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纸伞-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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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阳光下红纸伞的辉映;那双眼睛流光溢彩,充满绮丽,又有些旖旎,是幸福的守望和寻望。
这个细雨霏微的下午,桑眉不在家。
好像是冥冥之中的谁的安排,又像是天赐良机,好让阳子偷偷地扮一次桑眉,等待西窗外的吆喝,等待那个青布长衫的身影。
可是,那个伞郎没有出现。
桑眉是为了一件突如其来的急事告假外出的,当时风大雨急,她穿了一件素色的夹袄衣裙就匆匆上了门外的人力车,她那件漂亮的绿衣裳就挂在衣橱里。
说不出是什么原因,阳子对那套绿衣裳发生了兴趣。
想着桑眉总是珍爱无比地穿着它,想着桑眉一身绿衣站在西窗前惹得红艳艳的光芒惊鸿一瞥,来了红纸伞和伞郎,阳子的心里就有莫名的激动和好奇。对于那个神秘的伞郎,阳子甚至有些耿耿于怀。每日见他匆匆地从小巷里走过,惹得桑眉都要慌乱了神情弄错了表情,就有心去照照他的正脸,看看他是怎样一个人儿,会让处变不惊的桑眉也失了常态。想像中的伞郎一定是个帅气俊朗的男子,有着温文尔雅的心性;他的那一双手一定是灵巧无比的,当他做伞的时候,那十指的飞舞一定是和着音乐的律动;还有他的那身青布长衫,一定有着线装书的古意和中国文化的风韵。
阳子觉得自己是真的深陷进这个纠结不清的伞郎的故事中去了。
尽管她对他的感知还只是一片模糊,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她已经过分地关注他。这样的关注也许与桑眉有关,也许与桑眉无关。
阳子梳理着千头万绪,终于明白,她这样关注伞郎其实就是为了从桑眉手里夺走他。那个击败过她掏空过她的桑眉,那个令她倾心也令她嫉恨的桑眉!
虽然桑眉毫不设防,对她有潜心施教知遇之恩;虽然她也曾接受桑眉的挚情呵护,桑眉对她隐忍宽容;她也接受了她送的那件绚丽无比的紫衣裳。
但是她依然要从她的手里夺走伞郎!
阳子就是在这种心理作祟下,打开衣柜取出桑眉的绿衣裳,穿在自己身上。
恍惚中,雨丝飞落,已是飘飘的风舞之中。
阳子看见一座色彩斑斓的作坊,有人在大红的染锅中投放绉纱的细绢;无数的竹子柔柔韧韧地浸泡在一颗大柳树下的碧潭之中,成群结对的鱼儿在水中游荡;还有一片鹅卵石的滩头,晾晒着铺铺张张潮潮湿湿染红的细绢——它是直接从染料锅里滴滴沓沓捞出来的,一头搭在高高的架子上,一头逶逶迤迤直拖到看不到尽头的天边。阳子是踮着脚尖涉过这一片红色汪洋的。阳子的双脚湿透了,刺鼻的血腥疑是错觉,细辩才知是黏黏稠稠的染料水,铺天盖地。后来就有妇人和幼童的笑声,流流沥沥地滑落下来,有声音说:“来,教你做伞。”然后就有一扇朝南的雕花门洞开,阳光透射的地方莺莺燕燕,无数的细竹被修整弯折,筋丝绵柔,自成伞状;无数的手在翻转,把剪成扇形的红绢纱平贴并黏沾在伞骨上;然后就有好多好多的红纸伞在飞旋,罗列成阵。又有一个声音在说:“题上那句《蝶恋花》的断句吧!”就看见一只苍老的手伸过来,拿了狼毫的小楷笔,题写绿色的字:
四季风雨四季秋,
望断红尘,
谁染霜天晓?
一颗心就突如其来地抽痛了,似是熟悉,似是震惊。
猛醒得,那断句就是自己在龙王塘赛诗会上所做。
阳子禁不住在心里喊叫:“那是我的《蝶恋花》呀!我的!我的!!我的!!!”
阳子从痴幻的梦中醒来时,才发觉眼前站着桑眉,桑眉的身边站着一个男子,外面下着雨,他们的身上全是水气雾气,他们各打着一把红纸伞。
说不出的窘迫,尴尬,恐慌,羞惭,阳子低下头去。
桑眉早看见阳子穿着自己的绿衣裳:“哦,喜欢穿就穿吧,好妹妹,只是别做了什么怪梦,又是《蝶恋花》又是‘我的我的我的’”
阳子脸红了:“怎么,你都听见了?”
桑眉笑了:“你受了惊似的又喊又叫,我在楼下就听见了,紧上楼梯慢上楼梯都赶不上趟,还以为妹妹跟谁抢啥稀罕宝贝呢?”
阳子又羞又愧:“我刚才做了个怪梦,梦见了一户作伞的人家,梦见我写的《蝶恋花》被写到伞面上……”
阳子向桑眉讲述她的怪梦,那梦中铺天盖地的绿竹红绢,那样满天飞旋的红纸伞,红色的染料水倾斜直下,血流成河,还有那只在伞面上题诗的苍老的手……
桑眉听着,听着,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她从身旁的男子手中拿过一把红纸伞:“好妹妹,你看看,梦见的可是这样的一把伞?”
