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纳斯的诞生-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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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后不久门又开了,托马索仍穿着昨夜的衣服,站在门口,似乎不敢走进来。
“外面怎么样,哥哥?”我对着镜子,平静地说。
“现在跟侵略开始了没什么区别。他们将每一栋房子上的梅第奇家族的徽冠都撕了下来,画上了共和国的标志。”
“我们安全吗?”
“我不知道。”
他脱下斗篷,用它擦着脸。“我相信你不会以这身打扮参加我的婚礼。”我很高兴找到一个和他拌嘴的理由,说,“身上带着这么多灰尘,你可猎取不到任何战利品了。不过我认为由于局势,到场的宾客也许会减少一些。”
他轻轻耸肩。“你的婚礼,”他柔声回答说,“看起来我似乎是惟一一个没有祝贺你的人。”他停下来,我们的眼光在镜子中对望了一下,“你看起来……挺漂亮。”
从他口里听到哪怕是这样简单的一句恭维也很不容易,我忍不住笑起来,“漂亮得可以翻身和剥光吗?”
似乎我的粗鲁让他觉得难过,他皱皱眉,朝前走了几步,这次不是通过镜子的反射,而是面对面望着我,说:“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做什么?”
“答应和他结婚。”
“当然是为了摆脱你。”我轻声说,但他还是毫无反应,我耸耸肩说,“我不想在修女院里面慢慢死去,在这儿又没有自己的生活。也许和他在一起会有。”
他的喉咙咕噜了一下,似乎这个答案对他毫无帮助。“我希望你会快乐。”
“真的吗?”
他犹疑着说:“他是一个有教养的男人。”
“这个我听说了。”
“我想……我想他会给你想要的自由。”
我皱眉,这和妈妈说的如出一辙。“什么让你这样想呢?”
他耸肩。
“你知道他,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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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点吧。”
我摇头说:“不,不止一点点,我想。”当然,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我无法不去这样想。他怎么知道我的学习情况和我会画画呢?谁告诉他这么多秘密?“是你告诉他我的事情的,是吗?”我说,“关于我的希腊语,我的画,和我的舞步。”
《维纳斯的诞生》第十七章(2)
“你的舞步是自己泄密的,至于你的知识,妹妹,你的博学已经成为传奇了。”一瞬间过去那个托马索又回来了,他挖苦地说。
“告诉我一些事情吧,托马索。为什么我们总是吵架呢?”
“因为……”他说,“因为……我什么都忘了。”
我叹息说:“你年纪比我大,比我更有自由,更说得上话,甚至跳舞也比我好……”我说,“你确实比我好看很多。”他什么都没说。“或者说你照镜子的次数当然也比我多吧。”我笑着补充。
他有机会可以反过来取笑我,不过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好吧,”我柔声说,“也许我们现在不应该和好。那会让我们很震惊的,可现在世界上已经充满了让人震惊的事情。”
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不过他还站在那儿徘徊着。“我是说,亚历山德拉,你真的很好看。”
“我看起来已经准备好了,”我更正说,“虽然我不肯定自己是不是准备好了。无论如何……过了今天,下次我们见面,我就是别人的妻子了,佛罗伦萨将会变成一座被占领的城市。你最好暂时不要在街上和人吵架,要不你会被法国人的刀剑了结的。”
“不过我会去探望你的。”
“你会一直受到欢迎的。”我庄重地说。我在担心要过多久自己嘴里说出的话才不会显得这么古怪。
“要是那样我会常常去的。”他说,“替我问候你丈夫。”
“我会的。”
当然,我知道这次对话让他比我更加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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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纳斯的诞生》第十八章(1)
我丈夫的邸宅年代久远,那些石头散发出阴湿的味道。我对宾客冷落的猜测果然是对的。非但是因为结婚的时机不对,还由于人们对过去的官场关系感到惴惴不安。婚礼简朴而短暂,证婚人显得比我们更加激动,每当街上传来叫嚷的声音,他总是担惊受怕的样子。不过他履行了职责,见证我们在婚约书上签字和交换结婚戒指。由于太过仓促,我的丈夫来不及精心准备聘礼,但他已然尽力了。
尽管危机让佛罗伦萨人人自危,柯里斯托佛罗家的这座老宅却是安静平和。他性格沉着,在整个婚礼过程中,总是用一种友好的眼光看着我;相敬如宾地对待我——他的妻子。我感到相当安心,他看上去既诚实又良善。
婚礼结束后,我们随便吃了几个冷菜,肉冻和塞满了葡萄干的烤梭子鱼。虽然谈不上是什么盛宴,但我从爸爸的脸色看得出来,自家酒窖的葡萄酒堪称佳酿。饭后我们在冬季会客室放起音乐,举办了舞会。普劳蒂拉腆着大肚子,脚步不再像羚羊般曼妙,转了几下身便气喘吁吁且满头大汗,只好坐在一边欣赏别人的舞姿。我的新婚丈夫领我跳起罗斯蒂伯利舞,在整个舞曲中,我没有踏错任何一步。妈妈安静地看着,爸爸在她身边,装出兴致勃勃的样子,但心里想着其他事情。我试图从他眼里看到他的内心世界。他把毕生心血建筑在祖辈的基业和国家的光荣上,现在他的女儿都出嫁了,他的儿子仍在街上游手好闲,法国军队迫在眉睫,共和国岌岌可危。而我们在这里,假装若无其事地莺歌燕舞。
因为城里实行了宵禁,活动早早就结束了。我的家人和我及我的丈夫一一拥抱,然后辞别回家。妈妈形容庄重地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我以为她有话对我说,却不敢望着她的眼睛。我心里忐忑着,感到茫然失措,除了自责,不知道该埋怨谁。
“好了,亚历山德拉·朗吉拉,我们现在该干什么呢,你和我?”
