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择-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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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个市政府所管辖的地方全都变成了这样一副模样,不也就意味着你所领导的这个政府已经彻底的名存实亡了?
……
李高成连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会丢下那么多人独自走到了这所子弟学校里来。
平日里,他总是担心一个人走在街上时被人认出来,然而今天这种感觉却好像一点儿也不存在了。不知道是没人想跟他说话,还是因为天气太冷,他穿得太厚,人们认不出他来,抑或是因为这个地方太不景气,这里的人太悲观、太绝望了,以至于谁也不想对对方或者对一个陌生的人打量一眼,所以也就始终没有人认出他来。
当初的校门已经面目全非了,原有的漂亮的大门和大门两旁的报栏,现在已全部被一个个的商业门面取代了。有小卖部、小吃部,还有一个小药店,尤其让他没想到是,在这个学校的大门旁,居然还有一个老大不小的游艺厅!
还是当年在他手里盖起来的那所五层教学大楼,这在当时的企业子弟学校里曾经是最豪华、最漂亮的,如今已经显得非常破旧和苍老了。
正是上课时间,他一层一层地走上去,没想到教室里的学生竟会这样的少,有些教室里,竟然只有十几个学生!尤其是好些教室里都没有教师,任凭学生大打大闹,乱成一片。有好多居然从教室里打打闹闹地追了出来。李高成尤其吃惊的是,学生们乱成这样,却没有一个老师出来管一管。
当他走进这所子弟学校的一个教研室时,三个年轻教师里头居然仍没一个人认出他来。
都非常年轻,一个二十来岁的男教师,两个二十来岁的女教师。
对突然而至的不速之客,他们终于停止了刚才相当热烈的交谈和嬉戏,其中有一个脸上仍然带着笑意的女教师大大咧咧地问道:
“找谁?”
显然没有人认出他这个市长来,也极有可能根本没有见过他这个市长,尽管市长从来都是一个市电视台频频出现的形象。据一项相当可靠的内部调查,除了干部家庭,一般的年轻人,甚至相当多的成年人都很少收看市里的电视新闻。晚上7点的新闻联播过去是省里的新闻联播,省里的新闻联播完了才会是市里的新闻节目。如果同自己没什么关系,没有一个人会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只看新闻的。所以他这个市里的“超级电视明星”,在年轻人中间是没有什么市场的。
“上课时间,那么多学生在楼道里闹来闹去的,就没人出来管一管?”李高成没接那个女教师的话茬,反问了这么一句。
三个年轻教师愣了一阵子,紧接着便有一个女教师满不在乎地对他嘲弄道:
“哟!敢情你是教委主任呀?”随后便是几个人放肆的笑声。
李高成没笑,一边默默地看着他们笑,一边默默地坐了下来。
也许还是这个军大衣的原因,眼前的几个年轻人大概觉得他连个教委主任也不配。
“你到底找谁呀?”等到笑完了,几个人大概终于有了一些异样的感觉,那个男教师收敛了笑容问道。
“学校这么乱,就真的没人管吗?”李高成再次这么问了一句。
“你看你这个人,你以为这是什么好地方呀?几个月发不了工资,连校长都没人干了,谁管谁呀!”一个女教师一脸蔑视地说道。
“校长都没人干了?”李高成只听说过学校几个月没发工资了,却还没听说过连校长也没人干了,“那校长干什么去了?”
“校长还会干什么?生病了,回家了。”另一个女教师硬邦邦地说。
“那副校长呢?”
“调走了,转到市里了。”
“就一个副校长吗?”
“另一个也正调着呢。”
“那这儿就没人管了?”李高成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
“公司里都乱得没人管了,还轮得上管这儿?”
“可这儿是学校呀?”
“你这人才是的,好像你是国家主席似的,市里的头头都管不了这儿,你以为你是谁呀!”依然是那种放肆和轻蔑的口气。
“市里的头头都管不了这儿?谁说的?”
