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缠绵,或者诀别-第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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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过。因为我知道不哭下面定是隐藏着无法表述的痛伤。
一年半不见,一年半不见安导还是一年半前的老样子。头发没有再花白脸容也没有再衰败。他还是老样子。安师母猝死直到现在他还是老样子,看到学校领导会得微笑应对,看到友朋赶至也平静相招。我却仿佛看得见他不变脸容下溃疡一般慢慢侵蚀的创面,溃疡一般以他人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缓慢扩张。
安导,你哭一下好不好?哪怕只是掉几滴眼泪。你不要这样沉默不动。你这样沉默不动,事情完了以后你会愈加疼痛。
安导,你哭一下好不好?哪怕只是掉几滴眼泪。你这样子一点点情绪也不发泄不流露,事情完了以后这里的一切都完了以后你就会知道那疼痛很疼很痛,你不一定能受得了。
安导,你哭一下吧,这方面我有经验我知道,哭就比不哭好。
上山的路很长,或许并不长只是我太累太疲惫所以觉得长。陆师兄说这块墓地很久以前就已经选定。因为安家祖籍在枫泾所以安家所有先人都葬在这里,即使以前没有葬在这里的这处公墓修好后也都迁葬到这里。安导和安师母的墓地便也一早选在这里。
默默跟在一群人身后跟在三位师兄身边,听着陆师兄的话我想我死后要葬在哪里。哈尔滨吗?可是哈尔滨那样远我马上又要争取去印度,而即便我去不了印度我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还会有勇气回去那遥远的故乡遥远的美丽冰城,因为安谙曾经说过他要陪我回去,回去去看冰灯回去去吃鸡汤豆芽回去去亚布利滑雪场回去去看我妈妈,可是他不再能够陪我回去了,我不确定这一生如果只是我自己我是否还会有勇气,再回去。而回去又不会一定就死在那里,回去也只是回去,回去完了我还是得离开,这样我就不知道我死后到底会葬在哪里。
我死的时候我身边会有人吗会有人在我死后将我埋葬吗即使不是葬在哈尔滨我爸爸妈妈的身边。
或许我会像一叶浮萍这一生都在飘泊飘到哪里算哪里。而人死后如果真的有所谓魂魄那么我的魂魄又会飘向哪里。
墓地真是一个让人绝望的地方。绝望得我一边费力爬石阶一边竭力忍住一波波自心底翻涌上来的恸伤。
上山的石阶这样长我又这么疲惫这么疲惫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走得完。走向那终点。
跟在三位师兄身边我低头走着,喘息渐重腿亦灌了铅般愈来愈沉重。三位师兄也埋头弓身愈走愈慢我们这群缺乏锻炼的懒人呵尤其马师兄你现在发福得这样厉害带着这一身肥肉你是不是尤其觉得累。
胃药吃下去胃不再搐痛。安谙这胃药真好过了保质期也还管用这胃药真是好。安谙谢谢你一直为我留着胃药你这样好你这样好只有小诺这样的女孩子才配你。我真高兴你现在有了小诺我真高兴。我高兴得等下再离开虽然会难过可是这难过是我应得的报应我难过是难过但我仍是为你感到高兴。
