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水摇光-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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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连城一惊,有些难以置信:“季桑君?你说你是季桑君!”
郁银屏看着眼前那明艳照人的少女,一时间愣怔无语,旁边陪坐的陆嘉也是骇然失色。
宴席上其他的宾客也很震惊,其中最特殊的也是最激动兴奋以致忘形的,就是那位西越的木兰公主了。她恨不能仰天长啸以抒发内心的澎湃之情——嗷嗷嗷,当原配的未婚妻遇上了抢婚的长公主,多么令人热血沸腾的画面啊,关键还是现场直播!
季摇光笑容依旧清冷,对郁银屏:“长公主,你现在还希望我回明域吗?”
郁银屏嘴唇动了动,最终却没有言语。
郁连城看看长公主,又看看季摇光,心中那叫一个五味陈杂:“你怎么会是季桑君?”
小皇帝记得那个时候,自己的姐姐曾先后调动以辛醉为首的近百名禁卫军去追杀陆嘉的未婚妻,他觉得没必要,因为没落的季氏家族根本不能与皇权相争,完全可以下旨解除那桩婚约,但是姐姐一味坚持,他便默许了。后来他才知道,姐姐之所以下狠心追杀,并不是真的为了那个跟陆嘉有婚约的季桑君,而是冲着季苍葛甚至是当时凯旋而归的季休去的。虽然后来才发现,真正的季休在塞外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季休当年假投敌,牺牲名誉剪除匈奴,朝廷可以在不明真相的时候打压季氏,但当真相大白,季休又凯旋而归,朝廷也必须要重新启用季氏,甚至将季氏抬到比之前更高的位子。这对幼年登基的连城帝来说,绝对是个致命的威胁。
也许季休作为季氏的继承人会像季轩那样忠于皇帝,但是,在家族利益的驱使下,有时候也是由不得他的。更何况,朝廷先前将季氏抄家灭族,难保季休不会怀恨在心。
为此,长公主才派出了最精英的皇家刺客,打着杀灭陆嘉未婚妻的旗号,去为自己年幼登基的弟弟清理潜在政敌。
小皇帝记得那时候,在上阳宫的御书房里,姐姐不急不缓地往沉香炉中添香,目光沉静如水:“就算将来这件事败露了,也不会寒了那帮老臣的心,只是,得要你狠着心贬斥我一番,若不足以平众怒,就是打杀了我,也无所谓。”
他当时立刻抓住姐姐温暖的手:“不会的,谁要敢怪姐姐,我就杀谁的头。”
可是姐姐当时是怎么反应的呢?
尊贵的长公主狠狠给了弟弟一巴掌,厉声道:“我教了你这么久?还是记不住吗?仔细想想,为人君者,这件事败露了,该当如何?”
十二岁的连城帝捂着红肿的脸蛋,憋着两包泪珠子,慢慢说:“若此事败露,我……寡人会下旨罪责长公主,再补偿季氏。”
长公主满意地笑笑,道:“是补偿给季氏祠堂,他们的本家早就已经死绝了,除了那两只在逃的小猫。不过,这仅剩的两只小猫,也注定得死。”
而他也一直以为,那一对姐弟根本没可能逃出生天。
追忆往事的小皇帝目光是飘忽的,他看看那个的一直以来都替他操心的长姐,忽然悲从中来。
这边季摇光勾了勾嘴角,眼中的笑意犹如针尖,话却是对着郁银屏说的:“长公主,你当年如果能稍稍屈尊与我说一声,我必退婚,姻缘之事自来讲究门当户对,季氏没落,我一小女子也是很识时务的,岂会死皮赖脸缠着青云公子?可你偏偏要赶尽杀绝,为了捕杀我姐弟二人,连辛醉都派出来了,若非我偏离了当时大军还朝的路线,恐怕早就去见季氏的列祖列宗啦!”
郁银屏脸色愈发苍白,但她还是勉强笑道:“季城主,我想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季摇光道:“误会不误会,大家心知肚明。其实我本来没想与你撕破脸,毕竟都是陈年旧事,何况还有那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律令在我脑袋上悬着,我怎么着都得多忍着些。可你实在是欺人太甚,季桑君已被你逼到绝境,季摇光你也不放过,连苍苍你都要设计谋算,你还让不让人活了?”
她说完这话,忽然一抖鞭子,嘴角勾出一个轻浅的弧度:“你以为这是明域的都城,我就得任你宰割?三年前我走得了,三年后你也一样留不住我!”
话音未落,那条竹叶青一般的长鞭“唰”地甩向空中,一团玫瑰紫色的烟雾像有生命一般迅速地往宴席上的宾客身边蔓延,看起来煞是诡异,众人纷纷躲避,慌里慌张叫喊着“有毒”,选妃夜宴顿时一片哀鸿。
郁连城紧张姐姐,因此复杂地看了一眼季摇光之后,立马奔过去与陆嘉一起搀着郁银屏避退。
桔子也慌里慌张扯着谢木兰往花丛后面滚,却被谢木兰一脚蹬开,这位木兰公主还嚷嚷着:“躲什么?那雾都飘到苍苍脸上了,季摇光那么宝贝苍苍,怎会在雾里放毒?”
