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灭长安-第1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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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亦淡淡地道:“身份?你还知道在这世上有‘身份’二字?朕有失身份?那你呢?你一跑三年,又不失身份?你是什么身份?朕的骨血,朕嫡亲的长子,大宋的国本,现在的储君!将来的天子!可你什么时候又考虑过你的身份?哈哈,现在居然还想逃!当娘的不愿做皇后,当儿子的不愿做太子!”他倏地转身,声音中已有了怒气,“朕就不明白了,究竟是在哪个地方、哪件事上,朕亏待了你们,你们就要这样时时、处处、事事跟朕作对?”
“不是我和娘要跟您作对,而是您自己在跟自己作对!您当初若是不弑父屠弟……”
“住口!”皇帝大吼,声音凄厉狞恶,显然,赵长安的话深深地伤害了他。
“你不是朕,没经历过当年的那场风波,哪知朕当时所处的情势有多么险恶?心里又有多么绝望?而在做那些‘事’的时候,又有多么无奈?”他痴望尹梅意,“梅意,你只看见、只记着我为了夺取皇位,做出的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情,可他不清楚,你却是晓得的。我当时,已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呀!那个畜生的冷酷狠毒,你又不是没领教过,我若任由其宰割,等他称帝后,你、我,哦,不,还有他!”他扫一眼不敢抬头的赵长安,“我们三个,会是多么悲惨的结局?可以断定,我们三个,都会被他凌虐得凄惨万分,也痛苦万分。至少不会像他那样,死得那么干脆利落!为了救你和我,我逼宫夺位,缢死亲弟,可……万万没想到,我虽得到宝座,却失去了你!梅意,早知道结局会是这样,当年还不如就让赵裕仁一刀一刀地剐了我,一寸骨头一寸骨头地折散了我,一点一点地剥了我的皮,让我慢慢地熬上三年五载各种非人的酷刑后再咽气,烂在那间石牢里……”
尹梅意已经状若疯癫:“求求你,嘉德,不要再说了!”
“不,我要说!若早知会失去你,日日夜夜备受这种相见不得、相聚不能、无穷无尽的煎熬,唉,真不如当年就听天由命好了,至少,那样的话,你还会记着、挂着、想着、念着我!”皇帝眼中涌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而尹梅意已泣不成声:“嘉德,事到如今,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至少,我要让咱俩的好儿子,这个死读书,读死书,食古不化,守规矩早把脑袋守坏了的好儿子听听,知道他的爹爹,亲爹!为了他今天能过上尊贵体面的好日子,当年曾吃过什么样的苦头,受过什么样的罪……”
赵长安心中叹息:当年父亲一点都没做错,太子之位被废,心爱的人被夺,又面临性命之忧,人生的种种打击、不幸接踵而来,在当时的那种情形下,若换作自己,就只为救心爱之人,让她不受凌虐和欺辱,也会拼死一搏的。可结果怎么又会成了今天这样?当年到底是谁做错了?先帝、赵裕仁、娘,还是……爹?还是都没错?错的只是命运?是那冥冥之中早有安排,人力无法抗拒的命运吗?想到此,他道:“就算当年,您有不得已而为之的情由,但您之后为什么要炮制出一块传世玉章来,枉害了许多的人命?”
“哼!朕称帝后打开国库,发现里面除了少得可怜的一点散碎银两外,竟然空空如也!而东泰殿保贮的所有玉玺也全没了!原来,朕英明神武的父皇和仁孝友爱的四弟早有预谋,把玉玺和所有的财富全不知移去了哪里!没了玉玺,朕成了个身份不明的皇帝;而没有银子,就连登基当月所有臣僚的薪俸朕都发不了,那些官员们凭什么还对朕三拜九叩,山呼万岁?凭什么还尽忠职守,帮着朕治理天下?”
“是以,”赵长安黯然,“您就编造了个传世玉章。一则,抛砖引玉,好让全天下的人都来帮您寻找真正的传国玉玺和惊人财富;二则,您利用了人的贪心和欲望,让江湖中人为了一块莫须有的传世玉章,自相残杀,好削弱武林的势力。这可真是个一箭双雕的好计谋呀!”
皇帝苦笑:“呵呵,那些所谓的大侠英雄,平日里口口声声地叫嚣行侠仗义,而实际上,又有几人真的行过侠、仗过义来?而他们在‘除暴安良、济困扶危’的时候,又有几个人,私心里没先为自己拨过一番小算盘?没名没利的事,天底下除了你这个傻孩子,还有谁肯做?就连宁致远,乍一看,他好像的确是个不计名利的侠士,可他现在不也是名利双收了吗?哼哼,搞点小恩小惠,收揽民心,藐视朝廷威严,祸乱天下的,不正是这些假仁假义、争名逐利的伪君子吗?朕不过略施小计,把传国玉玺更名传世玉章,甚至都懒得专门去做一块玉章来装装样子,只抛出个话头去,可笑那些英雄大侠们,就全都闻风而动了。二十七年前,传世玉章才现身一年多,武林就几乎灭绝,二十七年后,朕看那些英雄大侠们又要蠢蠢欲动了,于是就又抛出了这块狗骨头,让他们互相咬去!只是,再没想到,这次它会祸害到朕的亲人,年儿你的头上。”
赵长安硬起心肠,避开那爱怜横溢的目光:“皇上这话错了,我怎会是您的亲人?我们和陛下之间没有任何瓜葛,说真的,要不是念在往日陛下对我和娘的照拂还算……周到的分上,我此时真想手刃陛下,好为那些被陛下加害的冤魂报仇!”
