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8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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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浑不知疼痒,这时候才见刘墉、和和钱沣顺序缓步进来。见他满脸脂粉一身戏妆瑟缩立在墙根儿,刘墉还以为是个戏子,和却是眼力极好,凑到刘墉耳边道:“是国泰。”刘墉指着:一个随从道:“你去,请国泰大人更衣。”说罢移步进了二进院子,一眼瞧见几个戈什哈推打着:戏子往台下赶,戏箱子行头往台下乱扔,皱了皱眉头站住了,说道:“这是做什么不准打人!叫他们自己收拾东西下来!”和便对那群变貌失色的官员们道:“兄弟们奉旨办差,不干各位的事,请不要惊慌,就地等候刘大人指令。”这么一说,众人才略安定了些。
这边天井里腾出空场,一时便见国泰自二门一溜小跑出来,已经换了孔雀补服,戴一顶蓝宝石顶子,红缨没理好,都偏垂到一边耷着。因走得急,下台阶时一脚踩了袍角,踉跄几步才站定了。刘墉三人已面南而立,院里满是灯火看得真切,他虽换了官装,脸却没洗,颦眉笑晕的仍是“杜丽娘”面目。但此时院中旗旌森树刀枪如林,人们都知道国泰出了大事,心里个个紧缩得发颤,已无心理会他这副怪模样;钱沣是个方正人;和是一肚子鬼胎直要冒出来,脸上狞笑着,心跳得打鼓似的,强撑劲儿站在“上头”,也顾不得赏识国泰的狼狈相。刘墉打心里叹息一声,待国泰跪定,徐徐说道:“有旨,着:刘墉查看国泰家产!”
“奴才——”国泰从身上到心里都凉颤了一下,深深俯下身去,“遵旨”
南边台下官员早已黑鸦鸦跪了一片,都俯着:身子侧耳聆听,刘墉劈头一句话,竟压得他们又低低身子,偌大天井院里几百人,竟死寂得像座荒庙,刘墉的语气仍是不咸不淡,叫道:“霍洁清!”
“卑职在!”那个头一个进院的五品官闪身出来。人们这才知道他是钦差行辕的堂官。他双手贴髀垂身而立“大人请指令!”刘墉转过脸问道:“怎么没见于易简”众人听见回话说“在台下跪着,没有列班。”声音甚是耳熟,偷眼觑时,竟是本省按察使葛孝祖!有人就心里暗骂“这油条老狐狸,又攀上高枝儿了!”思量不及,霍洁清已经高喊“于易简出来见大人!”
喊了两遍才有动静,靠台根跪着:的于易简抖着:身子站了起来,两脚软得像踩在棉花垛上,平平的地他竟走得高一脚低一脚的过来,灯光下看他的脸色,白得像刀刮过的骨头,却没有穿官服,头上戴的黑缎六合一统帽,蓝缎皮坎肩套着:灰府绸棉袍,他就是“下海”来的,活脱脱也就是当时戏子“角儿”平日打扮——不等说话就跪了,一副缩头缩脑模样。
“已经请旨,革去你的顶戴,查看你的家产。”刘墉铁青着:脸,不疾不徐说道,“既然没穿官服,回头再缴上——你退一边听候发落。”
当众揪出了巡抚和布政使(藩司),却还没有宣布罪状。见刘墉目光炯炯还在扫视,众官员不知还要拿谁,心一下子又都吊得老高。刘墉却不再点名,从和手里要过黄绫匣子,一边展纸,一边说道:“现在宣布圣谕,各官一律跪听。”他顿了一下,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山东巡抚国泰原为满洲一撮尔小吏,夤缘内府办差,因其薄有小才不无微劳,蒙朕屡屡加恩不次超迁,乃得成一片封疆。国家既无负于汝,荡荡浩恩重重蒙受,理宜精白乃心,忠悃仰报,廉己奉公,勤于厥职,思报国恩之万一也。乃该抚在职游悠荒嬉耽玩政务,日事贪渎肥己损公,是忍于背负君恩,置朕于不明之地,丧心病狂乃于此极,思之曷胜愤懑!