我想起三年前跟安谙爬梅里雪山。路那么长我亦如此刻这般气重腿沉的疲惫。那时候有安谙在我身边不断打气鼓励我,现在安谙在哪里呢在我身前身后不远处陪着小诺罢。这个念头一经浮起我不敢抬头去找寻安谙此刻的身影。而我明明说高兴为什么这念头一经浮起我却觉得愈加疲惫。疲惫得我险险被石阶绊倒。
在身体将倒未倒时一只手臂稳稳扶住我。我转头的瞬间正正对上安谙的脸。安谙,原来你在这里,就在我身边。
“前面就是了。再坚持一下。”安谙低声说。手仍扶着我。眼睛望着我。
我点点头。展一个微笑给他。笑容绽放的刹那我想起陆师兄刚刚说的话希望这个笑容不至于太难看。
三位师兄听到说话声齐转头,看到安谙在我身边三人什么也没说步伐加快往前走。我甚至听得见三位师兄加快速度奋力拔脚后愈粗的喘息声。可是亲爱的三位师兄没用了呵,因为小诺这时也已经扶住我。扶住了我的另一只臂膀。她说,她在扶住我另一只臂膀的时候对我说,“旖旖姐你再坚持一下哦。我和安谙一起扶你走这样你就会省力些。”说完她对我露出鼓励的笑。我也对她笑了笑,然后看到前面不远处安导伫立的削瘦身影。
终于走到那块选定的墓地了。终于。
我尽量不露痕迹轻轻挣开小诺和安谙的手,微笑对着小诺道,“小诺,谢谢你。你真是个好孩子。”
下葬过程很简单,跟我妈妈当初下葬过程一样简单,没有像讲究人家那样放一只大公鸡烧一头纸牛或者纸扎钱柜什么的。就只是在安师母骨灰盒边放了安师母生前出的所有书。
这样简单。这样简单我就又想哭。其实葬礼还是多点讲究比较好。有人披麻有人戴孝有人打灵幡有人拿遗像有人捧着骨灰盒有人抱着大公鸡,有人扮明工告诉你大公鸡要冲着西边放,它被放开的瞬间扑腾得愈欢跑得愈远愈要好。还要有人连说带唱的一直哭丧。那场景真是排场热闹,排场热闹得可以消解很多悲伤。每一步都有说道。骨灰盒落下去怎么放都有说道。就像在演一场有脚本的戏。
我妈妈下葬那天旁边就有一家这样排场热闹。一大群披麻戴孝的孝子贤孙济济一堂连哭都哭得那么排场热闹。排场热闹得我只听见他们哭却没看见他们流下多少泪。然后大公鸡放完了骨灰盒放完了墓坑的石盖放完了玻璃罩里的相片和仿真人民币放完了墓碑上的字也描完了他们一齐转身离去,就像在演一场有脚本的戏。戏演完了他们走了。只余我自己站在妈妈的墓坑边呆呆伫立。那么凄凉。别人的戏演完了我还没退场。
而我现在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我站在人群外,看着人群里的安家人。小诺还是站在安谙身边。安谙身边那个长相与安导颇像的中年男子陆师兄说就是安谙的父亲。陆师兄这个包打听难道没有他不知道的吗他怎么什么都知道。我看着一本一本往墓坑里码书的安导再看看安谙的父亲他们长得真是像。可是站在安谙父亲身边的安谙长得跟他们却不是很相像。安谙还是像他姆妈多一些。我看着人群里的他们他们脸上满溢哀伤却都没有哭。安导的儿子也没有哭。他们只是沉默。看着他们这样子沉默我就忍不住想哭。我是怎么一回事我不能哭呵人家安家人都没有哭我哭又算怎么一回事。我不能哭呵再怎样想哭我也得忍着呵。
安师母生前出的所有书被安导一本一本码放完,安导儿子和安谙抬起墓坑边的石盖慢慢落上了墓坑。石盖落上墓坑的一刻一直哀默连安师母的遗体被送入焚尸炉时都没有哭刚刚码放书时也没有哭的安导突然大喊一声老伴你安息你走好。喊完扑倒在墓碑上开始嚎啕。随着安导那一声老伴你安息你走好我再也忍耐不住恸哭出声,就像一只听到同伴在哀嚎自己也忍不住跟着哀嚎的狼。
