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飞-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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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也滑入了舞池,不知道出于怎样一种心理,她一反平日“保持距离”的作风,而紧倚在邢经理的肩头。她笑著,说著,嘴里哼著歌,没有片刻的宁可静,像一只善鸣的小金丝雀。好几次,她和云楼擦身而过,好几次,他们的目光相遇而又分开,云楼紧闭著嘴,脸上毫无表情,就在他们目光相遇的时候,他脸上的肌肉也不牵动一下,仿佛他根本不认识她。倚在他怀里的那个少女有对灵慧的大眼睛,有两道挺而俏的眉毛,和一张满好看的嘴。虽然不算怎么美丽,却是很亮,很引人,很出色的。一曲既终,云楼和那少女退回到位子上了。小眉和邢经理却接跳了下面的一支恰恰。小眉的身子灵活而有韵律的动著,舞动得美妙而自然,她似乎全心融化在那音乐的旋律里,跳得又专心,又美好,又高兴。
云楼截住了在场中走来走去的女侍,买了一包香烟。
“你抽烟?”他的舞伴诧异的问,那是翠薇。
“唔,”云楼鼻子里模糊的应了一声,目光继续追逐著在场中活跃舞动著的小眉。“那女孩长得很像涵妮,”翠薇静静的说:“猛一看,几乎可以弄错,当作就是涵妮呢!”
“涵妮可不会对一个老头子做出那副妖里妖气的样子来!”云楼愤愤的说,燃起烟,抽了一大口,引起了一串咳嗽。翠薇注视著他,说:“不会抽烟,何苦去抽呢?烟又不是酒,可以用来浇愁的!”彩云飞44/58
云楼瞪了翠薇一眼。“你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干嘛要浇愁?”他再抽了一口烟,这次,他没有咳,但是脸色变得非常苍白。他握著香烟的手是震颤的。“你认识她吗?”翠薇问。
“认识谁?”“那个像涵妮的女孩子!”
“我干嘛要认识她?”云楼没好气的说。
“哦,你今天的火气可大得很,”翠薇说。“早知道拖你出来玩,反而把你的情绪弄得更坏,我就不拉你出来玩了。”
云楼深抽了口气,突然对翠薇感到一份歉意。
“对不起,”他低低的说:“我不知道怎么了。”
“我知道,”翠薇说,看了看在场中跳舞的小眉。“我没看过这么像涵妮的人,或者,她就是你在街上碰到过的那个女孩子?”“或者。”云楼打鼻子里说,紧盯著小眉。小眉正退回座位来,她的身子几乎倚在邢经理的怀里。“哼!”云楼哼了一声。“别弄错了,云楼,”翠薇说:“那又不是涵妮!”
“管她是谁!”云楼深锁著眉说,开亮了桌上那盏叫人的红灯。“你要干嘛?”翠薇问。
“叫他们算帐,我们回去了。”
“不跳舞了?”“不跳了!”
翠薇看了云楼一眼,没有说话。云楼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本记事册,在上面匆匆的涂了一些什么,撕下来,他交给了那来算帐的侍者,对他指了指小眉。付了帐,他拉著翠薇的手腕,简单的说:“我们走吧!”翠薇沉默的站起身来,跟著云楼走出了中央酒店,一直来到街道上,翠薇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怎么?为什么叹气?”云楼心不在焉的问。
“为你。”“为我?”翠薇看著前面,这是暮春时节,几枝晚开的杜鹃,在安全岛上绽放著,月光下,颜色娇艳欲滴。翠薇再叹了口气,低低的说:“春心莫与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云楼呆住了,看著月光下的花朵,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心绪飘渺而零乱,许许多多的影像在他脑海中交叠,有涵妮,有小眉,每个影像都带来一阵心灵的刺痛,他悼念涵妮的早逝,他痛心小眉的沉沦。咬住牙,他的满腔郁愤都化为一片辛酸了。这儿,小眉目送云楼和翠薇的离去,忽然间,她觉得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再也振作不起来了。邢经理一连和她说了两句话,她都没有听清楚,坐在那儿,她茫然的看著表演台上的一个歌女,那歌女正唱著“不了情”。她闭了闭眼睛,心里恍惚而迷惘。然后,一个侍者走到她身边来,递上了云楼那张纸条。
她的心猛然狂跳,出于第六感,她立即知道是谁写的条子了。打开来,上面只有寥寥数字:
“何堪比作青莲性,原是杨花处处飞!”她一把揉绉了纸条,苍白的脸色在一刹那间涨红了,咬紧了牙齿,她浑身掠过了一阵颤栗。孟云楼,我恨你!她在心里喊著,我恨你!恨你!恨你!你侮辱吧,你轻视吧!你这个自命清高,扮演痴情的伪君子!
“什么事?小眉?”邢经理问。
“没有!”小眉咬著牙说,语气生硬。摔了一下头,她一把抓住邢经理的手,她的手心是冰冷的。“我们再去跳舞!”
“不。”邢经理拉住了她。“我们离开这儿吧,你需要休息了。”“我不休息,”小眉说:“我们今天去玩一个通宵!我不想回家!”邢经理深深的注视她,静静的问:
“那是你的男朋友?是吧?”
