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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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答应和李向前结婚的那一刻起,她就万分后悔。她感到她的一生被自己的一句话断送了。她一次又一次鼓足勇气,想立即找家里的大人,重新否定她答应了的事。但是临到头来,她又泄气了。她看见有多少人已经忙着为她筹办婚礼。她父亲也赶来了,和李登云一家共同操办,并且相互称起了“亲家”。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她要是再反悔这亲事,将会引起她无法想象的后果。再说,她反悔了,自己又怎办呢?
没有办法,只好睁着眼睛往火炕里跳。婚期已一天天迫近。她惧怕这一天,但这一天还是无情地来临了。下午五点多钟,婚礼马上就要在县招待所的大餐厅举行。徐爱云于是把早已放在柜子上的那朵红纸花给侄女佩戴在胸前。男女两家的一些女客,就和爱云一起引着新娘出了县革委会田福军家的院子。
在县革委会的大门外,一辆挽结着红绸带的黄吉普车正等待新娘的到来。本来县革委会商县招待所只有几百米远,但为了排场,李登云动用了全县所有三辆吉普车中的两辆——当时吉普车就是县上最高级的车,准备专车把新娘新郎接到招待所。
现在,李向前穿一身崭新的银灰色的卡制服,皮鞋擦得能照见人影子,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正喜气洋洋坐在吉普车的后座上。这位司机今天不用开车,自在地坐在小车里面,胖胖的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
这时,在县招待所的大餐厅里,已经是一片热闹非凡的景象了。几十张大圆桌铺上了干净雪白的台布,每张圆桌上都摆满了瓜子、核桃、红枣、苹果、梨、纸烟和茶水。早到的客人已经十人一桌,围成一圈,吃水果,嗑瓜子,抽纸烟,喝茶水,拉闲话。说话声和笑声嗡嗡地响成一片。这些县社干部们,今天不见明天见,相互之间都是熟人,凑到一起就有许多话可说。
这期间,仍然有新到的客人从餐厅门口走了进来。李登云两口子衣冠楚楚,分别立在大门两边,脸上堆着笑容,和进来的客人热情握手,表示欢迎光临他们儿子的婚礼。招待所的院子里停了许多汽车——这是向前的司机朋友们前来参加婚礼;他们有的是本县的,有的是从外地赶来的。不时还有一辆大型拖拉机震耳欲聋般吼叫着开了进来,从驾驶楼里跳下来一些公社的负责人——他们的专车就是这大型拖拉机。
在餐厅后面的厨房里,十几个炊事员正忙着准备婚礼上的酒菜和饭菜。全县几个著名的厨师都被请来了,其中有石圪节食堂的胖炉头胡得福——胡师有几个拿手菜名扬全县,尤其是红烧肘子。
人已经越来越多了,站在门口迎接宾客的李登云夫妇惊慌地发现,除过主宾席外,几十张圆桌已经快挤满了人,而客人到现在还没有来完呢!李登云一边对进来的客人满面笑容地说一声“欢迎”的时候,头上就渗出几粒冷汗——把人家“欢迎”进去让坐在哪儿呢?
就在这时候,被邀请来参加婚礼的石圪节公社主任白明川发现了李主任面临的尴尬局面。他站起来,把旁边他们公社的文书、润叶的同学刘根民拉上,又叫了田福堂的小子润生,到后面的房间里拉出一些椅子来,给每一张圆桌前又加了一把,立刻就把问题解决了。李登云看见了,马上松了一口气,心里说,这小伙子脑子就是好!倒说田福军那么器重地。本来,他对田福军喜欢的人向来不感冒,现在却对白明川有了好看法——不管他其它方面怎样,但今天他为我李登云解了围。好小伙子!
白明川和几个人给每个圆桌旁加了一把椅子后,迎面碰上了柳岔公社主任周文龙。文龙虽然和他是高中时的同班同学,但文革初期,文龙是造反派,他是保守派,两个人一直很对立。后来他们参加了工作,现在又都成了公社主任,因此面子上还能过得去。两个人在走道里寒喧了几句,互相邀请对方到自己的公社来转转,然后就各坐在各的桌子上去了。徐国强和一群老干部挤在一桌上。他们吃不成硬东西,只是喝茶抽烟,说过去的一些事情。当老中医顾健翎到来时,医院领导刘志英亲自扶着他,也来到了这桌上。老干部们都纷纷站起来,迎接这个经常给他们看病的老神仙。他们立刻不再拉谈过去的事情,争抢着和顾老先生讨论各自的身体和疾病。
田福堂此时正一个人拘谨地坐在主宾席上。主宾席安排新郎新娘的双亲和县上的领导坐。领导按惯例总是最后出场,因此都还没到;登云两口子又在门口迎宾客;田福堂只好一个人干坐在这里。润叶姐也没来,说她“狗肉上不了筵席”,让丈夫一人来参加就行了。本来徐国强也安排在这桌上,但老汉为红火,撵到老干部席上去了。
田福堂现在,一个人坐在这地方真不自在。他气管不好,也不能吸烟;而这种场所又不能拿根纸烟凑到鼻子上闻——这太不雅观了。他只好两只手互相搓着,有点自卑地罗着腰,看着一桌桌说说笑笑的县社干部们。在这样的场所,双水村这个有魄力的领导人,马上变成了一个没有见识的乡巴佬。不过,福堂此刻内心里也充满了说不出的骄傲和荣耀。是呀,看这场面!真是气派!他感叹地想:他,一个农民,能这么荣耀地和县上的领导攀亲,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他更为自己的女儿高兴——出嫁到这样的人家,那真是她娃娃的福份!
