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劫录-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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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外舒爽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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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蒿带我来到山中的一潭泉水前面。泉水清洌,中有金红色的小鱼穿梭游弋。我们所面对的,是一片平整的山壁,有几道细细的流水,飞珠迸玉地汇合为瀑布,从山壁上垂挂下来,注入清泉。
泉水上方,有一个人凭空盘腿而坐。那是一个老年修道士,披散着花白的长发,穿着灰蓝色的长袍——这长袍的颜色,与我曾在梦中见过的虚空的颜色非常近似。老人闭着眼睛,直到苹蒿禀报说:“师尊,离子请到。”才睁开眼睛来,和蔼地望向我。
我注意到苹蒿用了“子”这个古典词汇。子,可以用现代常用敬语“先生”来翻译,但它无疑比先生更增添了尊敬和推崇色彩。为什么用这个词汇来称呼我呢?倒好象我是一位道德或者道法高深的超凡脱俗的奇人似的。
泉水上方的老人就这样盘着腿,象会飞似的,平稳地向我们靠近。他双目炯炯,似乎可以看穿人心:“离子吗?你并非一位达人,但你具备达人的资质,拥有达人的宿命——你看到萦山了,你了解到这个世界上还有自己彻底忽视了的一片天地。你有意加入我们的修行行列,成为一名修道士吗?”
是的,我曾经想过成为一名修道士,尤其在叛反宗门,并且含冤受曲以后。人世间已经没有我的存身之地了,就算五山真人可以原谅我的背叛,就算太山国相不会通缉我,我的前途也彻底黯淡了。我不可能再在炼气士的修行道路上继续前进,也不可能再举贤良方正,踏入宦途——谁会接受一个宗门秩序和国家秩序的破坏者呢?也许除了成为一名修道士,我已经无路可走了——况且,这里的景色确实不坏,能够来到此间,也算人生的一种非凡际遇吧,能够长留此间,定能陶冶身心,忘却诸般烦恼吧。
老人突然摇了摇头:“你想忘却诸般烦恼,正说明你尚未放下这些烦恼。苹蒿对你说过吧,此世本是虚妄,你又何必留恋什么炼气,什么宦途呢?”
“如果说要放下烦恼,便能放下烦恼,这世间也就没有诸般烦恼了,”我向老人稽首行礼,“我也明白此世本是虚妄,也知道自己的生命是虚妄,但处此世中,虚中有虚,怎能开悟?让先生失望了,实在……”
“你不明白,”老人继续摇头,然后突然向我伸出手来,“你看这是什么?”
在他手掌中,托着一个拳头大的泥球——萦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啊,这个看似随手捏拢的泥球,竟然也洁净纯粹,泥土中似乎没有一丝渣滓。“这是一个球呀。”我不知道老人究竟有何用意,是否想打什么比喻,于是诚实地回答道。
“你错了,”老人突然两手合拢,把那泥球捏了捏,抟成一个立方体,“它不是球而是方。”我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您是说,这个世界也如方才的球体一般,只是一个表象吗?它是会流转、改变的吗?”
“不,你也看到了,它并没有流转、改变,”老人微笑道,“是我使其流转、改变的。自我改变,并不是假,可被他人随意改变,这才是假。”“谁又能改变这个世界呢?”我笑了起来,“即便有莫大神通,可以颠倒天壤,运转日月,也不能算改变了这个世界,由圆变方呀。”
“那么,如果改变其宇,甚至改变其宙呢?”老人沉声问道,“如果四维颠覆,今昔倒转呢?”我大吃一惊:“谁人有如此神通?!”老人摇摇头:“谁说是人有如此神通?”说着,望向苹蒿:“时机未到,离子未悟,你还是先送他回去吧。”
苹蒿作揖道:“谨从师尊吩咐。”说着,向我举起了他的左手。我还没来得及询问,突然间,就象从梦中猛然惊醒一般,身周的景色、情境,突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
耳边有熟悉的鼓声擂响,我眼前一花,看见身前不远处是密密匝匝的人群,还有一个头缠红布的彪形大汉,手握一柄晶亮的小刀,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
我大吃一惊,想要有所行动,却突然发现手脚都被绑缚住了,竟然一动也不能动。耳边又传来拍击桌案的声音,循声望去,只见太山国相端坐一旁,把一枚竹签掷到了地上。那彪形大汉转身鞠了个躬,弯腰捡起竹签。
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又回来了,回到了磔刑的刑场?!难道真如那老修道士所说,“四维颠覆,今昔倒转”了吗?四维随他颠覆,今昔怎能倒转?就算倒转,也倒转回我来太山之前吧,而竟然倒转到这被绑在磔刑架上的一刻,难道我终究无法逃脱悲惨的命运吗?难道我还要再受一遍痛苦吗?!