“他?”小眉的声调高亢。“去他的男朋友!我才不要他这样的男朋友呢!”望著邢经理,她的两颊因激怒而红晕,眼光是烦恼而痛楚的。“我想喝一点酒。”
“起来,小眉,”邢经理说:“我送你回家!”
“怎么,你不愿跟我一起玩?”小眉挑战似的扬起了眉梢。
“小眉,”邢经理拍了拍她的手背。“理智一些,你年纪太轻,还不了解男人,世界上的男人都不足以信任,包括我在内。”他笑笑,笑得沉著而真挚。“但是,我不想占你便宜,尤其在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回去吧,小眉,你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千万别做出错事来!”
小眉垂下了头,好半天,她一语不发,等她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她满眼都含著泪水,轻轻的,哽咽的,她说:
“我懂了,请送我回去。”
于是,他们走出了中央酒店,到了邢经理的车子里。邢经理一面开车,一面安静而镇定的问:
“你爱他?”爱?这是小眉从没想过的一个字,她思念过他,她关怀过他,她同情过他,她恨过他!但是,她不知道她爱不爱他?
“我不知道,”她迷惘的说,喃喃的说。接著,她又愤然的接了一句:“我恨他!我讨厌他!”
邢经理嘴边飘过一个难以觉察的微笑,回过头来,他看了看小眉,语重心长的说:
“多少年轻人,是多情反被多情误!小眉,你要收敛一点傲气才好!”小眉怔住了。看著车窗外的街道,她心底充塞著一片凄苦与迷茫。接著,她突然用手蒙住脸,哭起来了。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哭,只觉得满腹酸楚、委屈,和难言的悲痛,她哭得好伤心好伤心。邢经理迅速的把车子停在街边,用手揽住她,急急的问:“怎么了?小眉?怎么了?”
于是,小眉一面哭,一面述说了她与孟云楼相识的经过及一切,夹带著泪,夹带著呜咽,夹带著咒骂,她叙述出了一份无奈的,多波折的,懵懵懂懂的爱情。彩云飞45/58
25
从中央酒店回到家里,云楼彻夜无眠,躺在床上,他瞪视著那悬挂在墙上的涵妮的画像,心里像一锅煮沸了的水,那样起伏不定的、沸腾的、煎熬的烧灼著。在枕上翻腾又翻腾,他摆脱不开中央酒店里所看到的那一幕。小眉,她毕竟不是涵妮,她毕竟只是欢场中的一个女子!那样不知羞的倚在那个中年男子的怀中,那样的不知羞!他焦躁的掀开了棉被,燥热的把面颊倚在冰凉的床沿上。拿起床头柜上的一个涵妮画像的镜框,他凝视著,固执而热烈的凝视著,画像中的女孩在他眼中扩大了,扩大了,模糊了,模糊了,她隐隐约约的浮在一层浓雾里,脸上带著个飘逸的、倔强的、孤傲的笑。云楼把镜框扣在胸前,嘴里喃喃的呼唤著:
“小眉!小眉!”这名字一旦脱口而出,他就吃惊的愣住了。为什么他喊的是小眉呢?他想著的应该是涵妮啊!把镜框放回到床头柜上,他又翻了一个身,对涵妮感到一份不忠的、抱歉的情绪,涵妮,涵妮,你尸骨未寒,我呼唤的已经是另一个女孩的名字了!涵妮,涵妮!卿本多情,郎何薄幸!闭上眼睛,他的情绪更加混乱了。
就这样折腾著,一直到了黎明,他才朦朦胧胧的进入了神志恍惚的状态中,似乎是睡著了,又似乎根本没有睡著。就在这种依稀恍惚里,他又看到了小眉,不,不是小眉,是涵妮。她静静的瞅著他,眉目间一片怜恤的深情,她的嘴唇蠕动著,正在唱一支歌,一支他以前在梦里也曾听她唱过的歌,里面有这样的句子:“苦忆当初,耳鬓厮磨,
别时容易聚无多!怜你寂寞,怕你折磨,
奇缘再续勿蹉跎!”她唱得婉转低回,歌声中似乎大有深意,那瞅著他的眼神无限哀怜。云楼挣扎著,涵妮!他想呼唤,却喊不出丝毫的声音,胸部像有重物压著。涵妮!他想对她奔过去,却无法移动自己的身子。涵妮!涵妮!涵妮!他在心底辗转的呼喊,紧紧的盯著她。她继续唱著,那眉目间的神情逐渐有了变化,他仔细一看,原来不是涵妮,却是小眉,她带著一脸的寥落和孤傲,在反复唱著:
“我是一片流云,终日飘浮不定也曾祈望停驻,何处是我归程?”
