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劫录-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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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出了一口气,晚饭也吃不下,只觉得浑身酸软,倒在榻上就不想动了。此时心中又是惊惶,又是恐惧,知道剧氏一定不会放过自己的。他们现在势力庞大,若真想收拾我,连国君也未必拦得住。可越是害怕,神思越是困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沉沉地睡去了。
梦中的世界是平安宁静的。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未必每次都能一一对应。我感觉自己置身在郕邑附近的温泉中,单独一人泡在木桶里,温暖的泉水整个包围着自己,身心无比的安祥和恬静。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身后传来脚步声。我慢慢转过头去,就看到一个女人撩开门口的纱帘,缓缓走了进来。白皙的肌肤,银色的头发,那分明是寒啊!
我猛然想起来,寒不是已经死了吗?同时也意识到,自己这是在做梦啊!我在梦中见到了寒,这是思念的具体象呢,还是她阴魂不散,前来托梦呢?!我觉得背脊一阵发凉。
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寒微笑了起来:“是的,我已经死了啊,大人。但我并非前来托梦呢,这是你心中的思念,和我灵魂的残存,经纬交织所得出的结果。终究,世间万事万物都是相互联系的……”
我越发害怕了,不是害怕对方很可能是个阴魂,而是害怕她所说的离奇的话。我预感到,在这个梦境中,有很不寻常的事情即将发生。
寒慢慢走到木桶边,跪了下来:“大人,请让奴婢为您擦背吧。”我有些肢体僵硬地转过身去,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寒轻轻的叹息:“您还记得深无终的话吗?深无终认为人类都是平等的,本没有贵族、奴隶之分。您还曾为他不能把自己的理论一以贯之,轻视奴人和犬人,而嘲笑过他呢。可是您自己呢?您并不因为我是奴隶而鄙视我,却因为我是奴隶而忽视我的死亡……”
我感觉到一条粗糙的浴巾在自己背脊上摩擦着,心情逐渐舒缓下来,一言不发地听着寒的说话:“……您所以责打您的妻子,真的因为她杀死了我,因为她伤害了无辜的生命吗?还是因为她触犯了您作为家长的权威,还是因为您怕郕扬会因此认定您与他不一条心,而考虑对付您?您将她休去以后,心中不是万分懊悔,怕剧氏会与自己为难吗?”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恶生乐死,是人的天性,我因为害怕自己被卷进波涛汹涌的政治漩涡,而忽视了你的死亡,这是可以原谅的吧。但抛弃个人的因素,而忽视你的死亡,我其实和深无终没有区别呀。众生平等,其实只存留在理论中,实践起来,真是困难重重呢。”
“实践起来,当然困难重重,”寒笑道,“但个人行为的贯彻,却仍只在一念之间呢。奴婢并不奢求大人放弃个人的生死荣辱,但希望大人能够放弃世俗的生死荣辱呢。”
我悚然一惊,猛地回过头来:“你……你在说什么?你真的是寒吗?你所说的这些话,是不会出自一个奴人女奴之口的。是我内心的想法,在梦中借你的口说出来,还是谁指点你前来对我说这些话的?!”
寒微微摇了摇头:“大人,您一直待奴婢很好,奴婢却未能给您带来真正的好梦,或者您所期待的,足够奇异的梦境。那么,这最后一次,让奴婢使您的这一个梦境,真的可以毕生难忘吧……”
※※※
恍惚间,我跟着寒离开了温泉,我跟着她在旷野中前行。四周是昏?饕黄椅薹ㄅ卸舷衷谑前滋旎故呛谝梗饫锞烤故俏沂煜さ牡胤剑故悄吧牡胤健揖驼庋谒砗螅吹剿し⑵鳎约喝锤芯醪坏接兴亢恋奈⒎纭?
远处没有山,也没有水,昏?鞯奶旌突?鞯牡兀唤绱θ允腔?饕黄R膊恢雷吡硕嗑茫怀刹槐涞牡仄较呱希沼诼冻隽艘黄郑茸叩浇安欧⒕酰鞘嵌嗝淳薮蟮囊黄盅剑?
似乎每一株树木,都比彭刚所攀登过的天柱小不了多少,粗大的树身,仿佛是一栋栋巨形状建筑物似的——与其说那是树,不如说那是直插云天的高塔。进入森林,高处眼所难见的巨大的树冠,遮蔽住了一切光芒,但林中却有点点光亮,仿佛繁星一般在树枝上方闪烁着,又仿佛巨大的萤火虫,在缓缓地翩然飞舞。
“这是哪里?你要带我到哪里去?”我觉得有些紧张,于是开口问走在前面的寒。“我带您去见一个人,您一直想要再见到的人,”寒头也不回地回答道,“仙人忽荦曾说她处于一种奇特的境况下,因此无法带您去见她……”
“燃吗?你是在说燃吗?”我紧走几步,跑到了寒的身边,“燃,她究竟怎么了?她究竟在哪里?!”寒用手往高处一指:“看,她就在那里。”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在两三丈高处的树枝上,垂挂着许多巨大的灰色的茧状物。也不知道怎样一来,我们竟然身在一个茧状物的旁边了——梦中无所不能,我也不会去思索其中的原因。
“你在说什么?你说燃就在这个茧中?”我有点哭笑不得,“她又不是蚕……”“蚕会吐丝,蜘蛛也会吐丝,您怎么知道别的生物不会吐丝?”寒微笑着解释说,“在您所处的世界上,万物都依照统一的规律存在并发展,您都已经司空见惯了。但在更广大的宇宙中,那种更统一更高级的规律,真正的大道,您又了解多少?您怎么知道一个人,并且是与您完全不同的人,不能够如蚕一般在茧中生存?”