桔子哭喊道:“主子,也许人家已经服了解药呢!”
谢木兰鄙视道:“话本看多了吧你!哪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桔子欲哭无泪。
这边郁景生本来就一直端着看戏的心思,因此他虽然也惊讶于季摇光的前世今生,却还并没有到多么震动的地步,又兼季摇光给他的印象一直都相当彪悍,在他潜意识里觉得这姑娘就算真是妖魔鬼怪他都可以欣然接受的。
所以,当岳岩还沉浸在长公主、季桑君、陆嘉的三角婚事里不能自拔时,郁景生已迅捷地拉着他且掩住口鼻退到了安全区。
不少反应慢的,或者腿脚不利索的,都呛了几口那轻盈美丽的紫色烟雾,本来还觉得这味儿香香的怪好闻,可一听到别人喊“有毒”,立马惊恐万分。
混乱过后,众人才发现,原本待在场地中央的季氏姐弟,竟然消失不见了。
好好的一场选妃宴就在季摇光制造的那朵紫色蘑菇云中凄凄惨惨戚戚落下帷幕,虽然这时候没人蹦出来丢一句“Show’s over”或者“The end”,但众宾客见皇帝陛下那处于爆发边缘的雷公脸,唯恐自己倒霉被劈个焦脆,在陛下龙嘴里冷冷吐出一句“散席”后,众人一面维持着君臣礼仪,一面将体力发挥到极限,迅速在春姜馆消失。
瞬时间,宴席上就空了一大片。
长公主是最后离开的,她脸色有点苦恼,又有些抱歉地对郁连城道:“银屏搅了陛下的选妃宴,请陛下降旨,重重惩处。”
郁连城心中一痛,立刻就明白了皇姐的意思,他深吸了口,别过脸道:“只是个宴会罢了,皇姐不必放在心上。”
郁银屏抿了抿嘴,看了一眼身畔垂首静立的陆驸马,勉强笑道:“话虽如此……哎,陛下感念旧情,银屏却不能不知好歹,只求陛下看在我临产在即,宽限数日……”
郁连城此时小心肝正乱,听皇姐这么说,立刻道:“皇姐将养身体要紧,此事,容后再议不迟。”
郁银屏深深看了一眼弟弟,便行了礼,由陆嘉陪着离开了。
盛宴过后
目送姐姐离开,小皇帝的心情,怎么说呢?用文艺范表达一下就是:心有猛虎,细嗅蔷薇;,泪流满面。
于是,月上中天,夜风微凉,郁连城屏退左右,独自坐在选妃宴那个最高的位置上,入眼满目狼藉。
他从袖中摸出一扇羽毛,怔忪半天,只觉一股莫名的凉意顺着那片羽毛流过他手臂,再涌上心头,凉得他那颗刚刚萌动的少年心各种乱麻。
他其实是不相信季摇光会和少布勾结的,她一个边塞的城主,也许会和西越、南梁这些国家有牵扯,但是匈奴人,那是防备还来不及的,怎么会和他们有关联?
他在宴会上不表态,说白了或许不太光彩,但是,他真的只是想灭一灭那死丫头的嚣张气焰,谁叫她竟然敢把堂堂的皇帝陛下扎成了粽子?
他相信,辛醉不敢真的伤到她,就算辛醉失手,他也来得及制止……
可是,季桑君,她竟然真的是季桑君,是那个他姐姐派人千里追杀过的季氏遗孤。
她是谁不好,为什么偏偏要是季桑君?
是也就罢了,还这般明目张胆地承认!
想到皇室和季氏那一团堪比乱麻的糊涂账,小皇帝捧住额头,即使他不姓唐,此刻也是相当的甜到忧伤。
连城帝十五岁这年的选妃宴,就在他忧伤的独角戏里落幕了。
就在小皇帝伤春悲秋的时候,春姜馆某间房里,一个小孩谨慎地扭着脖子,小小声对旁边的少女道:“姐姐,什么时候可以出去啊,苍苍饿了。”
季摇光道:“乖,再忍一忍,小皇帝还没走,刚刚宴席上一闹,禁卫军将这春姜馆围了个严实,这会儿出去得费一番功夫。嗯,要不,你先吃些那桌子上的点心?”
苍苍点头如捣蒜:“姐姐也吃,你刚刚都没怎么吃东西啊。”
季摇光给他端了一盘蜂蜜玫瑰酥,柔声道:“我不饿,你吃吧。”
苍苍一边开动,一边道:“姐姐啊,你刚刚说的那一句‘无时或忘昔日千里奔逃之苦楚’,听起来怪怪的,好'TXT小说下载:。。'久没听你说过那么文绉绉的话啦。”
季摇光笑道:“你不觉得在那种情形下,用这种‘文绉绉’的腔调讲话特别有风度吗?人家说‘输人不输阵’,我这是‘人阵皆不输’。”
苍苍一边咀嚼一边思索,慢慢道:“对噢,好像是那些列传啊世家啊本纪里记载的复仇死士会说的话。”
季摇光嘴角勾了勾:“我们是不能复仇的,也永远不会去做死士,苍苍。”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出奇的肯定。
她摩挲着小孩柔软的发顶,缓缓说:“想要安安稳稳活下去的凡夫平民,是不可以跟一个掌握着国家命脉的贵族拼命的。我们背后一无所有,而对方手中则由整个王朝支撑。”
“以命相博,那不值得,记住了吗?”
