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缠绵,或者诀别-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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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样。我无法摆脱音乐。学业在没完没了的继续,跟音乐没有丝毫干系,赖以谋生的手段却是音乐。最值得信赖与长久依靠。
已经在念研究生一年级,学费还是要缴,尽管每月有五百块的补助。可是,五百块,在杭州,也是大都市,一个女孩子,要吃,要穿,要用,要给同学过生日,逢年过节拜访导师,感冒通泻痢停偶尔痛经时要吃的去痛片,书费……五百块,怎么够?无论怎么省也是不够。
做过家教。给小孩子补英数语史化物,教钢琴和古筝,陪练钢琴,都做过。有很长一段时间,其实也不大长,因为难熬所以显得冗长,我的笔记本像老师的教案,满满记着每份家教的时间地点课程进度,谁家交过钱谁家欠着二节课谁家孩子调皮捣蛋谁家孩子是个笨蛋。然后一家家去跑,城东到城西城南到城北,一趟一趟倒车,一天一天疲于奔命。偶尔遭遇女主人不在家时男主人随水杯探过来的畏畏缩缩有意无意的手。那份琐碎,那份用琐碎挣到的琐碎的钱,浪费我所有晚上的时间和心情,终于放弃。
之后和同学合作编过一本乱七八糟的书,教人怎样电脑入门快速掌握Win2000。事实上我也就在门里二三步的水平。
这些工作,把我搅得晕头转向。
挣到的钱,仅够维持每月最基本的生活。那时,我在念本科三年级,还有大四一年的学费没有着落。挣钱迫在眉睫。
一次。
一天。
下午。
那时是大三下学期,我正为钱愁得焦头烂额。
那个下午很冷,我穿一件十块钱买的T恤走在西湖边,心烦意乱。忽然就给人一把扯住,劈头问我有没有兴趣拍广告,还递上工作证,以证实自己不是骗子。愕然半晌,我接过那人证件,怔怔看半天,呆半天,点头。
我没兴趣拍广告,对钱却是热情高涨。
那人竟然不是骗子。我很幸运。
也不是星探。生活没有传奇。只是广告公司的企划。上帝派到我面前的希望工程救助天使。
是一则洗发水的广告。杭州产的一种不太有名的洗发水,超市卖八块八,我从没试过。技术处理后播在电视里,居然就不认识那是自己。极不真实,像电脑动画制作出来的。不过也好,没人认出那是我。酬金三千块,对我是很大一笔钱,但只此一次。难以为继。
还有。
还有做过汽车展销会的美腿小姐。穿短到腿根只够覆住臀部的热裤或短裙,露脐T恤,或靠或倚或趴或躺于车前车尾,摆Pose,演绎香车美女的现代经典。挣钱也很是不少。可我还要念书,不能签长约,不能跟着人家四处展销。仍是难以为继。
酒吧和茶馆,再次成为我挣钱的最佳去处。
常常地,一边弹琴或抚筝一边我会想,看着那些或悠闲或落寞或谈笑风生或相对无语的男的女的老的幼的天南的地北的酒客或茶客,一边弹琴或抚筝一边我会想,如果,当初,我去考也考进了音乐学院,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在酒吧茶艺馆酒店大堂当乐匠,而是音乐家呢?
是不是卖起艺来——或者说演奏起来——要贵一些?贵好多?
这个问题很有意思,一边这样想一边弹琴或抚筝,常常会令我的演奏风生水起扣人心弦。
上研后,赚钱仍需努力和用心,松懈不得。除开在茶坊的演奏,周一至周日,每天晚上,七点半到九点半,还要在一家四星级的酒店大堂吧弹钢琴,按时取酬,每小时五十块钱。
这不多。
我得存够足够的钱,在研究生一年级学业要求不是太严时间不是太紧的时候。必须这样。必须得保证以后两年可以不再为钱四处奔波,能够安心读书,顺利毕业。
所以,
如果,
一旦,
有临时工作,我绝不会放过。
比如现在,两个小时演奏的休息时间,在屏风围出来的方寸之间,我捧着热茶,告诉我的老板艾姐,“下周我不能来。西湖名车展,我去客串美腿小姐。让叮叮替我吧。”
我籍以赚钱的每一种方式,音乐,长发,腿,脸蛋,完成学业的头脑,无一不是母亲所赐。
毁灭后重生,我不是涅槃的凤凰,是为了告慰,而坚持。
我一直都在寻找你
午饭时间,除我之外的所有美腿小姐,姑且称之为我的同事吧,都去麦当劳AA制了。她们走后,我套件牛仔中衣,掩住大腿,转一个街角,去吃四块钱一碗的牛肉面。牛肉面很好,价钱便宜,做得干净,面滑汤鲜,浇头颇丰。我已连续吃了四天。吃兴未艾。
面店老板早当我作熟客,对我亲切熟稔的笑,神速送上热汽蒸腾的面,并说面汤一直煨着远远看见侬拐过街角便忙不迭下面进锅又担心侬吃腻了胃口走到别家这一番苦心岂不枉费好在侬到底还是来吃这面吊了好久的心这才安生。啰哩巴嗦的南方小个子男人,精细而周到。浇头牛肉比昨天又多两片。昨天的比第一天多六片。如果就这样一直吃下去,也许最后我只能吃到牛肉而没有面。其实面吃透牛肉的味道才是最香的。
狠狠舀了两大匙辣椒酱。江南人总是不吃辣,失却多少人生体味,辛辣后的甘爽。拌匀。大块吃肉,大口吃面,喝香香辣辣的汤。不必顾虑吃相。
额头渐汗。四块钱买到不尽满足。不亦快哉!