前据御史钱沣、江南学政窦光鼐等人参奏,该抚贪纵营私罔顾国法,布政使于易简亦纵情攫贿,上下其手合谋害民欺君,是该抚该藩司泯不畏死,朕复何惜三尺之法成全汝等因是着:刘墉和持旨密查该抚不法情事。据刘墉和飞章密奏,历城等州县仓库亏空,仅此一县之隅,即欠银三万余两。乃竟敢收借民间余银冒充盈实欺蒙钦差查办,朕初闻而疑,既见借银实据,不得不信是钱沣窦光鼐所奏不虚也。以是特用六百里加紧诏谕刘墉和,即行查看国泰于易简家产,革去于易简顶戴及二人职衔,留山东行在,待罪行勘定昭彰另行严议。
人们都在静静地细听,至此来龙去脉才大抵清楚。于易简就跪在国泰旁边,此刻已经能想事情了,不由瞟一眼国泰“一般也就这副松包样儿,平日看去还充诸葛——你说那些都是一厢情愿!”国泰却在瞟和,和是一脸庄重凝视前方,谁也不知他心里想的什么。人们提心吊胆听着:乾隆在旨意中电闪雷鸣的怒斥,个个心颤股栗不知下头官员有无发落想着,圣旨里已经说到了。
至于属员以贿营求,思得美缺一节。不唯国泰等受贿者未必肯露实情,即行贿各劣员,明知与同受罪,亦岂肯和盘托出即或密为访查,尚恐通省相习成风,不肯首先举发。惟当委曲开导,以此等贿求,原非各属等所乐为。必系国泰等抑勒需索,致有不得不从之势。若伊等能供出实情,其罪尚可量从末减。刘墉等必须明白晓谕,务俾说合过付,确有实据方成信谳。此事业经举发,不得不办。然前经甘省王望勒尔谨一案甫经严办示惩,而东省又复如是,朕实不忍似甘省之复兴大狱。刘墉和当秉公查究,据实奏闻待朕裁定,钦此!
一道:数百字的谕告读完了。刘墉生在山东长在北京,半京话半鲁语读得抑扬顿挫铿锵有节,人人听得明白,只问国泰和于易简的罪,余下的只要老实坦白纳贿求缺的,一概可以从宽减末,“不忍”再像甘肃冒捐一案那样一网儿兜了,杀的杀拿的拿罢的罢,众人都打心里透了一口浊气。正不知该如何应对,和在旁眼一翻,极响亮地断喝一声“怎么都不谢恩!”
“谢谢恩”
众人这才醒悟过来这是在听旨,参差不齐说着,杂乱无章叩下头去。扑通扑通的像一群人走路脚步声,又像往滚水锅里下饺子一般。霍洁清便大步走到钱沣跟前,一副凶相,脸上泛着:黑红的光,说道:“请钱大人下令,卑职们侍候着:了!”
“戏子们赏银领了回去。这里看戏的大人们也各自回府,随时听候传唤。”钱沣跨前一步吩咐道:“赶来国泰府观剧的私交朋友、眷属一律免验放行,不得刻意留难!寄居府里的亲戚,还有府里聘的清客相公师爷,或者虽是国泰一个宗族,已经分房另居了的,要问明国大人另行处置。”他说着:便问“国大人,有这类情形没有”国泰磕了头,满眼都是仇恨盯一下钱沣,说道:“府内都是犯官的财产。犯官有个寡妹,五年前回府,在后花园给她造了一处佛庵静修,如果能饶,请放她一马。如果不能,那是她的命,犯官没有说的。”
旗下满洲姑奶奶还有替丈夫守节修行的!钱沣不禁肃然起敬,冷峻的眼神也变得柔和了,断然说道:“那庵是她的私产了,不予搜抄——霍洁清办去!听着,所有女眷丫环使人,腾出房子先安置了,不许搜身!有借查抄之便挟带财产、欺凌家属的拿住了,照盗匪劫掠财物论处!”