这回轮到阳子惊愕了:红伞绿字,《蝶恋花》的断句,是梦非梦?
桑眉说:“好妹妹,你是梦见我们家的伞店了。可……可是……那是在……那么远的……商州呀,你怎么会梦得那么……远?”
桑眉拉过她身旁的男子:“好妹妹,别怪我骗了你,这个每天走过我们窗户底下的伞郎就是我的男人,我们在商州开着一家伞店。我们的伞店被土匪的一把火给烧了,我们是坐了去湖北的商船出来卖伞才逃过一死。我呆在你们家也只是想多挣点回去的盘缠。现在大连解放了,我们商州的土匪恐怕也被赶跑了,我们逃出来时带的伞也卖光了,我们也该回去过自己的光景了。”
阳子不说话。她没有去过商州,没有见过伞店,没有听桑眉讲过任何她自己的身世,她和伞郎的故事……但是她梦见了那一切!那梦境中的一切让她恍惚,让她心乱,让她害怕失去,让她强烈地想要得到,她一定要得到!
她终于看清了那个伞郎的脸。
天旋地转!
天旋地转!!
眉清目秀,神清气朗,那张绝世英俊的脸呀!
双目交会的刹那,阳子惊呆了!
她见过他,她认识他!
他也认出……她……了……么?
他分明就是她从小就在紫薇树下痴痴念想过的那个人呀!
就是那个她在日记中说“我想写信,写给一个不知名的人”的人;
就是那个与她在雪地上共同踏出两行脚印的人;
就是那个无数次伴她走过落花小径,听她轻声低吟:“四季风雨四季秋”的人……
她等了他生生世世。
她在年年岁岁日日月月的等待中,寂寂寞寞孤孤单单地长大。
终于等到这一天,等到他打着红纸伞在她的真实生活中出现了;
终于等到她……认出他了,他却给了她无以言对的背影和永远无望的绝望。
他竟然……竟然……竟然……是……桑眉的……男人?!
一颗心就这样被魇住了。
汪洋,惊涛,骇浪。
不见了幼年时的小纸船,不见了缘定三生的归帆梦,不见了那个穿紫衣裳的小女孩。
可是他分明已经把自己的影子种到小女孩的心里了。
那眉目之间刻骨铭心的熟稔,那擎在他手上飞旋在她梦里的红纸伞,那写在伞面上的《蝶恋花》的句子……难道,只是因为她穿着桑眉的绿衣裳才引发出的一场幻梦?!
桑眉走了。
桑眉的男人走了。
回了商州。
留下可怜巴巴的阳子。
留下绿衣裳紫衣裳的惆怅。
()
留下一把红纸伞。
梦伞。
梦散。
母亲说:“阳子,我们回日本去吧!现在还有最后一艘船可以载我们东渡扶桑。”
阳子摇头:“妈妈,你们走吧。我要留在中国,我要找到商州去,我要夺回我爱的人!”
总有欲哭无泪的时候
梦初醒
风把最后的相思葬送了
歌从寂寞的心海里飘过
不忍离去
不忍离去
留下
花瓣雨
而绝望
是后来才有的事
是那日的午后你来过又走过了
是激|情伴随着梦呓
绝尘而去的时候
苍穹无语
这世界呵
怎能没有你
1.盲眼
钟家正式搬进这幢日本小楼,是1947年的那个春天。
绵绵长长的一场雨,带来了大连解放后的第一个槐香时节,也带来了这幢小楼的主人——十六岁的日本孤女阳子的难劫。
解放军住进小城。
小楼里住进一位将军。
将军的儿子钟望尘就是在他们搬家的这一天出生的。
钟望尘没能看到钟家浩浩荡荡三辆军车,绕过曲曲弯弯的窄小胡同,停泊在小楼外的情景;没能看到楼院里的那棵紫薇树一世殉情地盛放着欢颜无比的灿烂;没能看到从军车里卸下的红木家俱,在一群穿着军装的人们的哼哧声中,被抬出抬进,塞满一个将军的新家。原先的旧家俬,那些日本的榻榻米什么的都被扔在一边,那个身穿紫衣裳的少女,满眼的迷惘,满腔的困惑,站在花树下,淋着雨。
阳子是在走下阁楼的瞬间突然想起她的红纸伞的。
她的心好像是被那道厚实的大门猛烈地撞击了一下,挤压了一下,继而就撕肝裂肺地痛了起来,转身上了楼梯。她的小兽似的喊叫声震惊了一片忙乱中的人们,她的一身紫衣裳雨湿淋淋地走进阁楼,走进木楼梯和玄关后的推拉门,无限凄迷地奔跑起来。当她惊恐未定再次从阁楼里跑出来的时候,人们看到,她的手上多了一把红纸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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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桑眉和伞郎临走时留给她的作念。
钟家太太娇蕊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院门的。
她穿着金丝绒的双开岔的旗袍,秀发高绾,一副娇柔多姿的贵妇人的模样,风姿娉婷地下了豪华轿车。