“年儿!”一听他竟说出如此冷酷无情的狠话,尹梅意、皇帝齐声惊呼。皇帝一愕,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试探着低声问:“年儿,你……能把刚才,说过的那句话再说一次吗?”赵长安勉强控制自己,从牙缝中,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我说,我恨不能一剑就杀了你!”
“啊?”皇帝的脸瞬间成了雪白,他踉跄后退,爱子的这句话,已如锋利无匹的一剑,狠狠地刺穿了他的心脏。半晌,他忽仰天大笑,可笑声凄惨悲苦至极,令人不忍卒听。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二十七年的无上尊崇,二十七年的殚精竭虑,二十七年的疼爱照顾,二十七年的苦苦等待,换来的,就是要手刃、报仇?”皇帝以手掩面,“杀我?你要杀我?为那些跟你毫不相干的冤魂?那你干吗还不动手?为什么?哦……对了,明白了,你是害怕了,是吧?因为,我是你不折不扣的亲生父亲,你再想抵赖也抵赖不掉的亲生父亲!对吧?嗯?说话呀,再接着说你那些大义凛然、气贯山河的狠话呀!说呀!”
尹梅意泣不成声:“嘉德,你……别逼他……”
“是我逼他,还是他逼我?普天之下,除了他,咱俩的这个好儿子,还有谁敢一而再、再而三地违拗、欺哄、愚弄朕——一国之君、至高无上、钦此钦尊的天子?”他怒不可遏,一抬手,一只汝窑雨过天青瓷瓶在殿柱上撞得粉碎,“当朕好欺侮?朕一忍再忍,只盼着做低服小,能让你回心转意,哈哈哈……至尊的天子,却要为了一个王世子而自甘委屈、低声下气,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的奇闻!而现在,你干脆就要逃了!”他微微笑着,上下打量爱子,“离开这里?远远地,离开名、利和欲望?想得多美呀!只须是人,只须他还要活着,就有欲望!吃的欲望,喝的欲望,睡的欲望!吃饱、喝足、睡够之后,就有想吃得更好、喝得更好、睡得更好的欲望,再接下来,就该想成名了!有了小名想大名,有了大名想不朽!这世上的人心哪一天有满足的时候?天下攘攘往来的众生,有谁不是为名利二字在奔忙?无论谁,要想在这个万般严苛的世上,让自己,还有别人,活得更体面、更有尊严、更有作为、更像个人,要达成这个最根本、最一般的欲望,没有金钱、权力,你怎么去满足这些并不算是过分的欲望?难道,你要带着你娘还有妻儿,去剥树皮、食草根、沿门乞讨、辗转沟壑?人只要活在这个世上,就是欲望的奴才!”他冷笑,“除非你死了,不然的话,你怎么带着你娘去逃离?你怎么就肯定,定能让你娘、你,还有你的妻儿衣食无忧、逍遥自在、不受胁迫、没有羞辱地过上一生?”
尹梅意拼命阻止他:“嘉德,别再说了,二十八年了,从我遇到你的那一天起,直到现在,我就从没求过你什么,今天,我就求你一次!”
“娘,”赵长安柔声阻止,“他不会放咱俩走的。不过,孩儿既然成心要带娘走,天底下,就没人能拦得住咱们!就算他是至尊至贵的皇帝,就算这殿外围了千军万马,也不成!”
皇帝笑了,揶揄地笑着,负手,用戏谑的眼光斜睨爱子:“好太子,你的功夫之高,为父早就知道,也早就想亲身领教一下了。现在,咱父子俩是不是就放手一搏,过上几招,好决一个胜负出来?”
赵长安将母亲扶靠在床上,深吸口气:“皇上,我……不想跟您为敌,可您若定要逼我,我也只能奉陪。我知道,您不但会武,且身手之高并不在我之下,念在……念在您年纪比我大的分上,我先让您十招。”
“扑哧!”皇帝撑不住了,显然,他是被逗笑的:“你要让朕十招?那十招之后呢?”
“十招之后,我……我不会再手下留情!”
“哦?”皇帝又笑了,但这次的笑容,却是道不尽的心酸凄凉,“你的意思是,十招之后,你就会杀了朕?”
“年儿,不可以!”