脑海中突然响起了苹妍的声音:“真的今昔倒转了吗?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听到她的声音,我的心情立刻平静下来。是啊,原本就是苹妍救我逃脱被磔的厄运的,顶多让她再救我一次,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正这样想着,那刽子手把竹签插在鬓边,然后高高举起手里明晃晃的小刀,向我步步逼近。虽然明知道苹妍会救我性命,望着他手中的小刀,双腿还是不由自主地哆嗦了起来。我在脑中央告道:“拜托,现在就救我吧,别让我再挨刀了……”
恰在此时,突然一声大喝在人群外响起:“住手!暂停行刑!”随即一匹高头大马出现在视野中。人群纷纷躲闪,那马冲入刑场,前腿人立起来。太山国相跳了起来,质问道:“何人胆敢擅闯国家行刑之所?!”
马上跳下一个人来,几乎就在同时,数十名头插羽毛的士兵排开人群,护卫到那人身边。只见那人四十多岁年纪,黑面短须,身材矮小,但甫一落地,双目炯炯扫视全场,凛然生出一股不可侵犯的气概来。
此人身穿遍织花纹的黑色衣裳,腰佩黑色绶带,头戴獬豸冠,是法官的装束。太山国相看清了他的打扮,不敢造次,走下座位来行礼,问道:“请教是哪位大人前来阻止行刑?”法官冷笑一声,一抖衣袖:“绣衣直指绛通,奉诏前来拿你!”
太山国相吃惊地后退了一步:“拿我……小臣何罪?!”那位名叫绛通的御史用手一指我:“你勾结豪强,循法纵凶,坑陷无辜,条条都是死罪,还敢狡辩吗?!”他身边的士兵齐声暴喝,冲上去把国相按倒在地。
我猛然松了一口气,没想到事情会有这样的转变。如此发展,就算今昔倒转也没什么不好嘛。就不知道上次被磔,如果没有苹妍救我,会不会发生这样一幕?
我下意识地向人群中望去,已经找不到那位可恨的大豪侠膺飏及其姓硃的走狗的踪影了。他们害怕了,躲起来了吧。我忍不住扯开喉咙,大叫起来:“冤枉啊……大人救命!”这个时候,什么面子、里子,全都顾不上了。
有两名士兵急忙过来解开绳索,把我从磔刑架上释放下来。我觉得双腿酸软,勉强扶着磔刑架稳住身形。绛通扫了我一眼:“石府离孟?”“白衣正是。”“随我回太山国相衙门,”绛通冷着脸道,“以证此人之罪!”
他手指着被按倒在地,遍体筛糠的太山国相。我精神一振,扬眉吐气地回答:“正要明白辩诬,请大人还小人清白。”耳边突然听到苹妍的声音:“有趣呀,我且看随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
正文 第二部 龙池劫灰 第十八章 天子
更新时间:2008…6…12 12:29:39 本章字数:4180
古诗云:天子坐明堂,召我伏丹陛。我愿乘东风,西海任沵沵。
※※※
太山国王遇刺,消息传到朝廷,天子非常重视,即命御史丞绛通前来太山,暗中访察。绛通得到了国相谈烨与膺飏相勾结,买放真凶的证据,立刻上奏朝廷,随即受命为绣衣直指,从虚陆郡调了兵马,直闯法场,这才救下我一条性命。
这些内情,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当下离开法场,押着太山国相进入衙门,绛通先询问我的情况:“你来太山做什么?”我当然不能回答是来访爰太守小姐的,随口敷衍说:“前来访友。”“所访何人?”“成寿郡爰太守家将尉忌,是小人旧识。”我这可不算说谎,他大可找尉忌去查证,露不出破绽来的。
绛御史又问:“既是被曲,如何招供按了手印?”“屈打成招”之类的话,其实就足以取信于人,可是说出来太不好听,显得自己无比软弱。我想过他可能要问一些什么问题,来的路上已经打好了腹稿,闻言回答说:“小人冤枉,是国相命人事先写好了供词,强按住小人的手作押的——小人并非不通文墨的无知愚氓,如何不签名、画押,却按指印?请大人明察。”
这番话天衣无缝,相信绛通找不到丝毫破绽。果然,只见他点了点头,随即又问:“既是冤枉,如何不请人辩冤?”我回答说:“小人被囚太山王牢狱中,欲外通消息,屡次被阻,故不得辩冤。”想到这番话的结果,也许那个踢过我的狱卒会受到牵连,心中不禁升起一股复仇的快感。
绛通最后问:“往法场时,并不曾听你喊冤,何也?”我回答说:“膺飏遣一姓硃的门客,来牢中告知小人前后原委……”把那姓硃的讲过的话复述了一遍,又说:“狱卒谓:‘膺大侠要救的人,没有救不到的,要杀的人,也没有杀不死的。’小人自思,既然难逃一死,无谓作戚戚小儿女状,何不慷慨赴难呢?因此不曾喊冤。”
