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第9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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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决定去住国营旅社。他对公家单位有一种传统的信任感,觉得那里面要安全一些。他要时刻留心自己身上的钱。因为第一回出远门,他实在估摸不来花费,就多带了一些钱。另外,他不知弟弟已经牺惶成个啥了,准备随时帮助他解决困难。
孙少安背着黑人造革皮包,穿过东关拥挤的人群,到了黄原河老桥,便向对岸的大街道上走去。他一路留心着看门牌上的字,寻找住宿的旅社。他肯定公家的旅社都在大街上。
接连问了几家旅社,都已经客满了。孙少安这才有点紧张起来。啊呀,大地方的确不是土包子来的,有钱连个住处也找不到!
孙少安惊惶失措地从黄原街上走过来,一直都快到北关,还没找到个住的地方。
他无意中瞥见了“黄原宾馆”的牌子。他知道这是个高级地方,不知道老百姓能不能住?
因为再没有其它办法,少安就冒出个颇有气魄的念头:干脆到“黄原宾馆”去碰碰运气!
他于是鼓足勇气,心“咚咚”地跳弹着,走进了这个富丽堂皇的“宫殿”。
孙少安运气不错!“黄原宾馆”最近会议不多,接待零散客人。
“我住旅社……”他胆怯地走到登记室的柜台前,结结巴巴对里面一位“办公”的姑娘说。
“旅社”二字显然使搞登记的姑娘好奇地抬起头来,瞟了他一眼。
那姑娘问:“几个人?”
“就我一个。”少安陪着笑脸说。
姑娘一边开票,一边说:“证件。”
“证件?”少安吃惊地问。
那姑娘抬起头来,停止了开票,说:“你是哪儿的?什么单位?”
“我是个农民,来这里找我弟弟,因此没证……件。”他老老实实说。
这姑娘看出他不是撒谎,又问:“那你带着介绍信吗?”
去他的!走时都忘记在田海民那里开个介绍信了。他只好又照实说:“我走得忙,忘记在队里开介绍信了。”“按规定,没介绍信我们不能让你住。”那姑娘把笔搁在了一边。
“啊呀,好同志哩!我这是初出远门,人生地不熟,一条街走过来也没找下个住处,你就行行好,让我住一晚上……”少安可怜巴巴地央求这位搞登记的姑娘。
那姑娘看他这么恳切,犹豫了一下,就把票开了,说:“那你明天得另找地方去住。交十八元钱。”
我的天!住一晚上就得十八块?
如果原来知道贵得这么惊人,那他宁愿在街上蹲一夜也不来这里!
但现在他不好再退缩了。人家“破例”让你住,你再不识抬举,那就不象话了。
去他的!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说熊话,十八块就十八块!
少安于是很有气魄地解开外衣,从贴身衬衣的口袋上取下别着的领针,掏出两张硬铮铮的“大团结”,递给了开票的姑娘。
办完手续后,他根据发票上的房号,上了中楼第三层。
服务员把票据和他本人反复打量了半天,才把他引到了房间里。
少安进得房间来,惊讶住了。哈呀,这么阔的房子啊?地上铺着栽绒毯,一张双人软床,雪白的被褥都有点晃眼;桌子上还搁架电视机……嘿,花这十八块钱也找得来!
他把黑人革皮包搁在墙角的地毯上,新奇地又把这房间细细察看了一番。当他推开过道里一个小门时,发现还有一间小房——嘿,这是澡堂子嘛!还带厕所着哩!他立刻激动地走进去,把搪瓷澡盆的水龙头拧了一下。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喷出一股水,浇了他一头,也吓了他一跳。
他慢慢才弄明白,一个带喷头的软金属管一头连着水龙头,一头架在半墙上。哈呀,这澡堂子既可以躺到盆子里去洗,又能淋浴,先进透顶了!
孙少安拿干毛巾把湿头发擦了擦,就从“澡堂子”里退了出来。
他现在才又发愁地想,他到什么地方去找他弟弟。无论如何,今晚上就应该找到少平。否则,明天人家就不让在这里住了,他还得为自己的住处熬煎。再说,这地方房费太贵,人家让住也不敢再住,只敢凑合这一晚上。
他走到窗户前,两只手托在窗台上,焦虑地望着外面。天临近暮黑了,远远近近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
他猛然记起了田福军的女儿晓霞。他听少平说过,她在黄原师专上学,他们之间也有来往。她或许能知道少平在什么地方吧?
对,找这个田晓霞去!
