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劫录-第1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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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转头,我要查看,此刻所处比所经更为重要,这塔比自己更为重要。正在这样想着,并且这样努力着的时候,突然耳边响起杲航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是杲航喝醒了自己,还是自己的苏醒引来了杲航的喝问。话音响起的同时,我的手一颤抖,竹杖离开了髑髅,而自己也从蜃景中回归了现实。何者在前,何者在后,有无因果关系,连我自己也分辨不清。
我缓缓转过头去,只见杲航策着骆驼逐渐奔近,并且对我说:“此为蜃冢,远离为好。”我朝他笑笑:“卿此前可见过蜃冢吗?”
杲航跑到近前,低头望了一眼我的脚下,皱眉回答说:“见过,未感碰触。异界亦可见也,人心不可测也,相关己心妄动,还是谨慎些为好。”
我扯扯骆驼的缰绳,叫那畜牲跪下来,让我爬上去,同时继续笑问杲航:“卿亦以为蜃冢乃异界之门乎?”
杲航愣了一下:“或有此说,未曾研讨,不敢轻置可否。”
然而,此时此境,此心此想,使我骤然感悟到了一些什么。我跨上骆驼,手捏缰绳,转过头去紧盯着杲航的眼睛:“我知之矣——卿欲寻死水,是以为彼处必是异界之门!”
十五千万天地十万万万缤纷世界,表里、昨今、反正,非我界即异界也,诸界之间,必有路途可通,有门相连,但我界通异界之门究竟何在?却从未曾有人寻见过。
近百年来,异界之说深入人心,异界之门的寻找也蔚然成风。或有以为蜃冢可通异界的,或有以为古物可通异界的,或有以为传说之四方天柱、五方宝玉可通异界的,杂说纷呈,惜无实证。
即以死水而言,亦有人以为乃是异界之门。据《圣言》所载,峰扬始见逐于西方之彭,经大荒之野前往萦山,天降劫难,萦山崩塌,峰扬堕入死水,转瞬间已在东方的郴国。是峰扬经过死水,转过异界,又回到了此界吗?
“安知峰扬旧所居者非异界呢?又安知落于郴国郊外的不是异界之峰扬呢?”杲航这样笑着反问我说。我不禁悚然一惊。
异界究竟是什么形貌,有何种事物,没有人知道。此界唯一,异界不可胜数,谁又知道是否存在与此界大同小异的异界呢?假若两界互为镜相,我界即镜外之峰扬进入镜内,而彼界即镜内之峰扬出于镜外,虽然听起来诡奇莫名,倒也不是完全无法理解之事。
异界之在,眼不可见,耳不可闻,身不可触,唯心可感,又会有多少事物是我们所根本无法理解的呢?在此界之人的智识范围中,出镜入镜,互入其门,互换其人,倒也是情理之中的假想。
“你果然是想去寻找异界之门。”我有些恼怒地望着杲航。
杲航就在骆驼背上朝我深深一鞠:“未曾明言,恕罪,恕罪。”直起腰来以后,他解释说:“异界杳不可见,其门无人可测,此事太也无稽,深怕一旦明言,卿不肯随我前来。我亦以为死水必南海也,是南海中有异界之门,峰扬曾穿越过。我一人不敢前往,欲寻相伴,但如果连死水即南海都不相信的人,我就算携之而往,也没有什么用处。”
我朝他一甩袖子:“若非……若非今日见到蜃冢,偶尔想起异界之门,我久在你彀中而不自知矣。”
“卿不欲往见异界耶?”杲航这厮,他又在用言辞诱惑我,“卿不欲见种种未曾见,不欲经种种未曾经耶?宇宙无限,身处一界,所知何其微小,若有异界为引,所知将何其广大。卿是学士,应能恕我因求知心过切而诡言相瞒吧。”
我冷哼一声:“若是镜相之界,恐怕见而无所相异,经而不知已经,有什么用处?”
“镜之内外,难道便全然相同吗?”杲航“哈哈”笑了起来,“昔峰扬不知此论,故不辨真伪,你我持此论而往,难道就看不出一丝破绽来吗?但有丝毫相异,你我就无法从中得到裨益吗?”