他站着四周顾盼,一片杯盘狼藉,但很安静。音乐之后的沉寂令人警醒。“我不知道。”
我知道他一定感受到了我的紧张。他又倒了酒,自行喝起来。啊,千万别喝醉,我心里说。就算我这样天真无知的少女也知道,一个丈夫既不能色欲熏心地对待他的新娘,也不可醉醺醺地与她行房。
“也许我们应该谈论一些共同的兴趣,你想先看一些艺术品吗?”
“哦,好啊。”我说,我一定喜形于色,以致他对我的拙于辞令感到好笑,就如孩童的急切令人发笑一般。我清楚地记得,当他这么做的时候,他看上去甚有风度,像一个我不曾有过的大哥哥;而且,似乎一旦我们成了夫妻,我们还能像在普劳蒂拉家那样倾谈,闲暇时耳鬓厮磨地坐在一起,共同阅读和探讨一些知识问题。
我们爬上楼梯的时候,天气变冷了。
他收藏的雕塑存放在二楼,他用了整整一个房间来安置它们。一共有五尊雕塑:两尊色欲之神;一尊赫剌克利斯,肌肉像粗绳般,在大理石的皮肤下清晰可辨;一尊酒神,虽然是石刻的,但似乎比我还要肉色丰盈。但最漂亮的是一尊年轻的运动员:一个赤裸的青年,一只脚支撑着身体的重量,身体扭曲着,准备随时扔出右手握住的铁饼。他浑身上下透着流畅与优雅,好像就在他将动未动之时,被梅杜莎定住。哪怕是萨伏那罗拉,也一定会被它感动。这尊远在基督之前就成型的雕塑,在它的完美中体现出一种可以触摸到的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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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喜欢吗?”
“啊,是的!”我深吸了一口气,“非常喜欢。这个有多少年份了?”
“它刚完成不久。”
“不,它是……”
“……古典的?我知道,人们很容易混淆。它证明了我的庸俗。”
“这怎么说呢?”
“我在罗马收购了它,卖给我的那个人发誓这是他前两年在克里特岛挖出来的。它的躯干仍沾满了泥土和苔藓,看到它左手的断指吗?我为它花了一大笔钱。后来当我将它搬回佛罗伦萨的时候,有个去过梅第奇的雕塑园的朋友跟我说,这是那边一个年轻艺术家的作品,从科西莫的藏品中复制的。显然,这种赝品出现不止一次了。”
我仰头注视着这个年轻男子,人们甚至能感觉到它正把头转向我们,为我们发现它是赝品而笑着。但那一定是迷人的微笑。
“你怎么办呢?”
“我赞美那个艺术家,然后把它保留了下来。我认为无论为它花多少钱都值得。来吧,我还有一些让你更感兴趣的东西。”
他把我带到一个小房间,从上了锁的橱柜里拿出一个孔雀石杯子和两个玛瑙花瓶,佛罗伦萨的金匠用特殊的金丝在底部纹出他的姓名。然后他拉出里面的一个木抽屉,里面装满了罗马的货币和珠宝。但他真正的宝贝在后头呢,他在桌子上展开一个巨大的纸夹。“这是一些准备贴到书上去的插画,要是制作完毕,你能想像得出那将会多么光荣吗?”
我将它们一张张抽出来,依次摆在桌面上,直到摆不下。那些羊皮纸很薄,我能看到背后写着的字,但我根本不用看那些字词就能认出这本书是什么。那幅鹅毛笔画展示了天堂一瞥:栩栩如生的俾德丽采
“《天堂篇》?”
“是的。”
《维纳斯的诞生》第十八章(2)
“有《炼狱篇》和《地狱篇》吗?”
“当然有!”
我一章一章地朝后翻。这些画从天堂下降到地狱,变得更加复杂和粗野;它们当中有的表现魔鬼折磨着赤身裸体的人,有的展示人被冻在树干上,或者被蛇啮咬着。虽然我也想像过但丁的作品,但做梦都没有见到如此波澜壮阔的、和文字保持一致的画面。
“啊!谁画的?”