我想起多年前妈妈去世后我也一直没有哭。看着她血肉模糊凹塌的脸时没有哭。坐在灵车附驾座位去殡葬馆的路上没有哭。送妈妈的遗体火化时没有哭。火化完了在浅白骨灰盘里捡拾被化疗药物侵蚀成青黑色的骨灰时没有哭。骨灰盒安放在墓坑里时没有哭。把一架小小的二十八块六毛钱买的八音盒放在骨灰盒边上时没有哭。独自竭力搬抬起墓坑石盖时没有哭。墓坑石盖寸寸移覆住墓坑时没有哭。却在石盖最后封落住墓坑的那一刻嘶声喊出妈妈你安息你走好,然后也像安导一样扑倒在墓坑石盖上抱住墓碑惨声恸哭。
那个时刻如此撕心裂肺,事隔多年我仍能觉得到那痛。那是与生离绝然不同的痛。因为自此你知道不管上天还是入地人海茫茫石盖下已化骨成灰的人你再也不可能看到。即使只是一捧骨灰你也再也不可能看到。
恸哭中我听不到身边是否也有人在哭。我亦不再能听到安导的嚎啕。我甚至不再能够想起我这样子恸哭是不是很莫明其妙很离谱。我只是听到自己的恸哭。撕心裂肺的恸哭。没有安谙没有小诺没有任何别人没有现实种种亦没有即将的生离,只有死别的哀绝。没有经历过的人们不会明白半生之后这丝毫未减的哀绝。万念俱灰只想跟着逝者一起消亡的哀绝。
恸哭到后来我蹲下身子勾头埋脸在膝盖里紧紧蜷缩成一团。身边有人蹲下来扶住我一下一下轻轻拍着我肩背却没有任何言语的劝解。这无声抚慰不用抬头我也知道定是来自安谙可是安谙我该怎么办我怎么才能不难过不疼痛不哀绝。这难过这疼痛这哀绝我怎么才能平止忘却。今朝相见明朝分别自此只有我自己无论我去到哪里广州还是印度还是更远的远方都只有我自己。不再有你在我身边谁来给我这无声慰藉。
安谙,我该怎么办。没有你我该怎么办。我是夸克啊虽然我嘴上不认同董翩说的观点可我自己知道我其实是。我是因为夸克间的相互结合力随距离的增大而急剧增大至趋向无穷而将被永远禁闭的夸克。安谙,我该怎么办。我这个夸克该怎么办。
哭到后来我不再有力气哭只是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大恸过后身体阵阵颤抖阵阵颤抖中我勉强撑着让自己无论怎样虚软也绝不屈从于此一时极度的虚软倒在安谙身上怀中。
他只要能这样子静静蹲在我身边就好,就是对我最大的最后的慰藉。
安谙,谢谢你。
我不说抱歉因为抱歉没有意义。我只说谢谢你。
被安谙扶起时安师母墓碑上的黑字已经描好。尘归尘土归土一切终结。太阳眼镜滤光镜片沾了太多泪水满是泪渍,透过糊满泪渍的镜片我向安导看去,木木的一张脸,不再有泪和任何表情,连眼神都是冷的灰的,我就又忍不住流下眼泪。
安谙紧紧揽着我肩膀,俯头轻声在我耳边道,“别哭了旖旖,你一直没吃东西,身体会吃不消。”
我点头,想说好我不哭了却说不出一个字。我只是哀哀望着安导,如同望着多年前呆抚着妈妈墓碑的那个自己。
我会节哀顺变的
葬礼结束,送葬的人纷缓向山下走去。安导亦在儿子和儿媳的搀扶下向山下走去。不过一个刹那他仿似衰老很多,佝偻着肩背背影萧条。
安谙父亲走过我们身边时向我深深看了一眼,隔着糊满泪渍的太阳眼镜滤光镜片,视线与他父亲对接的瞬间我看到了他父亲眼神里的疑惑。他一定想不通我干吗哭成这样哭得比所有人都狠。他一定想不通安谙这样子站在我身侧揽着我肩膀我们是怎样一种关系。但是他的眼神里没有冷漠和拒绝,在他的疑惑中我仿佛还看到了一丝悲悯。