田福堂明显地感到自己的腰杆子更硬了。他弟弟是县上的副主任,现在,他又有了个副主任亲家!
田福堂正一个人在主宾席上又自卑又荣耀地坐着,他儿子润生忽然走过来,在他耳朵边悄悄说:“爸,咱村的少平叫你到外面来一下。”
“怎?”田福堂瞪起眼问儿子。
“少安给我姐送了一块毛毯,托少平捎来了,少平说要交给你。”
“那让他进来一块吃饭嘛!”田福堂说。
“他说他是步行从村里走来的,累得不想参加了。”
田福堂听说是这样,就跟儿子往出走。走了几步,他又转身在桌子上抓了一把瓜子,拿了几颗苹果,才来到院子里。少平把那块毛毯交给田福堂,说:“这是我哥和我嫂送给润叶姐的结婚礼物,他们让我亲手交给你……”“那你进去坐席嘛!”田福堂接过毛毯说。
“不了,我走累了。”少安推托说。
田福堂就把那把瓜子和几颗苹果,硬塞在少平的衣袋里,少平就告辞走了。
少平的确累了。金波当兵走后,他就不能再和他一块骑自行车回家。他又买不起汽车票,只好来回都步行。但他不想参加这个婚礼,更主要的是,他心里隐隐地有些难受。他现在越来越清楚地感觉到,本来,润叶姐应该是他哥的媳妇。但是两个家庭贫富的差别,就把两个相爱的人隔在了两个世界。他们是不得已,才各自找了自己的归宿。人生啊,有多少悲哀与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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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他不愿意目睹亲爱的润叶姐和另外一个男人站在一起!
少平两只眼睛热辣辣地穿过亮起灯火的街道,在料峭的寒风中向学校走去……田福堂抱着少安夫妇送来的礼物,绕厨房后面回到了餐厅。他此刻也不由地想起了润叶和少安的关系。他原来多么担心这两个娃娃给他弄出丢脸事来。现在好了,两个人都成了家,他再也不必为这件事忧虑了。
宾客们送的礼物,都早已摆到餐厅前面的几张大桌子上,红红绿绿,花花哨哨,在几张桌子上摆的边边沿沿都是。
田福堂拣了个很不起眼地方,放下了那块毛毯,然后又在主宾席上正襟危坐了。
他刚坐下不一会,县上的领导就依次进了餐厅门。冯世宽主任走在前面;后面是副主任张有智和马国雄;再后面是几个常委和老资格中层领导。餐厅里大部分干部都站起来。冯世宽和县上的其它领导纷纷和人群里的熟人握手问候。
领导们即刻在刘志英和登云的引导下,在主宾席上落了坐。登云把亲家介绍给领导们时田福堂慌得抖着胳膊和众位领导们握手。李登云同时硬把老首长徐国强也拉到了这桌上。
不一时,徐爱云就带着新娘新郎进来了。餐厅里立刻掀起一阵欢愉的喧哗和骚乱。有些爱开玩笑的年轻人都不由自主地喊叫起来了。
特邀司仪马国雄宣布婚礼开始。为了给李登云带面子而亲自担任主婚人的冯世宽,即席发表了简短而热情的祝福词,勉励两个新人继承毛主席的遗志,在革命大道上携手并进……
接着餐厅里就响起了一阵乒乒乓乓的碰杯声和吆喝声,整个大厅顿时象一锅煮沸了的水一般开始喧腾了……田润叶低着头,和李向前并排坐在主宾席前面的两把椅子上。她感到头晕目眩,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命运啊,多么无情!这不是婚礼,而是她青春的葬礼……她低倾着头,两只眼睛微微闭合着。她在这一片嗡嗡的嘈杂声中,仿佛又听见了那亲切而熟悉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此刻,她那页想象的白帆又驶回了遥远的童年,在记忆中的每一个温暖的港湾里停泊了一下。她想起在双水村解冻的阳土坡上,她和少安用肮脏的小手一块刨“蛮蛮草”吃;想起夏日里的东拉河,水流一片碧澄,她和少安浑身不挂一条线,嬉闹着互相往光身子上糊泥巴;秋天的神仙山崖畔上缀满一串串红艳艳的酸枣,少安哥赤脚爬上去,给她搞了那么多;冬天虽然寒冷而荒凉,但他们心里热乎乎的,手拉着手走过东拉河的冰面,穿过庙坪落光了叶子的枣树林,跨过哭咽河上的小桥,在金家湾的草丛里寻找那些破碎的瓷片。是的,破碎。一切都破碎了……“让路!油啊……”
“六的六呀,五魁手……”
“喝!”
