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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弟弟-第6部分

小说: 弟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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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平猛地停住脚步。
主卧室的房门半掩着,从客厅里可以看到爸爸如深沉的山岳一般静静地坐在卧室的藤椅上,宽厚的背微微佝偻着,像被看不见的重物压弯了脊梁,两只手撑在膝盖处,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根点燃的香烟,微弱的红光在黑暗的房间一明一灭。
不知被这个场景的什么地方击中,许平心里猛然疼起来。
在沉寂的黑暗里,香烟的烟雾缓缓地上升着,像酝酿着什么蠢蠢欲动的狰狞的兽,偶一抬手之间,红光大亮,白色的烟卷被烧成黯淡的灰,轻轻地无声地掉落下来。
许平转过头去,想要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地悄悄走开。
许川在卧室里背对着他道:“许平?”
许平只得站住脚跟回答:“是我。”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明明应该是最亲近的两个人,却找不到可以把对话继续下去的语言。
许川把烟碾息,那些黑暗的情绪在一瞬间被收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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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饿了吗?我去炒两个菜。”他站起来说。
吃饭的过程中,谁也没有说话。
西红柿有点儿糊了,炒蛋里吃出了蛋壳,许平把嚼碎的蛋壳吐出来,默默扒着米饭。
许川给儿子夹了一筷子韭菜,说:“多吃点儿菜。”
许平抬头看了一眼他爸爸,道:“谢谢爸。” 
时针“磕噔”一声跳到了九点半的位置,平时的这个时候,许正已经躺在床上了。
父子俩不约而同地停下了筷子,那种难堪的沉默又蔓延在饭桌之上。
“我去刷碗,你早点儿睡,明天还要上学。”许川推开椅子站起来,麻利地开始收拾碗筷。
许平刷完牙从厕所出来,听到有人在敲门。
厨房的水声哗啦啦地响,时不时传来碗筷相碰的清脆声音。
许平打开门,漆黑的楼道里站着一个烫了长卷发的丰满中年女人,穿着蓝色的丝绸连衣裙,手里提着一个塑料网兜。
许平觉得这个人有点儿眼熟,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他问:“阿姨您找谁?”
那女人微笑了一下,问:“老许在不在?”
许平点头,转身去找他爸爸。
许川擦干手去应门,许平把他洗好的碗筷擦干摆进橱柜里。
门口传来低低的说话声,爸爸似乎在跟客人客套寒暄,声音太低听不真切。
不到一刻,传来大门关住上锁的声音。
许平从厨房出来,看见爸爸把一网兜的水果罐头放在饭桌上。
“谁来了?”
许川没说话。
许平翻着那些罐头,黄桃的、凤梨的、桔子的,还有两罐竟然是有钱也很难买到的荔枝。
在那个年代,水果罐头是平时也难得吃到的珍馐美味。
许平对这个出手大方的阿姨顿生好感,问:“这阿姨是谁?干嘛送我们这么多水果罐头?”
许川道:“你不是见过她吗?她是我们文工团的政委,也是你们班卢嘉的妈妈。”
“打死才干净呢!他妈就是个半傻子,他爸以前成分不好才和他妈结的婚,结果生下来的许正也是个傻子!我妈说的,她们单位的人都知道!白痴就是遗传的!以后许平要是结婚,生下来的儿子也跟他弟弟一样,全都是傻子!”
许平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爸爸。
许川没说话。
许平问:“爸你收了?”
许川说:“我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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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平点点头,说:“收得好。”
他推开客厅的窗子,看到一轮圆月挂在夜空,清凉的风从遥远的地方吹进来。
他看见卢嘉的妈妈从自己家的单元楼走出来,高跟鞋在水泥地上发出清亮的嗒嗒声,坏掉的路灯明明灭灭,吸引了不少秋蛾上下飞舞。
许平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抓起一袋子十多个罐头狠狠从窗户砸下去。
巨大的“旁”一声,无数玻璃的碎渣在水泥地上飞溅,甜腻的糖水味儿连楼上都清晰可闻。
女人吓了一大跳,转头来看。
许平扒着窗台带着哭音大叫:“谁要你们家的狗屁罐头!你把我弟弟还回来!还回来!”
楼上楼下的灯都亮了,住户们纷纷探头出来看。
许平抱着窗台跳脚怒骂:“许正是个傻子又怎么了?!你们凭什么欺负他?!你叫卢嘉来!他为什么不来上学?!他不是有种拿板砖砸我吗?!你们家不是权高势大吗?!他为什么不来打死我?!你叫他来!我要杀了他,我要……”
许正被爸爸从后面拦腰抱住,拖离了窗口。
他的指甲在窗棂上折断,流出淡淡的血。
邻居们议论纷纷,连对面楼上的灯都一一亮了。
女人慌不择路地逃走,嗒嗒的脚步声越行越远。
许川关上窗户。
他的大儿子坐在地上咬牙流泪。
“你为什么要收她的礼?!”