我实在无法接受她这种不算解释的解释:“你说她在里面,她就在里面吗?我无法看到她,怎么能相信你的话?”寒表情神秘地摇了摇头:“您想撕开茧来看吗?可是一撕开这茧,她就必死无疑呀。”
“这不过是一个梦境,”我突然大叫了起来,“在梦中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即便我在梦中撕开了这茧,现实中的她也应该不会受到丝毫影响才对!”寒点点头:“您说得对啊。”说着话,伸出手去,用力地把那枚大茧撕了开来。
我终于又见到了燃,见到了那个曾在萦朝夕相伴的令我心醉的奇特女子。我看到她蜷缩着身体,闭着眼睛,一一丝不挂地躺在茧中。她那巨大的翅膀折叠在背上,翅膀上的羽毛,却破碎凌乱,上面还染着斑斑血迹。
我慢慢地走近燃,痴痴地望着她。但耳边却突然传来寒的笑声:“在梦中,是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即便撕开了茧,她也仍然能够存活。您既然领悟到不应该相信梦境,又为什么会相信我所展示的这个梦境呢?您又为什么会相信这个茧呢?哈哈哈哈~~”
(。。)
正文 第一部 历劫在心 第五十一章 薨
更新时间:2008…6…12 12:29:01 本章字数:4220
史载:檀王二十年夏六月,郴子高爵薨。
※※※
在茧中见到燃以后,应该还梦见了许多东西,但醒来时脑中却只留下模糊的印象,过了不到一刻钟,更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我只隐约记得寒最后说了这样的话:“目之所见,耳之所闻,莫不虚幻,然而虚幻和真实,其实并没有分别呀。”
醒来以后,我想了很久,实在不明白梦中所见,究竟是否含有真实的要素,又有几分是真实的。我见过的仿如真实的虚幻,和仿如虚幻的真实,实在是太多了。而既然“真实和虚幻,其实并无分别”,那么也许每一个细节,都包含有道理在内,只是我现在不明白而已。
我唯一明白的,是自己曾经一度产生出骄傲之心,认为自己的思想要超越当世,要超越深无终,现在才明白,那并没有用。道德并非来自语言,而来自一个人秉持其原则所反映出来的一言一行。从这个角度上看来,深无终是心口不一之辈,而我也比他好不了多少。
当天我一直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据钟宕说,门外不远处经常可以看到有人在徘徊,他怀疑那是剧谒派来的哨探。第二天上午,国君突然召见我,我知道他已经了解到整个事情的经过了。
“没有办法,继续留在郴邑,寡人也未必保护得了大夫,”国君见了我的面,先叹一口气,露出极为关切的神情,“婚姻不协,终究是小事,找个地方躲上一段时间,想来剧卿总有一天会消除怒气吧,乌云总有散开的时候……”
我突然明白国君想说些什么了。想必郕扬得到我和剧棠闹翻的消息以后,将会非常高兴,而他的高兴,本身也就是国君所期望的。既然如此,不如我就抢先把话说出来,给国君和郕扬都留下一个更佳的印象,况且……我似乎真的没有别的道路可走了。
“如果国君允许,臣下请求暂避郕邑。”听到我的话,国君眼中竟然放射出了欣喜的光芒:“此计甚好,寡人相信,扬定会很好款待和照顾大夫的。”
当晚我就收拾好东西,带着国君的诏书,趁着夜色潜出了郴邑。几天后,当看到郕邑那高大城墙的时候,我却不禁苦笑起来。我又回来了,似乎命中注定我将和郕邑有千丝万缕扯不断的联系。剧谒会不会因为我的原因而起兵伐郕呢?他攻破郕邑,一定会杀死我……如果我这样死去,是否郕邑之主,又有什么分别?空汤所展示的虚幻的未来,虽然有所偏差,不是基本上照应了现实吗?
真实,虚幻,两者间确实存在着可怕的神秘联系呀!