孙少安立刻调转身,把墙角的黑人造革皮包提过去,压在被子底下,然后就匆匆地出了房门。
他在街道上打问了黄原师专的去处,就一直向北关那里走去——他忘记了他到现在还没有吃晚饭呢……
第四十四章
孙少安暮黑时分进了黄原师专,见人就打问一个叫田晓霞的学生住在什么地方。他既说不出来她是哪个系的,也不知道她是几年级的。
但田晓霞在黄原师专是个“名人”——除过她本人很惹人注目外,又是地委书记的女儿;因此不多时少安就打问到了她的住处。
他在女生宿舍找到了她。
那年晓霞回双水村时,他只见过她一次。但现在见了面,他一眼就认出来了田福堂的侄女——这姑娘脸上某些地方很象润叶。
晓霞一听是少平的哥哥,很快热情地招呼他坐在自己的床上,接着就给他冲好了一杯加糖的茶水。宿舍里其他同学见来了客人,便先后礼貌地离开了。
“你知道少平做活的地方离这儿远不远?”少安拘谨地抿了一口茶水,问。
“远着哩!在南关外的柴油机厂,少说也有五里路。”晓霞对他说。
使少安高兴的是,晓霞真的知道少平在什么地方。他现在心里才真正踏实了。“我这就起身寻他去呀。”少安性急地站起来。
“那怎么行呢?这么远的路,你得走老半天!”“五里路算个啥,我一会就走到了。”
“你会不会骑自行车?”晓霞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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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哩。”
“那好!我有自行车,咱们骑车子去找他。你能带人吗?”“就怕城里我带不了……”
晓霞笑了,说:“现在街上没多少人。万一你带不了,我带你!”
“那怎能哩!我试着带你!”
少安没想到,地委书记的女儿对人这么热情。
晓霞很快在肩头挎起了自己的黄帆布书包,推起自行车和他一同相跟着出了门。
孙少安本来骑自行车还可以,但这是在黄原城里,又带着地委书记的女儿,心里不免有些紧张。他两条胳膊僵硬地握着车把,小心翼翼地按晓霞的指点往南关骑去。
到柴油机厂的大门口时,他浑身的内衣都被汗水湿透了——这多半是由于紧张而造成的。
进了柴油机厂乱七八糟的大院。晓霞也难住了。上次顾养民请少平吃饭,她曾来这里找过少平一回;但她是在工地的脚手架上找到他的。现在已经收工,谁知他住在什么地方呢?
少安马上对她说:“你先在这儿等一等,我去查问一下!”
孙少安好不容易才找到揽工人住的一孔破窑洞。这些人告诉他,少平一个人住在正盖着的第二层楼房里。少安旋即返回来,对晓霞说:“他在前面的楼上住……你回去吧,实在麻烦你了!”
“我跟你一块去找他!我正想看看他住在什么地方哩!”晓霞说着便把车子推在一边,锁了起来。
少安只好和她一块到那座楼里去找少平。
从外面矗起的脚手架看,这是一座五层楼,现在正盖第四层。
少安和晓霞绊绊磕磕从一堆一摞的建筑材料中穿过,进了那座楼的门洞。
整个楼内象炸弹炸过一般零乱。到处是固定和拆卸下的木模和钢模。楼道的水泥还没有干,勉强能下脚。里面没有电灯,两个人只能借助外面投进来的模糊灯光,模索着爬上了二楼。
二楼的楼道也和下面一样乱。所有的房间只有四堵墙的框架,没门没窗,没水没电。两个人在楼道里愣住了:这地方怎么可能住人呢?是不是那些工匠在捉弄他们?
正在纳闷之时,两个人几乎同时发现楼道尽头的一间“房子”里,似乎透出一线光亮。
他们很快摸索着走了过去。
他们来到门口,不由自主地呆住了。
孙少平正背对着他们,趴在麦秸杆上的一堆破烂被褥里,在一粒豆大的烛光下聚精会神地看书。那件肮脏的红线衣一直卷到肩头,暴露出了令人触目惊心的脊背——青紫黑淀,伤痕累累!
大概完全凭第六感觉,孙少平猛地回过头来。他在惊讶之中,下意识地两把将线衣扯下来,遮住了自己的脊背。他跳起来,喊了一声“哥”,就赶忙迎到门口。“你怎到这儿来了?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没等他哥回答,他又不自在地扭头对晓霞笑了笑,似乎为了解脱一种尴尬,说:“欢迎来寒舍作客,可惜我无法招待你。你看,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
晓霞看来还没有从一种震惊中清醒。她面对此情此景,竟不知说什么是好。她原来就猜想少平的日子过得艰难,但她无法想象居然能到这样的地步!
