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去与道别之间-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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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与阳台,更是意外的惊喜了:“谁设计的?一定是个诗人!”
若愚没有理会,以为她指的是整个庄园,“只要有钱,或是有地位,还怕请不到好的设计师?”他顺着路边指示牌开到楼后的停车场。已经停了不少车子,“迟到了不要怪我,谁叫你化妆搞了那么久!”
柯玛校长与夫人并排站在红漆双门内铺着大理石的椭圆形的廊道上迎客。校长夫人穿一身绛红色、领口袖口镶黑缎边,腰束一条绞纽着的黑缎带的薄呢连衣裙,一双同色半高鞋,把褐色的头发拢在脑后,束一条绛红色缎带,比如真上次看到时更显得矜持。柯玛穿了一套正规的黑色西装,纯白衬衫,大红领带上别一只印着柏斯校徽的白银领夹,戴了副同色袖扣。两人笑吟吟地与若愚夫妇握手,柯玛校长对如真说:
“你终于回来了!最后一星期玩得好吗?”
“好,谢谢。”
他太太对她说:“欢迎到我们家来,请进去用点点心。”
团中的人几乎全到了,如真正要把若愚介绍给大家,纳地辛先迎了过来。她穿了身水红嵌银丝的沙丽,一条裤脚束着紧俏扣带的黑丝裤,眉心点了朱砂,往后拢的黑发上扣了只闪红发饰,果然与平时在学校里的模样迥然不同。她笑嬉嬉地与若愚打了招呼之后,撮着双唇嘘了一声说:“啊,竟然来了个东方美娇娘哩!我从没看到过你穿中国旗袍,哇,够迷人的!”朝若愚挤挤眼,“好福气嗬!”
自两星期前接到请帖,如真即认真地节食起来,早上半杯低脂牛奶,半杯假糖咖啡,一片没牛油也没果酱的黑色吐司,中午半杯无糖咖啡,一大盘拌低脂色拉汁的生菜,晚上一大片干烤鸡脯肉,几根水煮胡萝卜,一小杯无盐无油白米饭,三餐基本是如此,惟有晚上的鸡脯肉有时换成鱼片。如是她一个人独食,倒也罢了,无奈每餐晚饭她得如常为若愚及两孩做。若愚中午在学校吃三明治或意大利面条,心里已老大委屈,晚上等待的就是如真的两菜一汤,两菜必是一荤一素,不是梅干菜炖肉、虾米开洋白,即是红烧鲶鱼及皮蛋豆腐,或是香干肉丝、粉蒸排骨,反正学会了媛珊食谱里的菜,每天变换花样,使得他们父子三人,都觉得每顿晚餐是一种享受。
她节食之后,最忍受不了的是五点半到七点半的煎熬。在烹饪时她所闻到的香,菜放在桌上时她所看到的色,他们父子三人狼吞虎咽地吃着时她能感到的味,不是嚼之无味的味,而是津津有味的味,在在都使她受不了。孩子们体会不到她因控制自己不破戒因而无限上升的贪婪,会对她说:
“妈,今天的排骨特别好,你尝一块试试。”或者:“妈,就吃一口,不碍事的。”若愚忙着享受,顾不得说话,餐后,衔着烟斗,才闲闲地说一句,“唉,真是何苦来!”
熬过了第一星期,她想出一个自救的办法,晚饭时分,她先煮好自己那份食之无味的晚餐,匆匆填饱肚子,再开始做他们的。肚子饱了,香的诱惑相对地减少。等她把两菜一汤放在桌上,他们享受,她披了外衣出门散步,眼不见为净。虽然有时做梦会梦到一块油亮滑腻的蹄髈,把她馋醒,醒来,噘噘嘴,咽几口口水,咬着软绵无味的枕头再睡。终于,第二个星期也挨过去了。
掉了五磅。三年前若愚一个堂姐第二次结婚,嫁的是个特号富翁,年纪比她大三十岁的犹太人。婚礼在华道夫大旅社,若愚是她在美国的惟一近亲,于是如真特地到中国城里出名的俞裁缝师傅那里去做了这一件旗袍。
在误解之后(7)
湖绿软缎,中袖,改装圆领,沿领口、袖口及旗袍下摆镶中号宽度的墨绿缎边,小襟处盘个寿字纽。旗袍的开叉处在大腿中段,走动时,下摆前后波动,恰巧托出一份婀娜。洗过吹过的头发,发稍微卷,拥住一张白净的脸,脸上有淡的灰绿眼线,唇上有淡的彤红唇膏,没有别的饰物,只有耳上一副细致的、心形的翡翠,晶莹碧清,正好托出柔圆的脸颊。她没有次英剑眉美目的灼人美姿,她有的是委婉清越,就像那个让人安静下来,任幻想遨游的湖。
一朵云,一朵桅子花,也是一撮幽远的、不易觉察但也不易熄灭的小火。
“你才出色呢,纳地辛女士。这位是你另一半?”若愚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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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完,他们四人一齐到宽敞的公宴厅左角的酒吧,端了各人所要的酒或饮料,与团里其他的人寒暄。墨院长夫人珠丽穿了条玫瑰色下摆朵开的长裙,一件纯白竖领蓬袖的绸衬衫,外罩一件在上海买的黑丝绒紧俏马甲,正中一排盘纽,梳了一头赫本式短发,扎眼的俏皮明丽。她见了若愚夫妇,向正与她说话的伯乐教授夫人玛丽招呼了声,即姗然走来,伸手给若愚说:
“李教授,你好。”后面两字是用中文说的,说完朝如真俏皮地眨眨眼。
“你好,珠丽,”若愚说:“听说你们中国之行十分成功,恭喜你同墨院长。”
“咳,还不是英、真的努力成果。”
“还有黄教授。”如真说。
“对了,尤其是立言。咦,她们怎么还没到呢?”她问如真。
“黄教授今天从东欧回来,次英中午去纽约肯尼迪机场接机后,直接来此,应该到了,可能碰上堵车。”
“真,你这件衣服太漂亮了,也是在上海买的吧?”