娇蕊就是在迈进大门的一刹那,突然感受到两道寒光,冷冽无比地穿透了她的身体。胸口一凉,她像被一团冰雪重重地击中了,小腿一软,几乎要跌到下去。冷彻心骨的感觉使她的心陡然间变得清明起来,她一眼就看见了院子里的紫薇和紫薇树下的阳子,看见了她手上的红纸伞。那个女孩子的眼神冰冷似箭,令她恍然醒悟到寒光透射的渊源。再回过头去看那树怒放的紫薇花和撑开在女孩手上的红纸伞,只觉得满眼都是灼灼火焰在燃烧,细细密密的光纤,密密离离的光斑,一双眼睛就眯得睁不开了。
娇蕊忍着刺目的酸痛和火烧火燎的苦楚,走过了从巷口到院落之间的青石板路,虽有两个随从替她打伞遮风挡雨,但她还是从那一前一后的间隙中感受到了女孩手中红纸伞的光芒——它就像女孩子高举起的一把利箭,不可设防地,突如其来地,刺痛了她的一双眼睛。那种血涌的爆胀的迸裂的痛觉,使她跌跌撞撞瘫软在门前的石阶上,再也站不起来。娇蕊那双美丽的杏核眼,从此罩上了黑色的云翳。
关于钟家,钟家太太,钟望尘的母亲娇蕊在1947年的那个下雨天,在搬进日本小楼的那个早上,被紫薇树,紫薇树的花,紫薇花下的一把红纸伞刺瞎了眼睛的事,钟望尘父亲的随从,以及随从之外的所有的人都看见了。他们虽然无法深入到那个美丽的贵妇刹那间的复杂心境中去,无法猜度其顷刻间所经受的痛楚,无法理解她一波三折的心路历程;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娇蕊千娇百媚的脸上呈现出的无力和悴心,看着她盛装华服下的高贵典雅在一瞬间坍塌崩溃。
谁也无从想像,在这样一个细雨霏微的早晨,一片紫薇、一把红纸伞、一个身穿紫衣裳的日本少女,会令这个风姿绰约的钟太太从此变做瞎子?
这究竟是她内心世界的自闭呢?还是一种逃避?
逃避曾经的孽与债?
逃避不可知的罪与罚?
逃避宿命里的情与殇?
或者,她只是及时关闭对这个世界的观望,再也不想对痛苦亲历亲为。
原来,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是有轮回的呀!
曾几何时?何时何地?
娇蕊闭上了眼睛。
娇蕊看不到在她倒下去的那一瞬间,有多少惊悸的眼神惊异的呼喊?
娇蕊看不到这座小楼的昨天和即将展示给她的今天和明天?
娇蕊看不到她所面临的生活有着怎样眩目的斑斓和悬念?
娇蕊看不到那个幽灵般的日本少女,解下了她的紫色发带之后,又把它系在谁的心上?她的红纸伞罩住了谁的心魂?
娇蕊看不到她的夫君,她的不可一世的将军,是怎样怔怔地,怔怔地,再也找不到他的心魂?
娇蕊什么都看不到了。
她的心正在被黑暗侵蚀,她像真正的瞎子一样挖抓着,摸索着,探寻着。
原来,这个世界除了轮回还有报应——那些宿命里的报应呀!那些无尽的黑暗,那些痛,那些绝望啊!
曾几何时?何时何地?
而小腹的疼痛就是在这个时候加剧的。
千把万把尖刀在她身体里刺戳,翻搅,刺戳得肝肠俱断,翻搅得五内俱焚;
早产的痛楚如同泛滥的潮水,席卷着她的绝望和滚滚而流的眼泪,还有血。
娇蕊不足月而分娩。
钟望尘。
这就是钟望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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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钟望尘的诞生。
他落草在他母亲的黑暗里了。
他落草在紫薇树下灼灼的花影里了。
他落草在在劫难逃的红纸伞的光辉里了。
他在他母亲的腹腔里横生竖长着久久不愿出来。
他俏皮的蜷伏和固执的流连窒息了母亲也窒息了他自己。
他的不情愿就像母亲的血流一样无休无止。
他的固执有多久,他母亲的血就流了多久。
最后,他在母亲耗完最后一滴生命的能量之前,变乖了,变得孝顺,变得善解人意——他终于停止了生命之初母腹内的玩劣,滑出那个温暖湿润的生命之门——他听见母亲酣畅淋漓的笑声,他从这种惨笑中阅读了入世的生动,这是羊水胎盘里怎么也看不到的生动呢!后来,母亲的呼吸微弱下去,他以为母亲死了;再后来,他接受了初|乳,吸吮了|乳香甘甜,才又听到母亲的呼吸。他听到好多人在喊太太醒了太太醒了太太醒了,他感到有人在轻轻拍打他的屁股边拍边骂臭小子臭小子都是你害了你母亲你差点要了我们太太的命呢,他还听见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