绛通又点点头,目光中大有赞许之色。正在此时,一名军官匆匆跑了进来,单膝跪地,禀报道:“末等已围住膺府,只见四门洞开,空无一人,请令定夺。”绛通愣了一下,摇头苦笑说:“此人见机倒快,不愧巨奸大恶。罢了,等我上奏朝廷,发榜捕拿吧。”我听到这个消息,实在失望得很。膺飏那厮害得我如此之惨,本来很憧憬他被绑起来行刑的凄惨景象的,这下子看不到了。
绛通让我在新的供词上签名。这回和上回不同,他允许我仔细查看了书记递过来的供词,证明和自己刚才的话并无丝毫出入,才落款署名。随后,他又审问了太山国相谈烨——大概是手头已经掌握了相当多的证据,逼问得对方哑口无言吧,才一个下午,问题就基本解决了。“离先生且随我往都中去,面见天子,以证太山之事。”第二天一早,绛通命令士兵准备好马车,然后这样对我说。
竟然能够前往都中面见天子,我心中兴奋得不得了,匆忙稽首致谢。我们很快就上路了,国相谈烨被关在囚车里,我却得以和绛御史同乘一车,对照前几天的际遇,一在天壤,一在泥涂,恍惚如同梦境一般。
接近京都大成府的某个晚上,我正在客驿中安睡,突然脑中响起了苹妍的声音——这些天来,我几乎每到四周无人的时候,就会默默呼唤她的名字,她却总也不肯露面,现在终于主动现身了。我听到她说:“瑞云叆叇,笼罩京都,我不敢再前进了,就此告别吧。”
我吃了一惊,实在不愿她就此离去。但我也很清楚,都中能人异士无数,摩肩接踵,妖物进入都中,实在是很危险,况且一旦被人发觉,也容易牵累于我。万般无奈,我只好问她说:“可有再见的机会呢?”耳旁传来淡淡的笑声:“若是有缘,总会再见……保管好你发髻上的玉笄吧。”笑声似乎渐渐远去,终于听不到了。
这一晚我辗转反侧,再也难以入眠,第二天起来,眼圈都是黑的。绛通问我缘由,我随口敷衍说:“小人真的能得朝觐天子吗?惶恐激动,是以夜不能寐。”绛通笑笑,象是相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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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朝删夷群雄,并吞宇内,至今已历九世,两百余年了。京都大成府城险堞高,城上旌旗蔽日,守卫的士兵甲耀天地,这份威仪,看了就令人肃然起敬。我们一行进入都城,休息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绛通就带着我前去朝见天子。
我在陛下等候,垂着头不敢东张西望,满手心里都是冷汗。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听中官高声唱名:“石府炼气士离孟,殿内见驾~~”我匆忙答应一声,跪下磕了个头,然后弯着腰,小心地走上台阶,步入大殿。
现在我身上穿的,当然不是因为牢狱之灾早就被撕烂了的旧衣服。绛通从太山国相衙门里找到我被没收的行礼,让我换上一套还算光鲜的礼服。可即便如此,走上大殿,望见左右都是高冠博带、佩授挂印的官员,还是感觉自惭形秽,低人一等。
身旁有中官低声招呼:“跪。”我匆忙跪倒在地,大礼参拜,口称:“石府白身离孟,觐见我皇帝陛下,陛下万岁千秋!”前面高处一个声音响起:“平身,抬起头来。”
我慢慢站起身来:“小民死罪。”“赦尔无罪,抬头朕看。”“遵旨。”我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用眼角向上一瞥,只见天子斜坐在丹陛之上,左手扶着几案,双目凜凜,几乎吓我一个哆嗦。
敬诚仁泰皇帝十二岁登基,今年也不过才二十岁而已,才比我大半岁,但看上去苍老得多。只见他面色蜡黄,双颊凹陷,只有那一对晶亮的瞳仁,不怒自威,才能多少显出点天子的气概来。最近这几年,天灾人祸不断,想必他一定很操劳很忧虑吧,说不定还有病在身——否则身处朝堂,就算是天子,也不应该倚着几案的。
“绛卿赞尔,”天子缓缓地说道,“洞悉谈烨之恶,是为明,昂首赴死,是为勇,劝朕好生抚慰。”我急忙垂首回答:“小人一介布衣,年幼识浅,怎敢承当如此谬赞……”天子打断我的话:“石府才呈来今岁举贤良方正的名单,上有汝名,但说患病在家,请求延后上京,这是怎么回事?”
我吃了一惊。想必五山真人们就算洞悉了内情,也懒得来和我一个小小的炼气士计较,没揭发我背叛宗门之事,而石府县令受了父亲的请托,还是把我名字报了上去。只是他们怎么也料不到我会在此刻前来觐见天子,虚说“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