“梅意,别怕!”皇帝瞥了她一眼,“他伤不了我的!他也不会伤我!”他淡淡地笑,“承他的情,居然要让我十招!我赵嘉德没错爱你,也没错养咱们的这个好儿子。”
他转身,面对赵长安,脸上已无一丝笑容:“你的武功虽好,已近于完美,可是却自视太高,这是你致命的一个缺陷!须知一个人既学武功,就应该诚心静意,绝不能太过轻敌,甚至于一个三岁的孩童,你也不能低估了他。俗话说得好:小河沟里翻大船。轻敌最易造成疏忽,而当你在与敌手性命相搏之时,任何一点小小的疏忽,都会是令你丧命的根由。”他这一番话,是武学中极正的见解,“况且你若轻视对手,防守上就不免大意,对手就会乘虚而入,你在江湖上行走多年,这一点,想必你比朕更清楚。这些道理,说的不只是武功。你若能把为父的这番话铭记于心,那在你的一生之中,时时、处处、事事,都会因此而受益!”
赵长安心悦诚服:“是,我明白了!”
“其实,你还没明白!”皇帝又笑了,“你以为,高手过招,就一定是拳脚棍棒,大打出手吗?真正的高手,杀人于无形,御敌于千里,不须抬一根手指,对方就已消亡。事实上,在这个世上,真正绝顶的剑招,并不是月下折梅八式,最犀利的兵器,也不是缘灭宝剑,而是……”他瞟了神色专注的爱子一眼,“你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
赵长安点头:“是!您的意思是,这天底下,真正绝顶的武功,是计谋,而至坚至利的兵刃,则是心!”
“对!”皇帝嘉许地颔首,“不愧是我赵嘉德的好儿子!传世玉章就是一例,我深居宫中,足不出东京半步,运筹帷幄,就已让那些高手血流盈野,伏尸无数。但这也不过是对付庸人的一般招数,而若要对付孩儿你这般绝顶的高手,却须有绝顶的高招!”说到这儿,他笑瞅赵长安,“年儿,你早就中了我的招数,无还手之力了,难道,直到现在,你还没察觉出来吗?”
中招?尹梅意、赵长安一愣:没有呀,从他现身殿中以来,赵长安并没跟他有过任何身体上的接触,更遑论动手。难道……是下毒?可赵长安既没喝过一口水,也没吃过一点东西,毒自不会由口入,若是他令人暗地里施放无色无味的迷香,那尹梅意又怎会没有一丝中毒的迹象?
看着他那意味深长、胜券在握的笑容,一时母子二人均有莫测高深之感。皇帝端起桌上茶盏,啜饮了一口冷茶,看着爱子一脸的困惑,笑了。这时他的眼神,就是在看到自己最为怜爱的孩子,在犯了无心而幼稚的过失时,那种又好气、又好笑的眼神:“好孩子,你在这十几天里,没明没黑地伺候你娘汤药,一定很疲累了吧?看得出来,在这三年时间里,你过得也不好,身子本就赢弱,为了尽孝,又不好好吃睡,瞎折腾!唉!莫非,这些天,你就不会时时晕眩?身上,就没有倦怠乏力?”
尹梅意大惊:“嘉德,你早就对年儿下毒了?”
皇帝居然仍笑容满面:“嗨!梅意,不下毒,难不成我还跟他刀来剑往地真打呀?我若真的跟我们的心肝宝贝打成了一团,到那时候,你是想我赢呢,还是盼他输?”他笑眯眯地瞥了眼脸色开始渐渐发白的赵长安,“千里快哉风内功、飞龙在天身法、月下折梅八式,还有那柄被他一甩手就扔了的缘灭宝剑,哈哈,我要是跟他硬碰硬地真打,那才真正是脓包蠢材了,这岂是可临御天下的帝王的‘用心’之道?”
尹梅意仍不敢相信:“我和年儿的饮食,每次都经宫女亲口尝过,你是怎么……”赵长安已运过真气,却觉四肢绵软,没有丝毫内力。销魂别离花露!自己又中了销魂别离花露毒!
难怪这些天来,自己时时都会头晕目眩、四肢无力,先还以为,这是心忧娘的病情,又眠食俱废,以至心力交瘁所致,这时,他的心已明镜般清亮:“娘,毛病就出在汤药上!”
“哈哈,聪明,一猜即中!花露若放在饮食中,让宫女们吃了,暴殄天物。但那汤药,年儿每天却都是亲口尝过了才给你娘喝。你娘不会武功,喝这东西,既无害,也无益。而年儿你却每天都要喝上三口,这十几天下来,总已有五六十口下肚了。哈哈!这么多的销魂别离花露喝进去,别说是年儿你,就是神仙也只能干瞪眼!哈哈哈……”
“汤药中,放的怕还不只是别离花露吧?”赵长安恨恨地瞪着已笑得快背过气去的皇帝。
“当然,为了拖延时日,好容朕从容布置,朕还把当年赵裕仁放在父皇汤药中的那种无色无味的‘药引’也放了些许在里面。不过,赵裕仁的意图,是要制造父皇病情渐重,终于不治的假象,而朕却是要为我大宋寻一个好储君。朕这样子做,也是被这个傻小子逼的,不然梅意你的病若是一天就好了,那朕还怎么来得及立他做太子?”
赵长安胸口发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