“吃!好好吃!”
“夹菜!”
“咦呀,哈哈哈……”
…………
在这一片洪水般喧嚣的声音之上,她似乎又听见了那令人心碎的信天游——
正月里冻冰呀立春消,二月里鱼儿水上漂,水呀上漂来想起我的哥!
想起我的哥哥,
想起我的哥哥,
想起我的哥哥呀你等一等我……
第四十一章
孙少安和贺秀莲结婚已经近十个月了,但小两口仍然还象在蜜月里一般热火。
少安对他的婚姻很满意。他越来越依恋这个大眼睛的山西姑娘了。每当他从山里劳累一天回来,晚上在一队饲养院的小窑里接受秀莲亲热的抚爱时,他尝到了说不尽的温暖和甜蜜。
结婚不久,秀莲就不顾一家人劝阻,开始出山劳动。她先是在生产队跟他一块种庄稼。秋后庄稼收割完毕,全村男女劳力都上了农田基建工地,他们就又一块相跟着去打坝修梯田。秀莲劳动和他一样,很快博得了全村人的赞赏。她能吃苦,干什么活都不耍滑头。一般来说,新媳妇在一年之中都是全村人关注的对象。渐渐地,大家都和秀莲熟悉了,工地上常开他们两个的玩笑。捣蛋老汉田五叔还给他们编排了一段子——
上山里核桃下山里枣,孙少安好象个杨宗保。
前沟里韭菜后沟里葱,贺秀莲好象个穆桂英……众人见了他俩,就象口歌一般唱田五的这几句小曲。
晚上劳动回来,在家里吃完饭,小两口就相跟着回到田家圪崂饲养院的那个小窑里,秀莲马上放火暖炕,给他烧洗脸洗脚水。庄稼人一般睡觉谁还洗脸洗脚呢?但秀莲硬是把这“毛病”给他惯下了;现在不洗个脸,不烫个脚,钻到被窝里都睡不着觉。把它的……每天晚上,在他还没脱衣服前,秀莲就把一切都收拾好,自己先钻进被窝——她要先用自己的体温把被子暖热,才让少安睡进来。秀莲是个感情热烈的人,每晚上都非让少安和她在一个被窝里睡不行。少安起先不习惯,后来不这样他倒反而不行了。
因为一大家人在一个锅里吃饭,他们这面就没什么东西。因此也不开灶。那点少得可怜的口粮,还敢在两个锅灶上吃吗?只是寒露以后,他妈让他们拿过来一些老南瓜。这样,秀莲在烧炕的时候,就煮一些南瓜汤,两个人在睡觉前热热呼呼喝一碗。
入冬以后,夜长了,晚上他们也就不象往常那样早睡。秀莲在灯下给他缀补那些破烂衣服,做鞋袜。他蹲在前炕头上化玉米粒或捻毛线。外面寒风呼呼吼叫,但窑里暖烘烘的,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安宁和舒服。两个人做活中间,由不得相视一笑,传达着内心无限的情感。有时会停下手中的活,发呆地傻看他半天。当他卷起一支旱烟的时候,她就又凑过来,象个孩子似的,给他擦火柴点烟。两个人这时候就干不成活了,依偎在一起,静静地坐在热炕头上,好象互相倾听对方的心跳声。
这两个年轻人太粘了!只是不知为什么,秀莲还没有怀娃。这不要紧,他们两个已经悄悄去石圪节医院检查了一回,医生说两个人都没病,肯定会生养的,让他们不要着急。不着急!晚生一两年也好,两个人还能干干练练过一段日子呢!
但是,使少安感到不安的是,秀莲对他好得也许有点太过分了。每次吃饭的时候,她都给少安碗里捞稠的。家大口多,七老八小,一锅饭里汤多粮少,能有多少稠的呢?要是他碗里稠了,那家里其他人碗中就稀了。这太不象话!父母亲年纪那么大,妹妹年龄小,一天到石圪节上学还要往返跑路,而老祖母又半瘫在炕上,他怎么能在锅里捞稠的吃呢?
他曾含蓄地提醒妻子,以后再不能这样。他们年轻,吃饭应该先敬老后让小!
但秀莲蛮有理由,说他一天出力最重,应该吃稠一些。他看一时不能说服秀莲,以后就不让她给他盛饭,吃饭时自己盛。他知道,秀莲的这些举动,父母亲,妹妹都看在眼里了,但他们又都装着没看见。这不是说,他们对秀莲这种行为没看法。少安为此而感到很痛苦。他心疼家里的老人和妹妹,可他又不能过分指责秀莲——她也是心疼他啊!
的确是这样。
对于秀莲来说,宁愿她自己饿肚子,也不愿让少安吃不饱。
在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