我知道自己说不过他,只好转过头去:“巧言令色。异界非伪,君其甚伪。”
“哈哈哈哈”,杲航笑得更有些肆无忌惮了。旁边服济听得一头雾水:“两位学士,你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说些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只知道自己被人骗,但偏偏知道自己上当受骗,仍然心甘情愿地跟着杲航继续下面的旅程。又过了三天,我们终于走出大荒之野,昆惋指点我们说:“由此南下千里,就是南海镇。由此西南向千二百里,就是萦山。”
我们在沙漠边缘一处叫重楼的小镇分了手。小镇上有半数居民都是果勒,据昆惋那两个护卫说,果勒曾在萦山以北建国,后来东迁至此,重楼是他们长达六百余年的都城所在地。重楼其实是音译,果勒语的意思是“宫帐”。
我们交还了所有租来的装备,杲航掏钱买了一些日用品和两匹马,我们骑着离开重楼,往西南方向驰去。我不习惯骑马,但是很可惜的,重楼并没有车可以租买。
四月已晦,我们终于来到了萦山脚下,这里有一个以果勒为主要居民的小镇,名叫剌哈黑——据说这是他们一位古代首领的名字,意思是“大铁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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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部 一梦永劫 第五章 地之极
更新时间:2008…6…12 12:31:03 本章字数:4330
词曰:何待此情生羽翼,欲随君去不休息。
萦在古籍中被称为仙山,据说山高万仞,上有仙人居住,仙人手中还有什么不死之药。当然,这只是传说而已。历代偶尔有一些人穿越大荒之野,去往萦山,但所见都不过只影片隅,无法窥其全豹,所记也多无稽,讹传更多。
直到七十二年前,沌山四学士登顶萦山主峰,并且经过详细测量,得出的结果是两千三百二十丈七尺到两千三百二十四丈三尺之间,比传说差得很远——一仞七尺,万仞就是七万尺,等于七千丈,世上怎可能会有如此高山?
我并不想攀登萦山主峰,那里气薄且寒,非仅靠人力而可以登顶。人力有时而尽,何况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未通大道,是断不能逆势而行的。不过我怀疑杲航有些跃跃欲试,他甚至在剌哈黑镇中打听过登山装备的卖店。但我指点着地图对他说:“南峰千丈,登之足矣。一应食水、寒衣,就请阁下代为筹措了。”他“唔”了一声,语气似乎有点失望。
萦山南峰,是徒手可以攀爬的最高一座山峰,山顶云雾缭绕,隐约可见两千多丈的主峰,景色绝佳。花了一天半的时间攀上南峰,我手持竹杖,气息尚匀,杲航可早就气喘吁吁的了。我笑着问他说:“阁下今知我筇之确有用乎?”
杲航摇头笑笑:“崇明阁所在凌山,不过百尺而已,岿山千仞,你自然比我会爬山,有什么可夸耀的?”
这时候,天色已经逐渐黑了下来,因为时常会有人来攀爬萦山南峰,因此山下凿了石阶,直通半山,峰顶也盖有两三间草屋,足避风雨。当晚,我们就在草屋中寄宿,并且关照看屋的果勒:“明晨要看日出,请帮忙招呼一声。”
第二天曙光才现,我们就被果勒叫醒,匆匆穿戴好了,柱杖出门,但见西南方向霞光渐显,突然一轮红日喷勃而出。虽然我在岿山上见过很多次日出了,这里的日出未必比岿山上要壮观,但想到此处乃是萦山,仙山胜景,日照万邦,心中仍难免油然而生出万千感慨。
杲航一指西北:“看。”我顺着他的指点望过去,只见云雾缭绕中隐约现出萦山的主峰来。峰上白雪皑皑,但却并不完整,如同被神工鬼斧斜斜削去一块似的。传说中峰扬曾在此山中遭遇陨石雨,石雨如刀,砸坏了峰顶——但要怎样的石雨,才能砸得这般平整呢?
“峰扬所履,果然是萦山吗?是我们所在的萦山吗?”杲航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山势相同,而情景却不同,不见仙人,亦不见有翼的茹人……”
“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他的话。他淡淡一笑,解释说:“威朝末年,《圣言》曾经出现过一个不同的版本,所知者甚少。其中记载,峰扬不但在萦山见到仙人,还见到一女,银发白肤,有如茹人——当时称作奴人——然而背生双翅,言从天外来……”
我听了不禁“哈哈”大笑:“自古以来,人们便仰望长天,希望能如同鸟儿一般自由飞翔。所谓‘御风之术’,腾空难过十仞,再往高飞,大家都认为非有翅膀不行。故而民间传说中常有所谓有翼的天人,荒诞不经,你难道也相信吗?《圣言》流传数千年,传抄错讹本多,又多杂芜窜入,出现什么天人,倒是不奇怪呢。”
杲航轻轻摇头,看神情似乎并不赞同我所说的话,但又不愿意辩驳。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幽幽地长叹了一声:“不知哪年哪月,我也能攀上萦山的顶峰呢?”