“呀!又成了公安局啦!谁说的?我说的,他说的,大伙说的,工人们说的,干部们说的。”大概是眼前这个又瘦又小的李高成让他们没感到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几个年轻人好像放松了刚才的戒备,又变得嘻嘻哈哈起来,“前几天公司的工人们要闹事,听说可把那个市长给吓坏了。整整一天一夜也没敢合一眼,对着工人们又鞠躬又作揖又许愿又道歉的,好话说了几大车,就像个孙子似的,差点没尿到裤子上……”余下来的话便被一阵放肆的笑声给淹没了,笑声好久好久也没能停下来。
“你们咋知道的?”等到他们笑完了,李高成不带任何表情地问。
“整个公司、整个市里都传遍了,谁不知道?听说那个市长正在给省里作检查呢,这里的事早晚跑不了他,他肯定是完了。”几个人已经不再搭理他了,相互之间又开始聊起天来,“公司里的头头都是那个市长提拔的,想想那个市长咋会没问题?听说咱这儿的好几个公司里都有市长老婆的股份,给省里、中央告状的告海了!有人还说那个太平洋国际高级私立学校也有市长的股,要不公司的头头们咋就把自个的孩子全放到那儿上学去了……”
李高成听着听着,终于默默地走开了。
其实也不需要再听下去了。
在你没有表明你的态度和作出抉择前,人们将会对你作出任意的、各种各样的评价和猜测,这是你根本无法控制和无法选择的事情。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摆着这样的政绩,又想堵住老百姓的嘴,你做得到吗?
二十八
其实哪儿也用不着再去了,还想再看到什么呢?
让人瞠目结舌的罪恶下产生的让人瞠目结舌的贫穷,比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更骇人听闻的敛财方式下所出现的骇人听闻的两极分化,眼前这一幕一幕的情景还没让你看够么?
我们改革的前景原本是那样的美好和诱人,但在眼前这个国有大型企业里,究竟是什么正在一步一步地摧毁、颠覆、衍变着改革的实质和初衷?
李高成默默地在寒风里沉思着。
本想回去了,但也许是在这种特殊的环境里所产生出的一种特有的感情,让他觉得一定得去看看另外一个此时此刻让他分外思念的人。
也同样是十多年没见过了。
曾给他的两个孩子作了将近五六年奶妈的一个纺织女工夏玉莲。
夏玉莲同李高成的年龄差不多,想想也应该是五十四五的人了,很可能已经退休许多年了。何况公司里现在是这样的情况,退了离了,时不时的每个月还可以领到一些退休金和生活费,若还在岗位上,只要停工停产,可就什么也没了。如果身体可以,还想再干,办了手续也一样可以再去干点;临时工,等于是领双份工资,这样反倒更保险。
夏玉莲和妻子吴爱珍几乎是同时生的孩子,所不同的是,夏玉莲的是第四胎,吴爱珍则是第一胎。
那时候李高成和夏玉莲同在新华纺织厂,而且同在一个车间,所不同的是,夏玉莲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纺织女工,而李高成当时则已是车间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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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生这个孩子,检察院前前后后给了她五个多月的假期,而夏玉莲产后还没半个月,就又出现在车间里。她本来用不着这么早来上班,那时候纺织女工的产假可以延长到三个月。
其实也没别的,她这么早来上班,就因为中午车间自管一顿饭,还有那每天八毛钱的岗位津贴。
刚生了孩子,她却整整一天都不回去一趟,好几天过去了,李高成才知道她把自己的这一个孩子给了人。
那时厂里刚刚恢复生产,人手奇缺。夏玉莲一个人管着18台织机,这在当时属于中上水平。
那是个夏天的下午,她一下子昏倒在了车间里。
整整三个小时没醒过来。极度的劳累、虚弱和营养不良,四个孩子的母亲和一个多病的丈夫,一家人的重担全落在这样一个女人的肩上,她真的顶不住了。
当时夏玉莲住在厂里的职工医院里,李高成跟车间的其他领导一块儿去看她。
至今仍然让李高成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个瘦瘦的、虚弱的、营养不良的已经生了四个孩子的母亲,两个硕大的Ru房里的奶水竟是那样的充盈和鼓胀,孩子已经离开她快十天了,丰足的奶水依然没有一点儿能断了的迹象。即便是昏倒在车间里的时候,胸前的衣服上也是湿漉漉的一片。就在他们几个看望她的那一两个小时里,她居然用毛巾在胸前擦了好几遍。
同夏玉莲完全相反,李高成的妻子吴爱珍在月子里被养得又白又胖,日见丰腴的脸上都有了双下巴,但胸前始终都是瘪瘪的,没有一点儿能胀起来的样子。鸡、鸭、鱼、肉,各种各样的中药、西药、偏方吃了不知道有多少,那奶水仍是越来越少,甚至几乎没有。