苍苍似懂非懂点点头。
季摇光搂住弟弟稚嫩的肩膀:“很早的时候,娘就跟我说过,平平安安过日子最是求不来的福分,千万别自寻烦恼。我以前还不太服气,总会想着有一天把那些人都踩在脚下,后来渐渐长大,也看着你渐渐长大,慢慢就明白了娘的心境,你好好的,我也好好的,这样就圆满了。”
苍苍眼圈儿红透,揉揉姐姐胸口:“姐姐别难过了,苍苍明白的。”
季摇光笑道:“会不会觉着咱们太窝囊了?”
苍苍摇摇头:“古往今来,将相之门的兴衰,大抵都是这样吧……再说,要是真和明域朝廷作对,摇光城也会遭殃的,那里的人当初收留了我们,不能祸害他们的。”
季摇光微笑着捏了捏苍苍的脸蛋。
身为季氏后人,她比谁都明白战争给普通百姓带来的灾难,所以,更不能妄掀战端。
其实她之前从没想过要跟郁银屏摊牌,长公主想跟她玩谋略,她乐意奉陪,治理摇光城两年多,她自认权术一道不见得比郁银屏差。
可是,再怎么忍气吞声,那都是有底线的。
郁银屏将主意打到苍苍身上,这是一个信号,一个即将触动季摇光底线的信号。
在这种情况下继续忍耐,那不是示弱,而是真的势弱。
季摇光那也是一个浑身是刺的主儿,就算缩成一团也能扎得别人鲜血淋漓。
虽然她有把握能护苍苍周全,并非她自大,三年前尚且可以更何况如今,但是,如果可以避免,甚至是借机把矛头引向别人,那不是更好吗?
于是,她迅速权衡利弊之后,在选妃宴上当着满朝文武各国使节的面将当年的事一发抖了出来。
当年长公主欲招青云公子为驸马而暗杀青云公子未婚妻的事,京城的权贵影影绰绰都知道一点,虽然当时季氏已遭平反,但毕竟只剩一具空壳子,不会真有人不怕死地跳出来指责郁银屏。怎么说,这都是些许小儿女私情,即便是那些同情季氏的清流一党,也万不曾想过为此与大权在握的长公主作对,动摇国之根本。
可是,这件事怎么说都是错在长公主,当朝权贵们明面上不能指斥她,心里还是可以不敢苟同的。所谓兔死狐悲,就是这个意思。
尤其是,那个传说中已经魂归离恨天的季氏女并没有死,还活蹦乱跳地出现在连城帝的选妃宴上,字字血声声泪地控诉长公主。
郁银屏当年为稳住政局,采取了不少极端手段,很是得罪了一些朝臣,此刻季氏女这个苗头一出,立马引发无数人心中积怨,雪球已经开始滚动。
季摇光慢慢噙住一块苍苍递过来的蜜糕,嘴角一勾,凉薄之态尽显。
逃离明域的时候,她心中是恨郁银屏的,也暗暗发誓,终有一天要长公主血债血偿。
后来在摇光城安定下来,看着摇光城日渐富饶,也看着明域一天胜似一天的繁荣强大,她慢慢想通了很多事,包括长公主当年追杀他们姐弟的真实用意。
渐渐地,她就没有多么仇恨长公主了,甚至,从某种程度来讲,她开始佩服起郁银屏来。郁银屏为了自己的弟弟,可以毫不犹豫顶上私德有亏的名号,以满足私欲为名,行斩杀政敌之实,这等雷厉风行的手段,对谋权者来说,其实无可厚非。
换做她,她也会这么做。
葡萄惹祸的消息传来,她哑然失笑,那个天朝最尊贵的女人,还可以对她弟弟再嚣张跋扈……或者说无私奉献一些吗?
收复边塞诸国,对朝廷来讲是势在必行,可是安逸了多年的大部分臣子和百姓,却未必愿意大动干戈。
长公主那副嚷嚷着要每日吃鲜葡萄喝葡萄酒的嘴脸下面,掩藏着一颗对边塞志在必得的雄心。
不是葡萄,也会是其他的东西,只不过借口罢了。
如此一来,天下人就算抱怨战乱,也只会指责郁银屏骄奢,往小皇帝身上泼的水,被他姐姐一挡,也没剩多少了。
别人也许没看到这里面的玄机,季摇光却明白得很。
只是,如果季摇光完全是个旁观者,她或许会更加佩服郁银屏,甚至会和这个为了弟弟机关算尽的女人成为不错的朋友,可惜啊,她非但不是旁观者,反而曾经是最直接的受害人。
季摇光轻轻叹了口气,无奈地勾起嘴角:长公主,你加诸于我们的,就算不能十成十的还给你,还个三四成还是没问题的。
苍苍挠挠姐姐,问:“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