“哪里!是旧衣服,三年前为了参加一个盛大的婚礼去定做的。这些年都没穿旗袍,真还有点不自在呢!”
“哇啊!你真行,三年里身材都没改!我这三年,胖了起码十磅!”
正说间,墨院长端了杯香槟过来,看他走路的模样,想必已有好几杯下肚了。他先与若愚握手,再对如真仔细端详一番,挑起一条眉毛说:“这位美人是谁?”问若愚:“能给我介绍一下吗?”
“啊,墨院长,你真是!”如真说,谁也分不清———连她自己———染红了的双颊是显示窃喜、还是害羞,还是得意。都有吧。
“咦,英怎么……”墨院长问。
门口一声柯玛校长的:“啊,立言,英,你们终于到了!先要罚你们酒,迟到了半个多小时!”
晚宴设在鸡尾酒厅隔壁的正式餐厅。除了团员及家属,校长还请了校总区几位与外务有关的行政人员,及本校几位副校长及其他高级行政人员,所以摆了四桌,十人一桌。校长当然是首桌,有他们夫妇、墨院长夫妇、校总区外务主任夫妇、柏斯主校务的副校长肯特夫妇及黄立言夫妇。
如真一看姓名卡,见她同若愚被排在第二桌上,原先因紧张而略耸的双肩马上放平了,又看到同纳地辛夫妇与骆文夫妇是同桌,脸上立即绽出笑容。其实她是过虑,她算老几,会排在校长那一桌!同桌的还有伯乐教授夫妇及校总部来的专管各校区研究基金的主任伍德先生同夫人。若愚一见是他,镜片后的眼睛发亮,立刻同如真换了座位,而坐在伍德旁边。一面吃色拉,一面向他打听下学年基金分配的情况。没多久,骆文也加入,两人专心听他的分析。
如真与纳地辛邻座。她是能喝点酒的,桌上红白两瓶酒的红酒,她倒已为自己斟了两杯了,“到底是校长官邸,酒也上乘,你不来点?”
如真摇摇头:“刚才两杯香槟,已够我受的了。喂,我问你,次英说从中国回来后已开过一次咨询委员会,是吗?讨论些什么?”
“哦,总结一下中国之行的心得,还有,你当然知道,是你们系里加线,两个全时,两个半时。”
“不对。次英说半时取消,金老师反正要退休,我这个半时也要取消了。”
“哦?那个墨院长没有说呀。”
“他也来了?”
“是啊,他召集的,向大家报告这个好消息嘛!”
正餐上来了,纳地辛要的是半生牛排,如真则点的鲑鱼。坐在如真对面的碧玉一面把鲑鱼在盘里拨动着,一面用中文对她说:“每次吃西餐,我就想念在上海新雅吃的那顿广东特色的酒席。”
“我还不是!真没法比。”
上甜食时,首席桌上有人用叉子轻击高脚香槟酒杯,四桌客人都静下声,柯玛校长站起身,环视了大家,说:“首先,谢谢大家抽出时间来参加这次聚会,尤其是校总部的几位朋友开了一个多小时车来,特别感谢。今天的聚会,大家都知道,是庆祝我们中国之行的圆满成功,现在我们与中国三个重点大学都建立了交流,这完全要归功于我们东亚系主任英,她的助理真,尤其是英的丈夫,克莱大学大牌教授黄立言先生的鼎力相助,藉此机会我向他们举杯致意。啊,当然还有我们年青能干的墨院长。”
大家举杯,大家祝贺,校长接着说:“甜食、咖啡之后,请到小会议室欣赏史东教授的杰出的幻灯片。”
四
刚吃过饭,刚喝过酒,酒醉饭饱,加上一日累积下来的疲劳,加上坐在柔软的有靠背、有扶手的软椅子里,在黑暗中,纵是小银幕上的幻灯片再精彩,纵是中国的风景再江山如画,大家的上眼皮都逐渐沉重起来。为了抗拒瞌睡,避免令主人误会自己对中国的不感兴趣,客人们藉口上洗手间,不断地离开小会议室。若愚轻声对如真说:“我去去就来。”
在误解之后(8)
去了一阵却没有来,她自己也觉应该去找杯咖啡提神,轻声对坐在边上的碧玉说:“我去去就来。”
经过餐厅时,见工人们在收拾残局,门边站着若愚与伍德先生,一人吸着烟斗,一人抽着烟,两人专注地说着话。如真也不想打扰他们,闪身去酒吧间找咖啡,却见柯玛校长迎面走来,见了她,说:
“我正找你,真。”
在旅途上,他虽是校长,但他不摆一点架子,反而因总是需要她翻译,对她特别友善,使她逐渐觉得他们是旅人,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是他的下属。但这一刻,在这样一个场合,他又穿了一身正式的西服,使她从进门起,就特别意识到他校长的身份,所以当他用在上海时同她说话的友善的语调时,她就感到格外地不安起来。虽站住了,却没做声,下属对上司的恭顺。
“我正在调餐后酒,你要什么?我会调爱尔兰的可可香草甜酒,非常好喝,你要试试吗?”
