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马流花河-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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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贵人敢情可也看见了,看见了她手上的血,“啊……你受伤了?血……”
“别大惊小怪,一点小伤又算得了什么?”
说时,这个姑娘一连在自己肩侧,用手指点了几下,季贵人这才注意到她右面肩上早已染满了血,一惊之下,由不住倏地站了起来。
“你想干什么?”少女凌厉的眼神注视着她。
“你……春大小姐,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担心你肩上的伤,这么多的血,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长身少女怔了一怔,冷冰冰地说:“你怎么知道我姓春?你见过我?”
“见过一回。”季贵人怯生生地说:“两年前在一次庙会里见过,看见你在烧香……”
“哼,”她说:“你倒是好记性,不错,我就是春若水,春小太岁,你知道了又能如何?”
“你别误会……我只是……”季贵人一面把面前的灯光拨亮了,一面向春若水跟前走近了几步:“让我先瞧瞧你的伤,有话等会再说好不好?”
说时她就伸出了手,想去摸对方的伤,却为春若水一下子就抓住了她的手腕。
“唉呀……好疼……”
“你想干什么?”
“我……春小姐,让我给你瞧瞧,我会……我这里有药。”
听她这么一说,春若水才松开了紧抓着她的手,一声不吭的只是瞧着她。
季贵人定了定神儿,轻叹一声:“你用不着防着我,我不会害你,你伤得一定很重,要不然不会流这么多血……怕死人了。”
这一次春若水果然不再吭声,大方地让她察看肩上的伤。
季贵人把灯移近,又拨亮了些,挽了挽一双袖子,小心翼翼地为她揭开了血衣一片,才发觉到整个上肩部位,都让血染满了。她的手抖了一抖,收了回来。
“怎么啦?”
“都是血!”季贵人强自镇定道:“要不我叫个人来,她不会……”
“不行!”春若水凌厉的眼神又盯住了她:“你不是说你会么?不许惊动别人!就是你!”
“好……好吧!”季贵人点点头说:“那就我一个人……”
一面说她站起来,找到了洗脸的盆,干净的布,暖瓶里多的是热水,又找出了剪子,以及一个王府急用的“急备千金箱”,里面瓶瓶罐罐,一应俱全。
春若水自忖着她不敢,也就任了她,只是静静地瞧着她,看她如何医治。
东西全了,季贵人先剪下了她的更衣一片,把她肩上的血洗擦干净瞧瞧,伤处是约有小指甲盖般大小的一个血窟窿,血倒是不再继续流了。
红血映衬下,越觉这位春小姐皮肤之细腻白洁,宛若羊脂白玉,真是她生平仅见,不觉大为怜惜,“你皮肤好白!好细!”
对方没答碴儿,撩起来的眼神,依然不失凌厉,像是在跟谁赌气似的。
季贵人自觉着这句话说得不是时候,瞧瞧药箱子里面置有刀伤药,拿起来刚要打开。
春若水忽地收回了肩,“这就上药?也不瞧瞧,里面有东西没有?”倒是疏忽了,别瞧她不吭一声,心眼儿还是真细,一点也不马虎。
季贵人窘笑了一下,皱着眉再细瞧瞧,不觉失色道:“真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抬头看着她直发愣:“那是什么?亮亮的。”
春若水没好声地道:“暗器!你给拿出来,麻烦你!”
总算见了句客气话儿,季贵人心里也好受一些,点点头说:“我拿……只是你别嫌疼。”
“拿吧!”春若水看着她第一次现出了笑,可是那种苦涩的笑,她说:“我几时嫌疼来着?”
忽然,春若水缩回了肩,睁大了眼道:“这是什么地方?会不会有人来?”
“放心吧!这是我的睡房!”季贵人笑着说:“我不招呼谁敢进来?”
“哼,朱高煦呢!难道说他来也要你招呼?”
季贵人怔了一下,一时还不大习惯人家直称王爷的本名,在她想来这是大不尊敬的。
“你是说王爷?放心吧,他才不会来呢!”说着不觉地脸红了,偷眼一瞧,春若水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睇着自己,可怪臊人的。
“你刚才说你叫什么?”
“穗儿……”
“现在呢?”她的眼在“穗儿”身上转了一转,略似不屑的样子:“大概是什么贵人的身分了吧!”
“这……”季贵人脸上又是一红:“我瞧瞧你的伤吧!”说时她把脸就近了,一只手端着灯,近到一张脸几乎已经贴在对方的肉上,“嗯,是有个东西,啧啧!”