“她是来道歉的。”
“她在背后怎么议论我们家的爸你知道吗?!她说你是为了身份才和妈结婚的,她说白痴都是遗传的,妈妈是白痴,所以生下许正也是白痴!”
“嘴长在别人身上,要怎么说是他们的事。”
许平红着眼睛瞪着他爸爸问:“我和许正到底是不是你儿子?!”
许川很想抽他一巴掌,但是最后他还是忍住了。
他把儿子从地上揪起来,大喝:“那你想爸爸怎么做?!想让我大展拳脚给你们报仇雪恨?!想让我去揍卢嘉和他妈妈一顿?!”
许平有一瞬间的迷惑,他下意识地觉得这样的解决方法是不对的,可是他太痛了,好像光着脚行走在燃烧着炭火的地狱之路上,他想把所有伤害他的人都拉下来。
许川停了很久,慢慢开口:“对不起,爸爸做不到。”
许平大声哭着说:“爸爸我恨你。”
许川用力地抓着儿子的肩膀。他死死忍耐,才把翻腾的气血咽下去。
他一直觉得做父亲是世界上顶顶艰难的事,可是从没有一次让他觉得像这次这样要人吞冰咽火。
他大声问儿子:“你瞧不起许正,觉得他笨,觉得他缠人,觉得他老是拖累你,害你被同学欺负嘲笑,是不是?!爸爸不肯按照你的心意帮你报仇,你就觉得我不关心你、不爱你,所以你恨我,是不是?!”
许平只是呜呜地抽泣着。
许川想,我真是个失败的父亲,我怎么把儿子教成这样?他什么也不懂,受点气算什么,人活着要受的磨难太多了。


他对许平说:“你弟弟是个眼睛里没有别人的孩子,他甚至连疼痛都感觉迟钝,旁人欺负他辱骂他,他根本感觉不到。这个世界上能伤害他的人只有一个,那个人是谁,你告诉我!”
许平泣不成声。
他知道的,一直都知道的,弟弟是为了自己那句“你去死”的话而不见的,那是他犯的罪,在每个梦里像漆黑的泥潭一样包裹着他,让他不能呼吸。
许川放开儿子。
 “我是个失败的爸爸,你是个失败的哥哥!我现在告诉你,永远不要把自己的责任推卸到别人身上!你觉得命运不公,命运对每个人都不公,你要做的就是把自己的那份责任勇敢地扛起来,不要害怕逃避,更不要去怪罪别人!”
许平哭得喘不过气,一边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直在等待着,想要对弟弟大声地道歉,想要真心地请求他的原谅。
他的那些仇恨与愤怒,与其说是对着别人,倒不如说是影射着自己。
他比恨什么都恨自己。
许川把儿子拉到身边:“男子汉大丈夫,流什么眼泪!”他粗鲁地拿手抹了抹儿子的脸,“等到弟弟回来了,记得好好跟他道歉。”
许平抽噎着点头。
“以后不要随便说恨。等到你长大了就知道了,这个世界上仇恨太多,不相干的人可以为了一点利益纠葛、理念分歧杀得血流成河,如果连自己的亲人都恨上了,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更不要随便说死。死有什么了不起,每个人最后都会死,可要好好活着可难多了。许平你记住,这辈子你只会有许正一个弟弟,许正也只有你一个哥哥,有一天我也会死,如果你真觉得对不起你弟弟,就更要为了他好好活着!”
许平流着泪拼命地点头。
许川心想,我说的这些,许平又能理解多少呢?这副担子有多么沉重辛苦,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可是现在,许平还小,在他长大之前,还有自己帮他撑着一个家。
他很想让许平答应自己,等自己闭眼之后,无论如何也不要抛弃弟弟,可是到最后他还是没有说出口。
许川叹息一声,把儿子搂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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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
十.
你们是世上的盐。盐若失了味,怎能叫他再咸呢?以后无用,不过丢在外面,被人践踏了。
你们是世上的光。城造在山上,是不能隐藏的。
人点灯,不放在斗底,而放在灯台上,就照亮一家的人。
——马太福音
“叮铃铃——”
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以暴躁闻名的秃头数学马老师还在讲台上愤怒地口沫横飞。
“我只不过把难度稍稍拔高了指甲盖那么一点点,全班就有这么多人不及格!最低分9分!9分!这是人考出来的分数吗?!啊?!你就是头猪,闭着眼填选择题也填不出这么低的分数!你们还以为自己年纪小啊!今年就要考初中了!考不上好初中就考不上好高中,考不上好高中就考不上好大学!考不上好大学?哈!不是我吓唬你们,老实告诉你,你们这辈子,完了!”
许平举起右手。
“什么事?!”马老师愤愤地问。
“老师,下课铃响了。”许平站起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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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上鸦雀无声,几十双眼睛都在震惊地看着他。
马国忠拍案大怒:“我自己没长耳朵吗?!铃响了又怎么样,我没说下课,你们就得乖乖给我在教室坐着!”