这是进门后第二次,她放松下来。“好啊,我试试。”心里暗笑自己的无谓紧张。
他调好酒端过来,她喝了口,果真香甜而醇厚,她以前只喝过带薄荷味的餐后酒。这个是第一次。“唔,好喝,谢谢你,柯玛校长。我可以带回小会议室吗?”
“当然,我还给别人调了。”但在她离去之前,他又叫住了她,“对了,下星期四下午四点半之后,你来我办公室的事,你没忘吧?”
她稍一迟疑,他即说了:“不会太久的,最多十五分钟。”
他仍是和颜悦色,仍是露一排洁白的牙齿的笑容,可是他的口吻却带点命令式,带点交待一件工作的吩咐式,与在上海时同她谈话的语调不一样,极不一样!而她,她居然在产生反感之前,已顺从地点了头。等到她觉得他用的是命令口吻而想推诿时,身后已有人过来,只见校长说:“啊,伍德先生,我正在调餐后酒,你们想喝什么?”然后用只有她听得见的小声说:“那么星期四见。”
校长处的派对是星期六开的,星期日恰好志纯姐弟被他们的朋友分别找出去玩。如真开车送他们去小朋友家之后,即驱车去住家附近的公园。放暑假时,天气不太热的晚午,她会同两孩骑车到公园兜圈子,既做运动,以松散心理疲劳,又欣赏夏日茂盛的花草,尤其是为本地人称道的玫瑰园。极突出的情形下,经孩子们的再三纠缠,若愚也会借了邻居家的自行车与他们同行,一家四口,骑了一个小时左右之后,去公园边小购物广场中心的三十一种特色的冰淇淋店,再在暮色沉霭的黄昏,响着悦耳的车铃骑回家。入秋之后,这是如真第一次来公园,而且是一个人。公园里景色萧瑟,花已谢尽,叶也落得只剩少数的,呈黄褐色的几片在风里摇曳。她开到两三年前曾同邻居的女人们一起来参加过团体求师的网球场。凉飕飕的秋天,当然没有人,十二个球场,显得空旷庞大。她停了车,扣上上衣的纽扣,两手插在口袋里,竖起钉了块黑绒的领子,绕着球场踯躅。昨夜睡得很不安静,起床后,不知为了什么事对若愚生气,不是生气,是诸般不满,唠叨他撒在地上的烟丝,一只东一只西的臭袜子,床头堆满了的纸张,吃早饭时不小心打翻的橙汁,孩子们同他说话而他答非所问的心不在焉。
总之样样不顺眼,一直到若愚提高了声调问:“你今天怎么啦?”说完,悻悻然放下刀叉,拿起烟斗,回他的书房去了。下午,她临出门前只在他书房外说一声,我们出去了,晚饭前回来。
婚姻,她踢了一下不知被谁遗忘了的网球,真有点像她每天不得不做的几样菜,总是那几样,开头几口还不错,后来就腻了,但还是继续吃,总要填饱肚子。十几年后的婚姻,毫无新鲜感,更变不出花样,却要维持着,不然会怎么样?!找寻刺激,追求新奇,乃是少男少女的专有品,她嘛,就该过刻板的日子。星期一送孩子们上钢琴课,星期二去学校教书,星期三去若愚系里的咖啡时间,星期四去学校教书……她骤然停了步。对了,星期四上完课要去校长室。难道,这就是令她心烦的原因?这是她正常生活中的不正常事件吗?她的神经也未免太过敏了,难道她向往新奇而把一件正常事件当作不正常,因而有此兴奋,有此不安,更因兴奋与不安造成她的烦躁吗?她俯身拾起刚被她踢开的,蒙了一灰土的网球,用尽力气,将它丢到网球场后面的枯黄的草丛里,拍掉手上的灰走回停车场。
接了孩子,她又弯到一家日本人开的杂货店买了些东西回家。晚饭桌上,有孩子们爱吃的玉米炒肉丁,若愚爱吃的清蒸龙利,易做又讨喜的番茄蛋花汤,还买了一瓶加州出产的红酒佐餐。皆大欢喜。
星期四上完课回办公室,走廊对面,次英站在她办公室门口同学生说话。见了她,问:“你不争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