那时候并不比现在,没了人奶有牛奶,没了牛奶有奶粉,各色各样的婴儿食品在大大小小的地方和商店里都琳琅满目、任你挑选。在连粮食、连棉花、连糖、连肥皂、连火柴都得发证供应的岁月里,想买回来一袋奶粉得有多难。而新华纺织厂是在一个地级市的郊区,离城里仍有几十里地的路程,即使是在城里,凭票供应的牛奶每天也得在清晨四五点钟就去排队购买,否则轮不到你就会全部卖完而无货再供,若还需要就只能等到第二天再来排队。
李高成没有这个时间,主要的也根本就没有这个可能,他不可能每天在凌晨三四点钟就起来,然后再到几十里以外的地方去给孩子排队购买牛奶。因为在这个时间里根本没有班车,若要骑自行车去几乎就等于是天方夜谭,一来回差不多就是一个班的时间。别说人顶不下来,就是顶得下来也无法办得到。
所以李高成一见到夏玉莲鼓胀的|乳汁不断外溢的模样,心里不知为什么一下子就动了心。
当天晚上,他同妻子吴爱珍便提着满满的一兜子营养品一块儿来到了夏玉莲家。
条件很简单,也很容易。夏玉莲在产假期间不用再去上班,每天到李高成家里给孩子喂喂奶,帮着做点家务活,最好还能在家里一块儿吃饭。说白了,其实也就是当一个能喂奶的保姆,报酬当然相当可观,不算吃喝,一个月45元。
这几乎等于是夏玉莲每月出全勤才能得到的工资,在当时几乎是等于请三个保姆的工资!好在李高成那时候工资不算低,也有一定的积蓄。吴爱珍娘家也不错,当时还健在的岳母在女儿还没生孩子前就悄悄塞给了李高成300元。何况孩子没奶,这是个燃眉之急的大事情,为了孩子,他什么也舍得。
夏玉莲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两个月以后,不只孩子让夏玉莲喂得白白胖胖、活蹦乱跳,就是李高成夫妻两人在这两个月里也像被解放了一样,即便是在星期天,也根本找不到什么活儿可干。就这么一个夏玉莲,每天除了喂孩子、抱孩子、刷洗尿布屎布以外,还包揽了家里几乎所有的家务。做饭、洗衣、买菜、买米、买面、买煤……该妻子干的,夏玉莲干了,该李高成干的,夏玉莲也一样干了。即使这样,夏玉莲每天还要回自己家去干活。有时候常常会干到半夜三更才回来……
然而让李高成感到惊奇和不可思议的是,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夏玉莲竟变得满面红光、身宽体壮,胖了几乎二十斤!
她天生好像就是来这个世界上受苦的,饭菜总是挑最次的吃,活儿总是挑最重的干。平时不管他们夫妻俩在家不在家,放在家里的好吃的东西,从来没动过一分一毫。有一次他们夫妇俩一块儿出差,将近一个星期回来时,发现放在家里的20个鸡蛋居然一个也没动!一件衣服可以从买下一直穿到破得不能再补,烂得不能再穿的时候才脱下来。不知道什么是时髦,也从来没用过什么化妆品……
也许正因为如此,一家人好像再也离不开这个夏玉莲了,即使是在夏玉莲上了班以后,夏玉莲也仍然是家里的半个当家人,夏玉莲给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整整喂了一年零九个月的奶!紧接着,夏玉莲又给他们的第二个孩子整整喂了将近两年的奶……
也正是由于这种关系,以至于李高成从新华纺织厂调到省纺织厂时,李高成千方百计,想尽一切办法把夏玉莲一家也调了过来。
把一个跟自己无任何血缘关系的家庭从地方调至省城,在那时以李高成当时的身分和能力实在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为了妻子,为了孩子,为了自己,也为了自己的良心,为了一个默默无闻的好女人。
就在夏玉莲调到省城的第二年,她那多病的丈夫终于一病不起,离开了人世,当时四十多岁的夏玉莲这之后再未成家。
此后的岁月里,李高成的位置一升再升,而夏玉莲依旧是个普普通通的工人。李高成曾试着让她干过一些班组长之类的工作,但她干不了几天就坚决不干了,她说她就不是当头头的料,也一样不是当模范先进的料。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她干活谁也没说的,但每一次评模范谁也不会投她的票。
她真的是太朴实、太平凡了,以致所有的人都常常会忘记了她的存在。
1980年,李高成以副厂长、党委副书记的身分调至中阳纺织厂。由于中纺成立了一个新型纺织品车间,急需一批熟练女工,于是夏玉莲再次同李高成调到了一个厂。
再后来,孩子的年龄渐渐大了,李高成夫妇的地位也越来越高,一家人同夏玉莲的关系也渐渐地淡了下来。逢年过节偶尔想起来时,才会打发孩子们过去送一些东西。
在李高成将要离开中纺的那一年,曾记得夏玉莲找过他一次,具体是什么内容也记不大清了,好像是说什么分房子的事情。孩子大了,要结婚了,一家人挤在一起,实在不成个体统,让他想办法能不能帮着解决解决。
他记得好像给当时她那个车间的分管主任谈过一次,至于解决了没有,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