忽然就有一沓纸巾递到面前。
“为什么不去麦当劳?不喜欢?还是太喜欢牛肉面?”一个男人坐在桌子对面和言悦色的问我。我居然就不知道此位大仙何时驾临,居然还就坐在我对面。
我不语,也没理他递过来的纸巾。这样的男人到处都是,随便走到哪里,苍蝇一样围过来搭讪。面和肉已全部落腹。不要浪费一点一滴。人生点滴是真情。双手捧碗,我开始埋头喝汤。唏哩呼噜。喝到鼻涕都快流下来,再吸溜一下抽回去。极富表演性质。及至碗底的香菜被我扫荡干净片甲不留。放下碗,舔舔食中两指,又伸出舌头绕唇舔了一圈。可惜不能适时顶上来一个响亮的饱嗝锦上添花。尽管已暗暗酝酿半天。这样也尽够粗犷了吧。这样还不足以吓走他?
那男人依然坐在对面,捏着纸巾,蔼然的望着我笑,“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他问。
我仔细看他。三十岁或者四十岁或者三十到四十之间的年纪。五官平凡。很深的目光。还有口音,不是南方人的口音,很标准的普通话。听不出究竟是哪里人。没有一点似曾相识。
我摇头,继续怔忡地打量他,冷冷说,我不记得在哪见过你。我难道认识你吗?
他笑笑,神情恬淡,说,面对面说话,这是第二次。也许的确不算认识。
我看着他的笑,蓦然灵光照心,往事尽现。我想起你是谁了。我说。
一直在杭州?
一直在杭州。
再没回去过?
再没回去过。
还没毕业吗?
本科毕业了。
研究生?
研一。
真不错。
还行吧。
牛肉面有那么好吃?
便宜最好吃。
太阳隐退,风向转北,乌云渐密。
寒气自没穿丝袜的腿攀延而上。我总是穿坏丝袜。无论怎样小心都会脱丝。廉价的丝袜可没有廉价的汤面那样经济实惠。不如不穿。再贱的丝袜也要五元一双。一天干掉五块钱是很大一笔浪费。光洁的腿,轻淡到没有的汗毛,不穿也罢。
站在马路边。马路对面是车展中心。我的对面是那个男人。从面店一路寒暄过来,寒暄过后我们依然相对伫立。总要说点什么。总该多说一点。他乡遇故知。人生一大喜事。可遇不可求。他还曾经帮过我。借过我本金。二十万。若非一切戛然而止,也许还要更多。即使我不曾有过机会动用那笔本金,从情理上论,我还是利息。我是欠他的。
站在马路边。马路对面是车展中心。我的对面是那个男人。从面店一路寒暄过来,寒暄过后我们依然相对伫立。总须再说点什么。
“进去吧。穿这么少。嘴唇都青了。”他说。
我点头。“还能再见到你吗?”我问。“我该好好谢你一谢。你为我做过的我全部都记得。”
“五点我来接你。送你去酒店。然后等你下班。”
“你又知道?”我吃惊地问。
他笑笑,说,车展第一天我就看到你了。我一直都在留意你。
“我一直都在寻找你。”
这一晚我弹了三遍《Papillons》。很用心地弹给那个男人听。技巧几臻极至。景情相融。大堂吧里零落几个客人。除了他,没有谁在留心听。他和两年半前一样专注。或许也和两年半前一样喜欢这首曲子。我不知道。我只记得两年半前他每次到“雪茗廊”都要点这首曲子。现在也许已不爱,也许听够了,我不知道。两年半前他要听我弹这首曲子每次要花一百块。今晚不用花钱了。今晚我送他。我弹的每一首曲子都送他。都只弹给他。专心地弹给他衷心地谢谢他。他与我的过去相连。他与我的记忆相通。都只弹给他。那份深埋于心的痛。
他坐在角落。离我不远的角落。中间隔着假山,流泉。假山上栽着湘妃竹。枝叶繁茂,苍翠葳蕤。却隔不断阻不住挡不开避不过他的目光。注视我的目光。邃邃幽深的目光。层层叠叠,将我缠绕。
他还想要。过了这许久他还想要。
这中间的许多时间他不知又交往了多少女人,可他还是想要。
九点四十分。
我坐进他的车。
他送我回浙大。夜色漾在车窗外。橘色的街灯。薄雾蔼蔼,流光溢彩。CD里放着古筝独奏,低回婉转。平沙落雁,汉宫秋月,高山流水,出水莲,雨打芭蕉……我都为他弹过。两年半以前。
他不说话。他话不多。他大概是个沉默的男人。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他不时转头看我一眼。安然的坦然的不慌不忙地看我。再安然的坦然的不慌不忙地移开视线,注视前方,缓速驾驶。车子不是两年半前那辆。还是宝马。型号不一样。我叫不出但是认得出。做美腿小姐已有三次,只长了这点能耐,说来实在惭愧。
一路上我不知在想什么,总是有点神思恍惚。他的眼眸熠熠闪烁,如这辆黑色宝马的钣金晶莹光耀。每一次看我,每一次都会经由我的余光灼痛我的眼球。筝乐飘渺,如梦中音乐,轻吟浅叹,不可捕捉。乱乱的心绪,理不出由头。蓦地回过神,车已熄火,就停在我住处楼下,浙大教工宿舍二号楼。原来这个他也知道。你跟踪我。我说。
就算是吧。我想知道你住的地方。
我看着他,想想,说,那,要不要上去坐坐?