她唱得那样萧索,那样充满了内心深处的凄惶,使云楼浑身每根纤维都被她绞痛了。他对她伸出手去;小眉,他喊著,腾云驾雾似的向她走去,但她立即幻变成一朵彩色的云,飘走了,飘走了,眼看就失去她的踪迹,他急了,大声喊:
“小眉!”他喊得那么响,把他自己喊醒了,睁开眼睛来,在他怔忡的眼光里,他看到的是一屋子的阳光,天已经大亮了。
从床上坐起来,他用双手抱住膝,好半天不知身之所在。然后,他下了床,迷离恍惚的去梳洗过了。今天有一整天的课,他整理了上课要用的画板画笔,精神一直在恍惚不安的情况中。离开了小屋,他慢吞吞的走去搭公共汽车,脑子里全是夜里梦中的影像,涵妮的歌,小眉的歌,涵妮的凄楚,小眉的寥落……他的心脏酸楚的收缩著,痉挛著,满胸怀充塞著难言的苦涩。一整天的课程都不知道怎样度过的,他的头昏昏然,沉沉然。下午上完了课,他去了广告公司,仍然是心神恍惚的。公司中几个同事在大谈“泡舞厅”的经验,一个同事高谈阔论的说:“别看轻了那些女孩子,她们好多都出身在上等的家庭里,只为了一些不得已的因素才走入欢场中。许多人都认为她们的私生活一定很随便,其实,洁身自好的大有人在!”
云楼呆了呆,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小眉,洁身自好!她何尝洁身自好呢?中央酒店的一幕又出现在他眼前了,他感到一阵烦躁。收好了设计的资料,他走出了广告公司,望著街车纵横的街道,哪儿去呢?
到沅陵街吃了一碗牛肉面,算是晚餐。他该回去工作了,可是,他不想回去。漫无目的的在街上逛著,他逗留在每一个橱窗外面,看到的却都不是橱窗里的东西,而是一张脸,小眉的脸!他闭眼睛,他摔头,他挣扎,但他躲不开小眉的脸,他忽然有个强烈的欲望,想抓过小眉来,好好的责备她一顿,你为什么不自爱?你为什么自甘堕落?可是,他有什么资格责备她呢?他有什么资格?
走过一条街,又走过一条街,他走了好久好久,然后,他忽然站住了,惊愕的发现自己正走向青云。不,不,你决不能去青云,他对自己说。你再去,就太没有骨气了!你是个男子汉,你提得起,放得下,向后转吧,回家去!但是,他停在那儿,没有移动,向后转吗?他的脚仿佛有一千斤重,重得提不起来,他无法向后转,他浑身每个细胞都在背叛他,拒绝向后转的命令,他心底有个小声音低低的说:
“也罢!就再去听她唱一次吧!最后一次!”
于是,他又糊里糊涂的买了票,糊里糊涂的走进青云了。这是九点钟的一场,他进场得比较早,还没有轮到小眉唱。用手支著颐,他闷闷的看著台上,一面在跟自己生著气。为什么要进来呢?难道经过了昨晚的局面,还不能忘怀小眉吗?孟云楼,你没出息!可是,小眉出场了!所有反抗的意识,都离开他的身子飞走了。小眉!她今天穿著一件纯白的晚礼服,没有戴任何的装饰品,头发也没有梳上去,而是自然的披垂著。轻盈袅娜的走向台前,她对台下微微弯腰,态度大方而高贵,像个飘在云层中的仙子!她今晚竟一反往常,根本没经过舞台化妆,只淡淡的施了一些脂粉,显得有些憔悴,有些消瘦,却比往日更觉动人。站在台前,她握著麦克风,眼波盈盈的望著台下,轻声的说:“我是唐小眉。今晚,是我在青云献唱的最后一晚,我愿为各位来宾唱两支我心爱的歌,算是和各位告别,并谢谢各位对我的爱护。”云楼的血液猛的加速了运行,心脏也狂跳了两下。最后一晚,为什么?小眉开始唱了,是那支“我是一片流云”。正像云楼梦中所见的,她带著满脸的寥落和孤高。她那神态,她那歌声,她那气质,如此深重的撼动了云楼,他觉得胸腔里立即被某种强烈的、迫切的、渴求的感情所涨满了。小眉萧索的唱著:
“……飘过海角天涯,看尽人世浮华,多少贪欲痴妄,多少虚虚假假!飘过山海江河,看尽人世坎坷,多少凄凉寂寞,多少无可奈何!……”
哦,小眉!云楼在心底呼唤著,这是你的自喻么?他觉得眼眶润湿了。哦,小眉!我不该对你挑剔的,我也没有权责备你!置身于欢场中,你有多少的无可奈何呵!他咬住了嘴唇,热烈的看著小眉。我错了。他想著,我不该写那张纸条给你,我不该侮辱你!那张纸条是残忍而愚蠢的!
小眉唱完了第一支歌,场中竟掌声雷动。云楼惊奇的听著那些掌声,人类是多么奇怪呵,永远惋惜著即将失去的东西!小眉又接唱第二支了,是那支“心儿冷静”,唱完,她退了下去。而场中却极度热烈,掌声一直不断,于是,小眉又出来了,她的眼眶中有著泪。噙著泪,她唱了第三支歌,唱的是“珍重再见”。然后,她进去了,尽管掌声依然热烈,她却不再出来。云楼低低的叹息了一声。站起身来,他走出了歌厅的边门。在这一刻,他心里已没有争执和矛盾了,他一直走向了后台的化妆室门口,站在那儿,他没有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