我回答他说:“以君之才,现在开始努力,相信不用十年,登山的技术和相应道法都应该炉火纯青了,到那时邀同好,携带装备来攀萦山主峰,应该不难。很遗憾,在下不打算奉陪。”
杲航望着我,轻轻叹了口气:“你真的才过三十岁吗?为何暮气沉沉,一至于斯……”
我们从萦山南峰上眺望南海,渺渺洪涛,隐约可见。我问杲航:“到了南海岸边,你打算如何勘查?仅靠你我凝神感气,恐怕什么也找不到。”
“不到彼处,不知其理,”杲航微微一笑,“无须紧张,放轻松一些,就当远足好了。南海汹涌,非东海可比,就算无功而返,也足增见闻呀。”
我一直被杲航牵着鼻子走,这种感受并不美妙,但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临时抽身而退,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某些时候难免会略有些苦恼地想到,自己从来就是个随波逐流,因人成事的家伙。其实早在大荒之野北面的沙云镇中,我就看透了杲航此行并非仅仅想证明死水即为南海那么简单,当日不即抽身,等进入大荒之野已经迟了。出了大荒之野还有机会和他分手,却又不禁会想:“既已到此,何妨一攀萦山?”今天也是这样,既已到了萦山,何妨一游南海?正如人之贪欲,层层累进,任何时候都可退身,却往往任何时候都忍不住要再往前迈一小步,终于泥足深陷……
我们是七天以后到的南海之滨。萦山以南,丛林茂密、芳草萋萋,气候极佳,居民越来越多,六成是果勒,四成是百余年间陆续迁居的人类。南海之滨有一大港,名为地极——当然,其实这里并不是地之极或者天之涯。
我们在地极停留了三天,白天在街上打听传说轶闻,晚上回到客栈盘膝聚神,感应气运的波动,却始终一无所获。终于,杲航把他最后的想法提了出来:“此时的南海,风浪最静,何不趁便乘船往孤人岛一行?”
孤人是个团体,更是一种学说,始于威朝末年的弧增。弧增之学,两千年来,一直都被目为外道邪门,最近对他的评价却越来越高,甚至有学士明确指出:“彻辅得峰扬之法,弧增得峰扬之德。”然而这种学说也已经消失千余年了。成朝末年,获商弄权,天下大乱,孤人揭竿而起,十五个郡中反了十三个。这场大起义延续了整整六年,最终被趁势而起的各路军阀彻底剿灭,传说最后一支孤人一路南逃,渡过大荒之野,翻越萦山,深入南海,逃到一个小岛上去开辟他们的世外乐土去了——就是我们将要履足的那座“孤人岛”。
当然,传说终究只不过是传说而已,随着南海的开发,远航技术的发展,孤人岛在十一年前终于被发现了。我见过相关资料,此岛呈半圆形状,最长处二百四十九里,广十万顷,并非南海最大的岛屿,但却是最远离海岸的岛屿。南海诸岛,除离岸最近的十余座以外,九成从无人烟,那座岛上却有人类(也说不定是果勒)踏足的痕迹,因此被认为即传说中的孤人岛。然而即便是这座孤人岛,也并无任何遗迹残存,即便孤人确实来过此处吧,也定然只是路过歇脚而已,并没有长期居留,没有建造起村落甚至是城镇。
孤人岛悬于海上千里之外,蛮荒杳远,尚未开发,加上海上风浪难测,听了杲航的建议以后,我多少有点踌躇。杲航不停地劝说,他虽然再吟不出任何有关岛屿的诗篇了,却拿描述东海的古诗来充数,说得我心痒难搔。
我知道杲航其实是来此极南之地,寻找异界之门,据其一贯所为来判断,似乎已经得到了某些线索,而这线索就在孤人岛上。若非如此,若非本身对异界的好奇,恐怕我早就掉头回去了吧。
最终我还是无法违拗杲航的意思,或者不如说,无法违拗自己的好奇心和软弱本性。我照例不置可否,杲航也照例自去准备。两天以后,他突然带了一个人来到客栈:“澹如,你还记得这位先生吗?”
才分手半个多月,我不会不记得此人的,这个杲航带回来的人姓服名济,正是昆惋商团的助手。据服济说,孤人岛畔的海水最宜养殖珍珠、玳瑁,昆惋也在那里圈了大片的海场,最近海场似乎出了些事情,她准备亲自前往处理——“既是两位学士要去孤人岛,不如乘坐我们的船吧?”
服济竟然还带来了此次出海所乘货船的详细资料,什么长宽、载重、吃水、千钧数、排水量、航速,等等,一一指点着说明。他就差没拿来宣传册子了!我一边假装倾听,一边瞥眼望望杲航,脑海中突然想起了昆惋在大荒之野中说过的话:“我身上流着纯粹的茹人之血,茹人有穷极阴阳两界之能,我之眼中所见,和你们所见到的,往往并不相同。你的同伴,在我看来,他的目的并不是萦山,也不是南海呀。”
什么“茹人之血”,什么“穷极阴阳两界之能”,她分明和杲航早有勾结。不是杲航一人,而是杲航和昆惋两人,一步一步地将我诱入这个圈套,引我去孤人之岛,寻找什么异界之门。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有什么用意,想要我的协助,何不直接明言?虽然我心里很清楚,如果在岿山上就直接说要去孤人之岛,我是断不会从行的。然而,我非学界泰斗,更不是至圣仙师,邀我出山,用得着花费那么多心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