“你认不出他的风格?”
“我看过的艺术品没有你多。”我泰然自若地说。
“看看这个。”他翻阅着那些图画,从中抽出《天堂篇》的一章,俾德丽采的发绺在面前飘荡,她的裙褶以同样曼妙的姿态包围着她的身体。从她半是忸怩、半是平静的脸上,我想我看到了一个风情万种的情妇,足以将男人的所有欲望从他们的妻子身上勾走。
“亚历桑德罗·波提切利?”
“很棒!她确实是他的俾德丽采,你说呢?”
“但……但他为什么画这个呢?我不知道他还替《神曲》画插图。”
“哦,我们的桑德罗是个但丁迷,对但丁简直像对上帝那样入迷。不过我听说在萨伏那罗拉的谴责下,已经发生变化了。这些是他几年前从罗马回来之后画的。虽说他一直有个赞助人,但从一开始这些画就是他热爱艺术的产物,而不是他受人之命的结果。它们让他费尽心血。你能看到,还没有全部完成呢。”
“怎么会落在你手上呢?”
“啊,很不幸,我是它们惟一的守护人。一个朋友忙于政务,担心外国军队的入侵会毁掉他的藏品,所以把它们交给我。”
当然,我很好奇他的朋友到底是谁,不过他没有透露什么。我想起了爸爸妈妈,无论妈妈在各个方面都比爸爸聪明,仍有很多事情,爸爸没有和她分享,她也没有多问。不用说,很快我也会知道界线在哪儿的。
我回头去看那些插图。《天堂篇》的插画虽然复杂,让人赏心悦目,但我的注意力慢慢被引到《地狱篇》上去。那些画充满了苦难与悲哀:一条血液汇成的河流淹没了很多人,成群的孤魂野鬼四处逃窜,永远有烈焰跟在他们身后;一片火海扑打着冰冷的悬崖石壁,但丁和维吉尔衣着光鲜,走在上面。
“请告诉我,亚历山德拉,”我的丈夫小心翼翼地问,“你认为,为什么地狱总是比天堂更有吸引力?”
我回想起自己看过的其他绘画和壁画,它们这样传达恐怖:一些身上长着蝙蝠的翅膀和利爪的小鬼蹲在地上,撕咬着人们的肉,折断人们的骨头。或者就是魔鬼本身,毛发茂密,像一只庞大的动物,抓起一些尖叫的罪人往嘴里塞着,仿佛他们是胡萝卜。与之相比,我能想起什么有关天堂的画面呢?成群结队的圣女和天使密密麻麻地按等级排列着,展现出无言的肃穆。
“也许那是因为我们都能对痛苦感同身受,”我说,“却难以体会什么是庄严。”
“啊?你把庄严当作是痛苦的对立面,那欢乐是什么呢?”
“我认为……我认为欢乐是一个无力的词汇,不配和上帝连在一起。欢乐肯定是一个世俗的概念,它来自屈服和诱惑。”
“一针见血。”他笑道,“所以地狱的痛苦提醒我们尘世的欢乐。二者相辅相成,是吗?因为它让我们注意到生活。”
“不过它还让我们注意到罪恶。”我严肃地说。
“啊,那是。”他叹气说,“罪恶!”但看起来这种想法没有使他觉得难过。“欢乐与罪恶总是唇齿相依。”
“那么你想去哪儿呢,先生?”我问。我的语调已经不再严肃了,在想要是下次我用丈夫这个词,该是什么感觉呢?
“我?哦,哪儿有最好的伴侣,我就去哪儿。”
“你去那儿寻找谣言还是哲学?”
他微笑着说:“当然是哲学了。我会向那些古代学者寻找永生。”
“要是这样想的话,你可没有资格。那些伟大的思想因为诞生得比真正的救世主早而遭到封杀;虽然它们并不感到痛苦,但毫无超生的希望使它们心灰意冷。甚至炼狱也拒绝了它们。”
他大笑,“说得好。不过我得告诉你,我察觉到你的陷阱了。我是对你恭维才这么说。”当然,在他这么说的时候,我感到自己正沉浸在我们对话的愉悦之中;要是他说的是真心话,这恭维自身可就是罪行了。“不过我得补充,”他继续说,“如果但丁是引导我们穿越来生的维吉尔,我确信你也一定会同意,人们能在地狱里面发现很好的辩论对手:在两次折磨之间,那些罪犯会激烈地辩论呢。”
现在他和我靠得更近了,我们的指尖下,是数以百计的赤裸身体。但丁的地狱十分讲求罪与罚的一致,体现出一种形而上的精确对称。所以饕餮者永远挨饿;窃贼发现自己的身体变形成毒蛇巨蟒;纵情声色者则被烈焰永无止尽地追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