许平很平静地回答:“报告老师,我屁股疼,坐不住,要回家拉屎。”
全班哄堂大笑。
马国忠气得嘴唇发颤,他翻着手里的一叠卷子,打算下一个就拿许平开刀,抽出来一看,许平考了76分,算是班上难得的高分了,排在他前面的也不过四五个,那点儿火气发不出来,更加地郁闷起来。
有人在下面怪声怪气地说:“拉什么屎啊,去茅坑里找他的傻子弟弟吧。”
班里的笑声立刻变得稀稀拉拉的,大家都拿眼睛偷偷地望着许平。
马国忠这才想起,六年三班的班主任跟他提过,班上有一个孩子的弟弟最近走丢了,家里很着急,要他多照顾一下。
许平无所谓地转头道:“是啊,大家不是都知道嘛!我弟弟是个傻子,上了半年小学就被退学了,连回家的路也认不清,我妈妈死了,我爸爸工作很辛苦,我下了课就得赶快去找我弟弟,我们再没别的亲人了,他就算是个傻子我也不能丢下他不管啊。”
班上一片寂静,大家像被看不见的巴掌打在脸上,那种微妙的羞耻感让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坐立不安。
连马国忠这样的老教师都难受起来。他收起卷子教案,干巴巴地说:“明天再收拾你们。”转身出了教室大门。
许平收拾好书包,抬起头看见不少人在偷偷瞄他,他对自己的同学笑笑,那些人都像被灼烧了似的转过脸去,没有人敢跟他对望。
班上的同学几乎每个人都曾经在背后悄悄议论过许平的白痴弟弟,现在许正不见了,那些话就变成了邪恶的诅咒,好像连许平的微笑里都带着审判的尖刺,扎得人浑身疼。
他背着书包走出教室的时候,正碰见卢嘉做值日提着水桶从厕所回来,两人在楼梯口狭路相逢,谁都没动。
许平把右手伸进裤兜里,里面放着一把削铅笔用的折叠美工刀。
他侧着脸面无表情地看着卢嘉,好像在等对方的反应。
卢嘉想像从前那样从鼻子里哼一声,然后骂他是“一坨屎”,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寒毛直竖。瘦弱的许平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可是具体在哪儿他也说不清。
旁边忽然有一条腿重重踢出,卢嘉手里的水桶从楼梯上哐当哐当地滚了下去,水洒了整整一路。
卢嘉大怒,扭头就骂:“他妈谁干的?!”
许平身边站着一个又黑又壮的平头男生,一脸嘲弄地笑道:“我干的,怎么着?!”
卢嘉来回看着何志和许平半天,点头说:“行,你们等着。”转身捡他的水桶去了。
何志冷笑着还要去追,许平把他拦住了。
何志呸了一口在地上道:“什么东西!”
许平推了他一把:“行了,轮不着你为我出头。”带头先往楼下走。
何志追上去忿忿道:“我算看错他了,亏我以前还觉得他人仗义。”
许平没说话。
何志追着他絮絮叨叨像个老妈子似的说了一路,到了校门口,许平问他:“大志,你还有啥事儿?”
何志抓着头想了想:“我帮你一起找弟弟呗。”
许平心里挺感动,不过还是拒绝了:“你知道我弟弟长啥样儿?行了,别瞎参合了,还有派出所呢。”
何志看着许平,想要说些什么,许平却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没别的事儿我先走了。”


何志只得“哦”了一声。
他觉得自己的好朋友在这几个星期里突然变成了他不认识的人,好像把瓶里的水倒掉装进了二锅头,一样的透明无色,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爆炸。
他看着许平远去的背影,突然大叫道:“平子!”
许平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他随意地挥了挥手。
许平花了五分钱从小摊上买了一份当地的报纸。
他站在路边抖开纸页,越过头版头条的重大新闻,越过二版的国际时事,三版的经济动态,直接找到当天的社会新闻。
“今晨某处住宅楼失火,造成一死三伤。”
“公共汽车惯偷被民警乔装抓获,车上乘客人人叫好。”
“纪念10月4日国际动物日,昨天北郊动物园免费开放,游人众多。”
看了一圈,没有发现有任何关于走丢小孩或拐卖小孩的新闻。许平又仔细地把版面夹缝处的广告找了一遍,看到爸爸连续登了三周的寻人启事:
“许正,男,八岁,1983年9月8日在X市铁山区走丢,至今未归,走丢时身穿红色背心、蓝色短裤。有知情者请速与许川联系,有重谢。”
下面是一张许正的黑白照片和爸爸工作单位的地址和电话。
带着寒意的秋风吹得报纸哗哗地响,许平把报纸叠好塞进书包里。
秋天是真的来了。
路旁白杨树的叶子已经变成了金黄|色,随着清凉的西风,慢慢地飘落满地。人们的衣服不再是白色短袖背心,而换上了正面四个口袋的蓝色中山装,偶尔也有穿着绿色军装的军人在街上行走。大街上开始出现卖烤红薯和炒栗子的摊贩,那种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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