰小姐把眼睛一撇,羞涩地望向床角,嘴角微微上翘——这种神情我颇为熟悉,以前两次相会,她不都这样羞涩地笑过吗?
但是突然间,一个奇怪的念头涌入脑海,我觉得浑身发凉,心脏却猛的一阵绞痛。我松开了新娘的手,在她惊骇的目光中,跌跌撞撞地冲到门边,一把拉开忘记拴上的大门,跳到院中。今晚并不燥热,仲秋的凉风习习吹来,但我此刻却如同身堕冰窟,寒侵脏腑!
(。。)
正文 第二部 龙池劫灰 第二十三章 黄粱
更新时间:2008…6…12 12:29:46 本章字数:4364
古诗云:富贵如浮云,浮云安可觉?爨上烟如缕,黄粱熟未熟?
※※※
不,我注意到新娘的神情,那并非我朝思暮想的神情,那一种腼腆和羞涩,并非我最希望拥之入怀,毕生怜爱的!正当我望着她美艳不可方物的面容的时候,我的脑海中却猛然浮现出另外一种神情来,那才是真正使我心醉,更使我寝食难安的神情!
那种哀伤和凄艳,那种能柔化钢铁般男子的心肠肺肝的神情,现在究竟在哪里呀?被最信任、最热爱的人出卖,遭到自己丈夫的残杀,那种痛苦和哀伤沉淀了整整一千年,化作世间绝无仅有的沉重和凄绝,那又岂是我的新娘一份普通的羞涩所能比拟的?我一直盼望着成婚这一天,盼望着将人间的至美、我的至爱拥入怀抱,但事到临头,才发现其实自己并非如内心刻意相信的那样,是深爱着爰小姐。
是的,她确实是人间少有的尤物,但外在的美色不过是一件值得观赏的艺术品,能使人魂牵梦萦的,应该是蕴含在艺术品内部的不同寻常的生命力。如果不是在百木村和钟蒙山上见到过那种凄艳的令人心痛的神情,我在马原城中会注意到爰小姐吗?会因为她深夜来访而心旌摇荡吗?
我知道自己是个贪婪而胆怯的人,但同时相信自己并非只沉迷于凡俗的美色,从而宁可改变信念和敢于背叛宗门的人。此刻细细剖分自己的内心,如果抹去那使我心痛的凄艳神情,我还会不会相赠剑穗,答应爰小姐的请求呢?我还会不会在钟蒙山上相救苹妍呢?
骤然发现了深种于自己内心的秘密,这用理智刻意隐藏起来的秘密,我不由觉得四肢僵硬,愣在院中,好半晌动弹不得。我应该怎么办呢?总不能把新娘一个人就这样抛掷在洞房里,但既然已经发现和被迫承认了自己的真爱,我又怎么能再坦而然之地去拥抱她、怜爱她呢?这简直是人生中最艰难的抉择,比叛反宗门,甚至改宗修道都更为难以抉择。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我知道新娘终于无法忍耐,含羞忍怯走出来看发生了什么变故。我应该怎样向她解释呢?要不要撒一个弥天大谎,比如说感觉有妖物来袭,因此出门来查看……她会不会相信呢?她若不相信,我还有机会改口吗?
真佩服那些随时随地都能编出谎话来,甚至谎话明明前后矛盾,还能使听众相信的人呀——可惜我踏上宦途的时间还并不长,否则定有妙计应对,定不会如此刻般犹豫和烦恼吧。
“夜风颇凉,丈夫怎不进屋中来?”我听到爰小姐在身后轻声问道。
缓缓地转过身去——四肢似乎真的僵硬了,转动小小的角度,都要花费很大的决心和气力——我正准备先随口敷衍两句,再现编瞎话,但看到月光下爰小姐的面容,却突然间呆住了。不,那并非爰小姐的面容,在她脸上,并没有疑惑和羞涩,却只有淡淡的笑容,微蹙的蛾眉下逐渐凝聚起来的略带哀伤的淡淡的笑容!
“你……”我张大了嘴,却再也合不拢来。“我早便对你讲过,”那女人轻轻地叹息一声,“我便是爰小姐,爰小姐便是我,两者一体而二化,你又何必看不开呢?”“不,”我突然叫了起来,声音之大,连自己也吃了一惊,“那是不同的,一定是不同的!哪怕原本一体,既然已经二化,当然就不是一体了!苹妍是苹妍,爰小姐是爰小姐,你们只有面貌相同而已,别无近似!”
“也许吧,”苹妍轻轻摇了摇头,“她是名门闺秀,我只是一个妖物罢了。娶爰太守之女为妻,你的前途无可限量,依恋一个妖物,只会给你带来无尽的坎坷和痛苦。你并不愚蠢呀,怎会想不通呢?”
“我怎么会想不通?但想通了又有什么用?”我迈前两步,张开双臂想把苹妍拥入怀中,她却轻轻一个转身就躲开了,“我若但凭理智行事,当初在钟蒙山上根本不会救你!或许最终我还是会选择爰小姐,但我此刻难道不该犹豫吗?不该烦恼吗?我来院中吹吹凉风,还真以为爰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