※※※
郕扬非常热情地招待了我,安排我住在他官邸附近的一所豪华住宅里。他一定是认为我既然和剧卿闹崩了,就只有投进他的怀抱中来。虽然我名义上是国君派驻郕邑的监督者,但实际上不过来此处避祸而已,因此不敢不对郕扬堆出笑脸,并且帮助他整顿兵马、巩固城防。
郕扬这个家伙,志不在小,他肯定想积聚实力,等国君一死,就立刻竖起反旗,抢夺继承者的位置的。我非常清楚这一点,但不仅无力阻止,在目前情况下,还要成为他的帮凶,这真是使人无比烦闷的事情。我只有盼着国君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千万别在年内就两腿一蹬,去见了祖宗。
可惜,世事总不因人的愿望而转移,甚至往往故意要与人的愿望相悖逆。我来到郕邑不久,六月初,突然传来了国君薨逝的消息。郕扬立刻派人前来请我,要与他共商大事。
共商的“大事”,当然不会是回去奔丧,而一定有更深刻的内涵存在,这是轻易就可想到的。对此,钟宕劝说我:“郕扬定要谋叛,以篡夺君位。家主若去与他商议,赞同就变成帮凶,反对定为所害!”我点点头:“这我很清楚,那你认为我应该拒绝去见他喽……可是拒绝见面没有理由呀。”
“现在还需要什么理由?”钟宕一摆手,“请家主立刻收拾东西,咱们逃出郕邑去!”我微微苦笑:“逃出去,又往哪里去?国都有剧卿在,他一定会把我当作郕扬的同党捉起来的。除此之外,我还能往哪里去?”
弧增却劝我说:“家主现在只能去见郕扬,暂时虚与委蛇。等到查探清楚了他的图谋,再禀报郴邑,到那时候,家主就是平逆的功臣。婚姻不协,终究是小事,与国有大功,剧卿也不好明着为难家主吧。”
弧增的话给了我信心,我要家臣们做好准备,一旦发觉郕扬有对我不利的举动,立刻保护我逃出郕邑去。然后,让钟宕护卫着我,驾车去见郕扬。
郕扬身披斩缞麻服,伏在地上放声大嚎,可是却似乎不见眼泪。他的重臣们围拢在旁边,不住劝解。见到我进来,郕扬推开众人,连滚带爬地扑到我的面前:“峰……峰大夫……家父薨逝了……”我急忙扶住他:“臣下也听说了……公子节哀,必须立刻回去郴邑奔丧啊。”
“家主不能回郴邑去,”一名郕氏家臣走过来说道,“剧氏控制了国政,要对家主不利。家主这时候回去,不是自投罗网吗?”我瞪他一眼:“剧卿确实与公子不和,可是不致于在国丧期间对公子不利吧。你哪里听来的消息?”“到处都在传说,”另一名郕氏家臣急忙说道,“不可不防呀。”
我在心里冷笑。这是前奏了,下面一定会商议起兵谋反的事情——当然,名义上是为了驱逐剧氏,还政于公室。“公子必须立刻回去奔丧,”钟宕在旁边厉声说道,“如果不回去,反而给剧氏以口实!”我拂了拂袖子,要他别多话。
郕扬急忙说道:“大夫的家臣说得有理。我现在是处于两难的境地呀……如果回去奔丧,势必遭了剧氏的毒手,如果不回去,他又有借口讨伐我。我该怎么办?请峰大夫教我!请峰大夫救我!”
教你?你心里早就拿定主意了吧。确实现在站在郕扬的立场来考虑,前往郴邑实在太冒险了,唯一的道路,大概也只有掀起反旗。为了国家的稳定,剧棠本应该隐瞒国君去世的消息,先骗郕扬回去郴邑的,至少也应该派人来好言抚慰。他没有这样做,分明是在逼郕扬谋反。此人的心肠竟然如此毒辣!
可我作为郴国的臣子,而不是郕扬的家臣,当然不能向郕扬提出谋反的建议。郕扬早就拿定了主意,只是不愿意背负千载恶名,所以希望我主动向他提出来吧——这个当,我是不会上的。于是我揉着下巴,装出仔细思索的样子,却很久都不发一言。
郕扬终于年轻,他忍耐不住了,抽噎着打破了沉寂:“家臣们倒是想出了一个办法,只是要请峰大夫帮忙……”我心中暗笑,表面上却装得极为严肃而认真:“但有驱使,敢不从命。”“请峰大夫先回郴邑,去探听剧氏的口风……”然而我没想到郕扬竟然提出了这样的要求,不禁目瞪口呆,不知道该怎样应承才好。
“剧氏与大夫有仇,”郕扬解释他的要求,“但他更想杀我。他若是放大夫安然归来,定是为了诱我上钩。他若是囚禁大夫——国丧期间,不能擅杀大夫——则必然对我没有恶意,那时我回去郴邑,以公子的权威,自然能救大夫出来。大夫是没有危险的。”
这小子,策划得如此周密,竟然把我当作试探剧氏的棋子。大概一来他也还没有做好夺权的准备,二来也知道我未必愿意真心跟从,所以才暂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