他说一句,霍洁清答应一声,回身走向东墙下站着:的番役兵士列队前说了几句什么,手一摆,大群人提着:灯,火蚰蜒似的开进了内院,立时便传出女眷们隐隐的叫号哭声。这边官员见已无话,乱纷纷拥挤着:顺东甬道:狼狈退了出去。和趁乱,在内院门口找到刘全,声音放得极低,说道:“你进去,只管查抄账房,别的一概不管,只把账目本子明细出入簿子抄到手,能烧就地烧掉,不能烧带出来给我——听着,这是要命关节,放出胆量本事,手脚利索着:点!”说罢,“解手”回来,看一眼孤零零跪在地下的国泰,对刘墉道:“于易简方才请求,想回府见见家人。我想,查抄他家他不在场不好,来请求一下刘公,允了他吧”
“嗯,可以回去。”刘墉说道,“只要派人跟牢了,防着:他出事就成。”和有意无意看一眼国泰,笑道:“案子没定,哪里会有自戕的事呢放心,我派人跟好他就是——这时候儿,他比我们还爱惜性命呢!”说着,拽着:步儿去了。钱沣在旁听着,目光闪了一下,向前一步说道:“我进内院看看,防着:他们趁乱裹携财物,登记造册也要交待得细些。”
钱沣说罢也去了,刘墉见国泰犹自直挺挺跪着,木着:脸不知是在想事情还是发愣,叹道:“国泰兄起来吧你这成什么样子去洗洗脸过来说话。”他这一声“国泰兄”叫出来,国泰心中一阵悲酸,两行热泪夺眶而出,簌簌淌着:再揩再流,凄楚不能自胜,挣了两下竟起不来身子,早有两个戈什哈过来搀了他下去。刘墉见他这样子,也不禁黯然。一时,见和和刘全一前一后过来,便问“你们进去了么情形怎么样”
“还好。”和似乎轻松了许多,笑道,“我们进去转了一遭就出来了,家属们都安置下了,有茶水有点心,也能将就着:歪一歪身子。霍洁清调度得不错,他在里头指挥。”又问“你在发闷像有心事的模样。”
刘墉点点头,将手一让,缓步移着:说道:“别在风地里站了,我们前厅里说话——我心事很重的啊有些事连我也弄不明白,国泰是四川总督文绶的儿子,他父亲和先父还是朋友,我们自小都认识的”他仰望了一下天空似在寻求。上面蒙了一层稀薄的云,偶尔能见几颗亮星时时闪耀,也似乎没回答他什么,因喟然说道:“当年他父亲犯罪远戍伊犁,国泰上疏请求去父亲戍所代父赎罪,侍候老亲,我原是很敬佩他的。人说忠臣出于孝子,国泰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王亶望、勒尔谨的案子那是多大的波澜,杀了十几个,罢黜一百多,还有高恒、鄂尔善、卢焯这么多的前车之鉴。国泰虽然浪荡纨,并不是笨人,怎么照旧步他们后尘我觉得不可思议——我是不会,我儿子会不会学他们呢”和边走边仔细听,却一毫没想到刘墉有警戒他的话意,只是听出刘墉对国泰尚有余情,不禁心中一动,刚要说话,刘墉又叹道:“很多朋友都栽进去了,他要变国蠹民贼,我有什么办法地里有猫眼睛?有一棵铲一棵罢了。”
和想好了要说“可以变通处置”,被他后边的话堵回去了,默然不语随刘墉到前厅,二人在炭盆子旁坐定,国泰已蹒跚着:脚步进来。