人群渐散,安谙抬手摘下我的太阳眼镜,我没有动,没有躲,任他摘了下来。我反正已经这样了,来的路上吐得那么狼狈口水鼻涕挂了满脸,刚刚撕心裂肺的恸哭过后眼皮愈加肿胀,可我已经不再在乎,就这样罢,小诺那么年轻好看我怎样也是比不过。就这样罢。大恸过后我不再有力气维护我可怜的虚荣。
安谙摘下我的眼镜抻起黑色西服里面白衬衫柔软衣角轻轻擦拭着镜片。我看着他低垂的眼帘,长睫毛还是那么微卷,长睫毛掩映下他眸中漾着寂寂忧伤。
这是一张多么清秀好看的脸啊,曾经我所有的渴望就是每天早上睁开眼睛第一眼就能够看见他。二十一岁的男人,安谙已经二十一岁了,岁月流逝不管这三年里他经历了怎样的沧桑,沧桑却让他更显成熟内敛。而我,却老了。我知道我的脸容或许没有怎样变化,可是脸容下这颗老心让我此刻只能够这样子望着他,却不再有奢想。
就让我再看一看你吧,安谙。我总是记不住人的脸,总是容易忘记人的脸。别后三年我那样想记起你的脸可还是忘记了你的脸。这一次我要好好记住。我希望等会儿下山后再分别即使时光荏苒我们不再有可能相见,我也可以不再忘却你的脸。
然而不再奢想与真的没有奢想之间到底隔着多远?这样子望着他时我又想如果我能再抱他一抱该多好。就像三年前他从哈尔滨刚回来那天晚上在去上海的高速公路上在中石化加油站里我第一次抱他那样,抱他一抱。可我不能亦不敢。我怕我这一抱就再也松不了手。我怕我这一抱只能换得他的轻慢与耻笑。
三年前是我选择的放手,三年后的现在他已经有了小诺。我于他,不过是一个过往。如此我就只能这样望着他,望着他用白衬衫的衣角擦干净一片镜片再擦另一片。
安谙,你慢点擦吧。你慢点擦我就可以多看你一眼。留得久一点。
镜片擦完安谙没有马上给我戴上,抬起眼帘平静地望着我,不复眼帘低垂时的寂寂忧伤。想抱他的冲动一点一点消散,他的平静令我知道,我们现在不过是故人。他对我好,他短暂有忧伤,仅仅是过往的记忆他还没有忘。
看不见可是我知道我的眼神一定也如他一样,慢慢平静,慢慢不再有波澜。
“一会吃完饭再走,来得及么?”静静对视一会儿后他轻声问我。
我心里抖抖一动抖抖一动中我听见自己轻声说好。我说我吃完饭再走,我来得及。
他点点头,“胃还疼吗?”
我摇摇头,“不疼了。”
他再点点头,“那就好。”
在他的点头与我的摇头间,我看得见时间在我们中间缓慢流过。疏远,真疏远。疏远而淡漠。疏远而淡漠得我想逃。但我舍不得。我想吃完饭再走。我想多留一刻是一刻。
安谙,我们之间,就只剩了这点头与摇头罢……
半晌他轻声道,“走吧。”于他转身一刻我终于再也忍不住问他道,“旎旎哪儿去了?旎旎还好吗?”我一直在想它。我一直想问问它。尤其每次喂楼下的流浪猫咪时我就想旎旎在哪有没有吃饱。我一直在想它。一直在想曾经安谙抱着它给它洗屁屁擦屁屁时怜爱宠溺的眼神。可当着小诺的面我不能问。旖旖,旎旎,再单纯的孩子也能隐约猜到什么吧。
听我问起旎旎,他侧着身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和眼神,只看见他右腮颊骨骤然微微棱起片刻后又松缓下来,“嗯,还好。它在我爷爷奶奶家。”仿佛这时才想起,他转身给我戴好太阳眼镜,隔着太阳眼镜镜片他看着我,“你想去看看它么?”
我想去看看旎旎。我想看看它现在怎么样了,是胖了还是瘦了毛色是不是还是那么光亮有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