“拿出来吧!”说时春若水为她接过了灯,季贵人这才双手并用,用一个拔眉毛的小夹子,费了老半天工夫,才把对方深入肉里的那个暗器给拿了出来。
“这是什么东西呀?”在灯下,季贵人反复地看着手里的那个东西,那是一枚银光灿然的寸许钢钉。
春若水忍着疼哼了一声。季贵人这才警觉,搁下了手上的夹子,用干净的棉布,把她伤处的瘀血擦干净了,春若水摇摇头,颤着声音说:“不行,要把里面的血挤出来才能上药。”
季贵人见她脸都白了,鬓颊间一片冷汗淋漓,可知有多么疼了,她却硬是忍着,连一声疼都不说,可见这个姑娘禀赋有多要强好胜了。打量着她的脸,不过二十上下,和自己相仿佛,偏偏人家就有这么一身好本事,像是比男人还强,一时好不钦佩,由不住对她倾生出许多好感。
两个女人费了半天的事,才把伤敷好了。包扎之后,春若水这才松了口气,像是舒坦多了。她把身子略略向后靠了靠,仰起的颈项,那么细腻白皙,却被汗水沾透了,间以纷纷乱发,粘在一起,平生无限娇柔,让人怜惜、疼爱。
季贵人取过一个绣有鸳鸯的枕头,要她靠着。春若水却似触了电似地直起腰道:“是谁的?他的我可不要!”
季贵人说:“这是我自己的枕头,你放心吧!”不禁摇摇头自叹一声,虽然只是个小动作反应,却可以看出来这位春小太岁是如何守身如玉,爱惜自己的清白了,却令穗儿心里更生无限折服。
短暂的和谐相处,基于一份彼此的同情,无形中把乍相见时的那种敌对气氛冲淡了。
“我想喝口热水,有么?”春若水的眼睛看向她,点点头又加了句:“麻烦你!”
“别客气,现成的!”
热热的香茗端到了春若水手上,她却注视着手上那考究的景泰蓝细瓷茶碗,久不沾唇。
季贵人笑叹一声说:“这是干净的,连我都没喝过。”
春若水这才点点头呷了一口,接着连气儿把满满一碗热茶,喝了个干净。
“还要不?”
“不啦,够了!”一面说,向着季贵人笑笑,露出白细整齐的牙齿,这一霎,凌厉尽去,所剩下的只是无限妩媚与女子的娇柔。季贵人打量着她,由不住心里喝了声彩,真个自愧不如。暗忖着:怪不得有流花河第一美人之称,真是名不虚传。不禁又使她想到,王爷意欲征她为妃的流言,一时间神情(炫)恍(书)然(网),心里酸不溜丢的,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来。
春若水无精打彩地看着她,苦笑了一下点头道:“你年岁像是比我还小,大概还不到二十岁吧!”
季贵人微微点了一下头:“快十八了……你呢?”
“我比你大就是了。”春若水笑了笑,像是有气无力地说:“你刚才说,不是朱高煦把你抢来的,难道说是你自己心甘情愿过来的?”
“这……”季贵人缓缓点了一下头:“是我自己愿意的,我父母都答应的!”
“那又为了什么?”春若水睁大了眼睛,一只手支着身子,很奇怪地看着她。
季贵人忸怩地笑了一下:“何必再问呢!女孩子大了,总是要嫁人的呀!”
“可是你嫁的人不是一般的常人,他是个王爷,并且早已有三妻四妾,难道你没想到,他只是对你一时新鲜,有一天玩腻了,就把你扔了,那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了,你没有想过这些?”
季贵人的脸,变得黯然了。“也不是没想到过。”颇似伤感的她叹了口气说:“这就是命吧!”
“命!什么意思?”春若水盯着她:“这是你自己找的,怎么说是命呢!”
“我……喜欢他!”季贵人绷了一下脸,露出脸上的一对酒窝儿:“在没过来之前,我真的很害怕,可是现在……”
“现在怎么了?”
“我说了嘛……”季贵人低下了头,脸上讪讪的:“我喜欢他。”抬起头,她看着春若水,脸上弥漫着甜甜的笑:“我觉得我很幸福,这就够了。今天我很快乐,我想一个人只要觉得自己快乐就够了,明天后天的事谁又能知道呢?”
春若水轻叹了一声,想要说什么,却临时吞在了肚里,想了想,她改变了一下话题,“朱高煦这个人怎么样?”
“他呀!”季贵人低下头嘤然作笑:“他是个风流、漂亮的王爷。”
“还有呢?”
“别的我就不知道了。”季贵人笑咪咪地有些儿害羞:“最重要的是他对我也好。”
“要是有一天,你忽然发现他对你不好了呢?”春若水声音里透着冷,就像她的脸一样,这一霎竟是不着丝毫笑容。
“那……”季贵人颇是诧异地道:“为什么你要问这个?”
“没什么,”春若水微笑着:“我只是想听听你的看法,难道你以为这是不可能的事?”
季贵人沉默着,摇了一下头,像是有些落寞,又似有些迷惘:“我不知道,如果真有那一天,也许我会去死。不过……”她却又摇头道:“不会的,他不是个无情的人。”
说着她又叹了一声,略似不好意思地看向春若水道:“我是个没有什么野心的人,只要王爷他对我好,我能常在他身边服侍他,这就够了,身分不身分,什么‘常在’、‘答应’、‘贵人’甚至于‘嫔妃’!这些身分我都不在乎,我要的只是王爷能对我好,不要抛弃我就够了!”
