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80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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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其中难说没有别的原故。方今京师直隶盛传天理邪教,往往借庙借神倡言造乱,名为祭神,其实假神道:传布邪教以售其私,也不可不加留意。”乾隆放下了笔,沉思着:说道:“朕幼年听圣祖说过,伪朱三太子杨起隆的巢穴就在红果园,在藩邸也听邬思道:先生说过周培公平息吴应熊变乱的事。这件事你奏得好——李侍尧。”
“臣在!”
“这件事不要顺天府办。你已经署理步军统领衙门,这是你九门提督的应份职事。”
“是!臣即日就去查看!”
“查看一下回奏。”乾隆说道,“如果真是应祀正神,不许惊扰,由礼部派员祭祀,颁旨另选新址迁庙——其实园子外边有座庙护门也未尝不好。如果是邪教借庙煽惑愚民,聚众有所图谋,那就不单要拆庙,还要捕拿追究奸徒,以肃视听。”
“是!臣查明之后立即奏明请旨!”
乾隆颔首吃茶,回到了本题“一条是造火药,是兵部监制,开矿用的,西路军事和福建水师军用火枪火炮用药,蜡封要再加厚些,要与民间制爆竹用药有所不同。安徽和云南铜政司有题本发给你们看,那里梅雨季节火药受潮,一库一库地坏掉,翻晒炒干后炸力也弱。一条是宝源局制钱,是户部监制收管。广州送来钱样,那里流到市面的钱都是私铸的,又薄又轻,这是怎么回事户部要查,工部也要查。李侍尧写信给孙士毅,让他查明据实回奏。”李侍尧忙答应一声“是!”陈索文道:“如今制钱造得太好了。铜六铅四化出的钱锃亮金黄,民间多有收集乾隆钱熔化了再铸铜器的。雍正爷的钱是铜四铅六,成色字画是差了,却杜了这个弊端。日本国没有铜矿,海上流出去的为数不少,都是先从福州私运台湾,再转运日本,虽说有定制,每船携带不得超出二百四十斤,其实查获的不到一成。造圆明园用铜更多——铜矿铜产翻了两倍仍是不敷使用。以臣愚见,不如制钱仍用先帝遗法,铜四铅六,成色是差了,字画也稍有不清,但用这钱私铸就不合算。日本国私运回去,来中国买货物仍旧又带回来。似乎这样更便利些,伏惟圣裁。”
这是绝大的民生政务,陈索文的建议可说头头是道。旁跪的五位阿哥,仪慎郡王颙璇常到四库全书编纂房借书,和纪昀混熟了,二人也曾说过钱法之弊,只是没有这样透彻见底。听到这里不禁偷看父亲脸色,又扫视几个臣子,恰与纪昀目光一触,忙又闪开来。纪昀因也听到有人在乾隆跟前捣鼓自己小话,不敢贸然发言,指望颙璇附和一下,但颙璇等人早奉有明旨,听政学习,不得妄加议论,只好低了头不言声。
“不要轻易更动法。”乾隆沉默移时,低垂着:眼睑说道。刹那间,人们觉得他平日议政时那种精神流移奕奕焕发的神采消失殆尽,显得有点老态龙钟,倦怠得说话也带了闷声,仿佛在缓重地叹息“先帝有先帝的难处,有彼时的情势。比起来,还是圣祖的钱法才是处常之道。乾隆钱已经用了近四十年,如今为了省铜,忽然改了铜四铅六,成色差了,字画也不好,流通民间,老百姓用不惯也看不惯,容易起疑虑的心思。即你们说的也是实情,一来外国用乾隆钱,也有个仰慕向化的意思在里头。况且日本琉球爪哇暹罗诸国人,盗运铜的不少,一个乾隆子儿能换三十枚本国钱,谁舍得熔了造器皿二来铜匠化钱铸物,毕竟是私铸,拿住了是要斩立决的。钱度这个人是杀了,他虽人品不端,整顿钱政还是不错,这上头的折耗也有限。现在用铜最多的是圆明园,正出正入的国家大事。待圆明园告竣,这场开销也就没了。所以缺铜是一时的,只要防着:铜矿上小人作乱聚众不规,还可再加增工人,多开掘些也就是了。”他长长嘘了一口气,加重了语气又道:“纪昀那里集着:不少制钱,历代的都有。你们可以看看。但凡治化盛世、太平光景、国运隆昌,制钱的成色就好,分量就重。到了民生凋敞天下倾荡烽烟四起时候,钱就制得又轻又薄——这里头有个治乱兴衰的大题目,不是省铜费铜的人事。”
暖阁中十几个阿哥大臣,原是都觉得陈索文之建议条陈有理有据剖析详明。初听乾隆驳议,谁都是一脸的“唯唯”相,心里却都不甚佩服。及至后来,愈往深里说,愈见乾隆高屋建瓴思深虑远。陈索文头一个坐不住,伏地叩头道:“臣学术不纯一叶障目,聆听皇上训诲如拨乌云而见日月,不胜钦服感佩!”接着:李侍尧纪昀和工部小臣们也都没口价称颂“圣明高远”、“庙谟高深”、“察微知着”、“洞鉴今古”直说得乾隆尧舜再生孔颜重世。