“瑞芝,”待国泰坐定,刘墉叫着:他的字说道,“你犯这样的事,我也没法子回护。你要有什么辩处,要如实说,或者写成折片。皇上不直接收你的奏疏,我和和可以原文代转。”国泰此时已完全从噩梦惊悸中醒过来,阴着:脸盯着:和多时,说道:“亏空已经查出来,是实。请代奏皇上,我没什么辩处。事情出得突如其来,我到现在还懵着:不知东西南北,但我富察氏家累代世受国恩,我本人自幼蒙皇上耳提面命不次超迁,特简到封疆大吏,不但没有寸功建树,反而屡屡失误差使,给圣上添增堇忧,部勒属下也宽严失当,小人们乘机钻营货取,致使国库银两流散失控。思量起来国泰真是罪可通天,俯地无词可对皇上。总之是国泰不成器,并不敢求皇上赦典,请皇上重加处分,以为百官儆尤。这层腑肺之言,务请两位钦差代为奏读天听。”
方才他凝视和时,和真比身加五刑还要难熬,使足了全身内劲抗着:一张脸,挺出一副坦然自若的神情。他知道,这时候说话不能出一个字的差错,因此干脆封口,若无其事地听着,不时赞叹地点点头,有正钦差在,他这番做作也恰到火候。“还有一层要知会老兄,”刘墉却万难领会他二人心思,沉吟着:说道,“现在既然查看你财产,这不是刘墉一处管着:这事。刑部是直接受命皇上,早已着:手侦看查勘了。不论你有无受贿婪索的事,你自己这么富,国库亏得一塌糊涂,这就是罪,要想清楚了。要有隐匿或转移的事,及早跟我们说明白,不会为这事给你加罪,到时候查对不合,不但你要加罪,还累及你的宗族亲戚,那时后悔也就不及了。”国泰在椅上躬身说道:“我的家产,皇上赐的,祖父辈留下的,也有朋友馈赠的,几十年生发下来,自然也就可观。刘公现在责我以义,反思追悔莫及,岂敢再行隐匿自增罪戾既说到此,请代奏,抄没家产无论多少,愿充公库,赎我的罪以万一。”刘墉问“朋友馈赠是怎么回事”国泰道:“朋友有通财之义,婚丧嫁娶交通往来,我送朋友的也不少。如今宦态世情,刘公自能体察。”说着:又看和一眼。
这自然又是“提醒”和,和虽已镇定下来,却很怕沿着:这题目说下去。一笑说道:“这快到子初时分了吧于易简那边不知怎样,我去看看,别教他们胡闹出是非来。”刘墉掏出怀表看看,起身道:“还是我去吧,你再和瑞芝谈谈,给他安置个住处歇下,明儿再说。”
这似乎正中和下怀,但和不知怎的又害怕这样做,心头狂跳几下,起身送刘墉出门,站在清冷的夜地里深深呼吸几口才镇定了,提足了暗劲坐下。他原想再说几句套话,打发国泰睡觉完事。不料国泰开口便单刀直入,问道:“我送你的东西你收到没有”
国泰嘴角含着:一丝阴冷的微笑,两只瞳仁像土垣里的石头一动不动,等着:和回答。这是和想了一千遍的事,原预备着:他公堂对簿当场咬出来的话,却在这场合说出来,不禁一阵轻松。
“也算收到,也算没收。”和若无其事地说道,伸出铁箸去拨弄炭火。
“这怎么讲”
“你的人去得太迟了。”和残酷地一笑,“我早已从军机处知道要查办你,你就搬一座金山,我也不敢用命去换——再说,就是你没事,我也不敢,因为我就要进军机处,也不敢用功名去换钱。我管着:崇文门关税,缺上的正例银子足够用——我不是圣贤,视金银如粪土——但我长着:个人头会想人事儿,我不敢用平安去换钱。”这个回话大出国泰意料,怔了半晌,又问“那——银子到哪去了”
“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