(作者按:常在、答应、贵人、嫔妃皆为宫中女人封号,前三者位置但凭帝王喜爱,只要得到宠幸,皆可任意施封,数量并无限制,惟嫔妃却有一定名额限制,更有晋身正宫国母可能,故较慎重,以高煦言,便须请准父皇正式赐封才可,不能自己随便赐名认可。)
春若水看着她冷冷一笑,摇摇头道:“你真是太痴了,只怕……”忽然她却又改口道:
“算了,不谈这些了。”说时她站起来:向隔有纱幔的窗外看了一眼:“是什么时候了?”
季贵人转过身向着“铜漏”看了一眼:“子时还不到。怎么,你想走?”
春若水摇摇头,又坐了下来,却听见院子里隐隐传来群犬咆哮之声。
“啊!他们把狗撒出来了!”
“哼!几只狗又能吓唬得了谁?”
“我的好小姐!”季贵人安慰她道:“你还是忍着点吧,这些狗你不知有多厉害,是西藏进贡来的獒犬,咬着人死也不放,每回跟着王爷出去打猎,听说比豹子还凶呢!”
春若水冷笑了一声,没有说话。她的眼睛转向一旁的茶几,注意着方才由自己肩上取下来的那枚暗器“亮银钉”,神色间不禁现出一片黯然。
倒是她事先没有想到的,汉王高煦身边居然会有这么厉害的人物,自己也是过于大意了,若非逃得快,误打瞎闯地来到了这个院子,得到穗儿的掩护,只怕已是凶多吉少,该不是已经落在了对方手里,死活更自难料了。
犹记得方才仗剑交手之际,对方阵营里一个黑面鹰眼汉子最是厉害,像是一个首脑人物。多数时候那汉子只是在一旁看着,只不过出手两招,自己已挡受不住,这才兴出了逃走之意,这一枚暗器“亮银钉”,不用说定是他赏与自己的了,这个人好厉害,再次见到他时,却要特别小心才是。
季贵人果真是一片好心,眼巴巴地看着她道:“你只管放心在我这里待着,等天亮了再说,反正他们谁也不会进来就是了。”
春若水没有说话,方才一鼓作气,倒也不觉得肩伤疼痛,现在经过敷治静下以后反倒十分疼痛,此时此刻再叫她拿刀动剑与人厮杀,可真是万难了。她正为此费思,盘算着如何应对之策。
“有句话我要问你,你也可以不告诉我!”季贵人呐呐地说:“你为什么来这里?深更半夜的?”
春若水想不到她会有此一问,怔了一怔,冷冷地说:“你以为呢?”
“我……不知道!”忽然她吃了一惊:“难道你……”
“你放心,我不会杀他的,最起码现在还不会!”说时她脸色深沉,像是很不高兴,眼睛里敛聚着一种无从发泄的忿怒。这个“他”当然指的是汉王高煦。
季贵人吓了一跳,一时睁大了眼睛,简直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
半天她才讷讷地道:“杀……为什么你会有这个念头?千万可别……”一边说一边抖颤颤地站了起来,那副样子简直像是要吓哭了,春若水着实有些不忍,拉着她的手要她坐下来。
“别瞎想,我已经说了,不会杀他的,你看你,吓成这个样子!”
季贵人听她这么说,才算是放了心,却为此,引发了她一直想说的一句话,“春小姐,我听见了一句话,也不知是真是假。”她嚅懦地说:“这几天,有好些日子我没看见王爷了,一直也没机会问,这个府里,有人传说,王爷他……”
“他怎么样?”
“他……”季贵人不自然地笑笑,苦涩地嚅嚅道:“有人传说春小姐与我家王爷就快要结亲了。不知道是真是假?”
春若水聆听之下,一时面色苍白,半天没说一句话,只是频频苦笑而已。
天知道,她今天晚上到底是存着什么心来的?一口剑,一囊暗器飞刀,独闯王邸,打算见着了高煦,开门见山把话挑明了,倒要问问他是何居心?他若还有一分仁义,就当把父亲平安放回,观其人,当知其心,也让自个心里知道,即将委身的这个人究与禽兽又有何异?
何尝没有动过杀人的念头?只是冷静之后,却又万万不作此想。自己一条命可以不计,父母家人满门上下无数条性命,却不能不顾。这便又一次向现实低下了头,心里的那个滋味,可真比黄连还苦十分。
倔强不逞,之后而来的便是幽幽凄楚,断肠,到底是女孩儿家,又能强到哪里?
季贵人的几句话,像是一口锋利的刀,直直地插进到她的心里,一时间兴起来彻骨的寒冷,无边愤恚、委屈,化作凄凄红泪,只是在眸子里打转,不经意夺眶直出,弄湿了脸。
“呀!”季贵人吓了一跳:“你……”
春若水拧身站起,走向窗前。在碧纱垂幔的一排轩窗前,春若水伫足深思,暂时不理会身后的季贵人。高挑的倩影,在婆娑复绚丽的贝灯的映村里,蛇也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