少安的眼圈已经红了。他声音有些哽咽地说:“没想到你……”
少平看出了这两个人各自的心思。他知道,他们都在为他的处境而难过。
他自己心里也有点难过。他难过的倒不是自己的处境,而是自己的处境被这两个人看见了。他已经过惯了这种日子,觉得也没有什么;但这两个人显然为他的窘况而难过——还有什么能比得上亲近的人悲悯你而更使你自己难过呢?他只好掩饰着这种心境,说:“我都好着哩!本来下面有住处,我为了找个安静地方看书,才搬到这里来住的……咱家里没什么事吧?”他再一次问哥哥。
“没什么事……”少安说着,又向麦草中弟弟的那堆烂被褥瞥了一眼。这使他想起了歇息在破庙中的叫化子。“你住下了没?”少平问少安。
“住下了,在黄原宾馆。”
“黄原宾馆?”少平冲晓霞一笑,“我哥成了‘冒尖’户,耍上阔了!”
“走,你跟我到宾馆去,咱们好好拉拉话!”少安说。“那当然啦!”少平过去拿自己的挎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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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霞对这兄弟俩说:“你们把我的自行车骑上!”“那你呢?”少平问她。
“我就不回学校去。这儿离地委很近,我回家去住一晚上。”于是,少平带路,三个人一块从这个乱糟糟的楼里摸索着走出来。
三个人在柴油机厂大门口分了手;晓霞步行回了地委;少平用她的自行车带着哥哥去了北关。
到半路上的时候,少安看见一个卖吃喝的夜市,就让少平停住车。
两个走过去,少安一下子买了八碗荞面合烙,兄弟俩一个四碗,不一会便吃得一干二净。店主就象遇见了梁山好汉,陪着笑脸送他们出来。
现在他们进了黄原宾馆少安包下的房间。弟兄俩都是第一次住这么高级的地方,不免又感叹地议论了一番。
两个人商量着先洗澡——晚上掏十八块房费,不洗个澡简直对不起这钱!
少安先躺进澡盆的热水里,舒服得嘴里呻吟着。少平光身子穿个裤头,为哥哥搓背。
他们一边洗澡,一边先拉谈家里和村里的各种事。主要是少平询问,少安给叙述。对于他们来说,亲爱的双水村一切都永远那么令人感兴趣,有说不完的话题。
通过少安的描述,少平才知道,在他离开的短短时间里,村子里又有了许多新变化。哥哥说到村里某个人或某件事,少平完全如同身临其境一般。他们在一片蒸气笼罩之中边说边笑,心情格外愉快。当然,他们更兴奋的是,想不到生活使他们在这样一个地方相会!
当说到他们的老祖母的时候,少安对少平叙述了刘麻子为奶奶捉“白狗精”的故事——这是母亲告诉了秀莲,秀莲又告诉了他的。弟兄俩同时为这出有趣的闹剧大笑了一番。少安从澡盆里出来后,那一盆水竟变得象墨汁一般黑,上面还漂浮着一层污垢,如同发洪水时的河柴沫子。少平拿蛇一般柔软的金属管喷头给哥哥冲洗净身子,又把盆中的黑汤换成了清水,自己随即泡了进去。就在他身子入热水的一刹那间,象被刀子捅了似的喊叫了一声。那是水刺激了他脊背上的创伤。
少安心一沉。那种愉快的情绪顿时消失了,他记起了他此次来黄原的使命——等弟弟洗完澡再说吧!
少平洗完澡后,弟兄俩象抽了筋似的,软绵绵地分别坐在了沙发上。
少安心想:现在应该谈那件事了。
他想了一下,便直截了当地说:“我这次来是寻你回家的。”
少平脸色陡然变了,惊骇地问:“是不是家里出事了?你为什么不早说呢?”
“家里确实没事。”少安说。
“那为什么你亲自跑来找我?”少平有点纳闷。“回去咱们一块办砖厂!”
噢,原来是这!
少平卷起一支烟,寻思着说:“我的户口已经迁到了黄原。再说……”
“户口好办!迁回去不就行了?”
少安说着,也卷了一支旱烟卷。
“我已经习惯外面的这种生活……”少平说。
“这外面有个什么好处?受死受活,你能赚几个钱?回去咱们合伙办砖厂,用不了几年,要什么有什么!”“钱当然很重要,这我不是不知道;我一天何尝不为钱而受熬苦!可是,我又觉得,人活这一辈子,还应该有些另外的什么才对……”
“另外的什么?”
“我也一时说不清楚……”
“唉,都是因为书念得太多了!”
“也许是……”
“我不愿意看着你在外面过这种流浪汉日子……”“不知为什么,我又情愿这样……”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弟兄俩鼻子口里喷云吐雾,各想各的心事;也想对方的心事。生活使他们相聚在一块,但他们又说不到一块。两个人现在挨得这么近,想法却又相距十万八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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