如果我终须还上那笔欠他的债,就在今晚把一切都结束。
他又给了我一张卡
两室两厅的小套间。双阳卧室。木质地板。简单的装修。随意舒适。这是我现在住的地方。
把他让进门,我说你等等,我找双拖鞋给你。翻了一通鞋架,我气馁道,没有给你穿的拖鞋。这里从没别人来过。他说没关系。我说那么我也不穿拖鞋吧,这样公平些。他笑笑,说,好吧,只是别着凉。他赤脚四下参观,雪白的袜子让我心生惭愧。我说我三天没擦地恐怕要令你罗袜生尘了。他说没关系反正也不用我自己洗。我斩钉截铁二字评价,懒惰!
他转了一圈说窗帘不错。我说当然,是我自己缝的。听了这话,他走到窗前,特意拎起窗帘一角,认真看了看,说,手工还不算太粗陋。放下窗帘,他轻轻抚一下窗前的古筝,泠泠筝声顿时如水般四下流淌。夜色愈深。
是你的吗?他问我。我说是,买的二手货。总得练点新曲子。他说,没有钢琴。我说学校音乐系的琴房有。不知道什么时候人家就收回房子,也不晓得以后会去哪里,买太多东西是种负担。
他沉默片刻,问,没有宿舍吗?
有。只是实在不想再熬下去,就搬出来了。一学期也要好几百块住宿费。没省多少。
条件很差?
也不是很差。只是实在厌倦了集体生活。我总是不能适应怎样与人相处……刚好导师这套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就租给我了。三百块,等于白借。
他点点头,说,你的导师蛮大方,不是南方人吧?
我大笑,我师母是东北人。没的说。
他坐在客厅里。那只老旧的布沙发上。布沙发旁边是一只更加老旧的皮革沙发。八十年代沙发的先趋。弹簧已经坏掉,不知情者一屁股坐下去会犹如坐进陷井,老半天拔不出身子。我没告诉他,坏坏的想开他一个玩笑,搞一把小小的恶作剧。不过他根本没有考虑那只古董,毫不犹豫地坐在布沙发上。算他明智。
我说,要喝水吗?
他说,不要了谢谢。
我说,我喝,你真不来点吗?
他说,那来一杯吧。
我笑一下,说,不过对不起,我只有一只杯子。我端起茶几上的玻璃杯,里面是早上晾的白开水,边喝边笑。
我尽量放松尽量持续尽量自然的笑着,装出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心里紧张得要命。
他不是爱说话的男人。我说一句他才会说一句。也许因为我们不熟,不了解。可是此刻没有时间给我们过渡。我拼命的吃力的暗暗费尽心机的想找话来说。却不得要领。我想我的脸一定红了。因为我觉得我的耳朵热了,脖子热了,面颊也热了。我垂下眼睑,看杯中水波荡漾水花轻溅。
很久很久,应该很久,令我倍受煎熬的很久,他一直不说话。坐在那,看着我。我也不说话。坐在那,他对面的摇椅上,古筝旁,被他看。你到底想怎样。我几乎冲口喊出这句话。我没有说。我忍住了。我怕一说就说错。
很久很久,他说出一句这样的话,太晚了,我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吧。
这该杀的!我心里愤愤地骂。告辞像便秘一样。到底还是长出一口气。放落一颗忐忑狂跳的心。笑靥如花绽放,散漫随意,轻松悠然。那就不留你了。我说,如释重负地说。
他在门厅弯腰穿鞋,穿好后站直身子,转过来,面对我。门厅亮一盏桔红色壁灯。他在灯光下看我。他又在看我。我距他很近。门厅很小,要送他,就只有站在他身旁。我和他相距不到一尺。我不敢看他。他的眼神会淹死我。
这个男人,我欠他的。他的眼神会淹死我。
他说,轻轻地说,明天我去上海。我在那里有一家公司,不能不回去,已经呆了五天。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