“好好!你们去办事吧。工部的差使琐碎,事事都关乎民命营生。自唐而后,愈来愈为朝廷看重,万不可轻忽怠堕。陈索文下去把河工上的利弊拟个细细的条陈,呈进来御览。”乾隆被众人赞得满面笑容眼中放彩,摆手命众人跪安,又命,“纪昀、李侍尧和颙琰留下接着:议事。”
于是众人纷纷跪辞趋出,一阵缓重杂沓的脚步声后,殿中恢复了宁静。三个人六只眼睛盯望着:乾隆,却见乾隆笑着:起身下炕,说道:“外边天气这么好,坐在殿里太气闷了,随朕到御花园里走走,如何”
这自然是巴不得的事情,纪昀高兴得粲然嬉笑,从靴页子里掏摸着:烟锅子,说道:“虽说皇上恩准臣御前会议上吃烟,毕竟怕熏着:了您。这么着:随意,皇上也散了步,臣的烟瘾也过了——皇上体天格物真是无微不至!”李侍尧外头装矜持,心里紧盘算,要不要乘机含而不露说外头有自己的流言口里笑道:“奴才还是中进士那年进过一次御苑,今儿个这福气是异数,奴才真是不胜欢呼雀跃!”颙琰按捺着:一腔高兴,却是满脸恭谨,说道:“毕竟外头冷些,墙根儿上残雪都没化呢——皇阿玛还该穿暖些儿。”又对王八耻道:“把皇阿玛的大氅带着:听用。”
御花园离着:养心殿并不远,君臣父子四人沿永巷向北,过储秀宫向东踅,坤宁门对面北边便到。因太阳尚未正午,永巷高墙遮阳,阴地里走还有点凉意,及进御苑大门,立时便觉一下子豁朗开阔。但见湛青无云的天际东南一轮金乌明媚光艳,慷慨地将阳光洒落下来,宫中金瓦红墙都融融与与沐浴在一片灿烂耀目的瑞光之中。园中翠柏、苍松、茂竹、万年青、金银花、女贞子诸多常青花木老叶幽碧峥嵘苍翠,无数落叶乔木,虽没有树叶妆点,但或如虬龙夭矫,或似蟠螭相结。枝干杈桠交错,老根横亘盘结,比之树叶繁茂之时,另有一股遒劲雄浑的意味,乾隆一边走一边沉吟,似乎是在打腹稿作诗,又像在思量什么,几个人亦步亦趋跟着,一边观景,心里紧忙揣测着:应对乾隆说话。乾隆一直微笑着:不言语,绕御亭一周匝,忽然转脸问纪昀“方才会议,你有一阵子直想笑,是什么缘故”
“啊——是”纪昀冷不防他张口头一句问这个,怔了一下笑道,“臣是在想,皇上御极四十年,春秋鼎盛间已经天下大治,臣钝驽之材青蝇之志,能附于圣朝隆化之中,名垂竹帛之上,自然不胜荣耀欢洽。”
乾隆不禁呵呵一笑,说道:“若说你此刻有这个想头,朕信得及。方才会议时笑,不为这个。”纪昀见乾隆高兴,笑道:“臣的心思难逃圣鉴。是因了工部尚书侍郎的名字有趣,又想起和阿桂说过的个笑话儿来,肚里有点忍俊不禁。”乾隆笑道:“几年事冗任繁,不听得纪晓岚说笑了。你本是天性豁达诙谐人,磨得快和傅恒一样深沉了,闷葫芦儿似的有什么好有笑话就说,逗朕一个乐子。”
“皇上必定还记得,”纪昀说道,“黄尚书四年前调京后有个夹片折子,请调鸿胪寺或者是大理寺任卿贰。因为他本名‘仕郎’,又姓黄,同年们就给他起诨名儿‘黄鼠狼’,恰在工部当侍郎,官名儿凑起来仍叫黄鼠狼——竟是坐定了这名儿!所以一听他改任就想笑黄鼠狼上树(尚书)了!”
众人一听都笑起来。乾隆想起来黄仕郎确实当面跟自己诉过苦,那脸吃了苦药似的委屈无奈相至今宛然在目,听到“黄鼠狼上树”,一手加额看天上的树影,笑得前仰后合“再说一个,再说一个”
“下一个是陈家兄弟的。”纪昀一本正经说道,“是他们入贡那年,我还没有进军机。在傅六爷家吃酒,讷亲、阿桂、敦诚、敦敏都在。我去得迟些,在门外听他们说笑行令,讲到场里文章,两兄弟都吃醉了,硬要众人听他们背文章。皇上记得那个敦诚,最爱说笑的,在旁边挖苦,说一个是狗吃屎文章,一个是狗放屁文章。”
说到这里,众人想着:当时热闹情形儿都已笑了,纪昀接着:道:“两下都半恼了,闹得沸反盈天,不依不饶的。我一进去都拉着:评理,又要再背一遍给我听。皇上,你知道听这类文章多受罪呐——乱糟糟的听有人罚我迟到酒,就说了个笑话骂他两个,逗得大家喷饭一笑也就罢了。”说罢舔舔嘴唇。众人听得正兴头没了下文,不禁诧异,李侍尧道:“怎么,轰轰烈烈的,突然炮捻儿湿了”乾隆也问“什么笑话”
“我说在家睡觉,梦见了宣圣王,”纪昀款款说道,“宣圣王说你的文章我都见了,连你的门生同年,写的那些高头讲章恶臭无比,失忠恕之道,存苛察之心,空言义理性命,罔顾国计民生,一类是吃屎文章,一类是放屁文章!我说,‘臣愚昧,实在不懂宣圣王的意思。’宣圣王说,‘你没见过狗吃屎,狗放屁’我赶紧回礼谢罪,说‘回王爷,狗吃屎乃是臣所见(陈索剑),狗放屁乃是臣所闻(陈索文)!’”
众人一怔之下随即都放声大笑。乾隆正展臂伸欠,突然憬悟忍俊不得,差点走岔了气,弯了腰咳嗽加笑。颙琰便忙着:过来,笑着:给他捶背。跟从的太监们也都笑得打跌趔趄,李侍尧一手捧腹,一手指着:纪昀,浑身笑得乱颤,结结巴巴直叫“口孽口孽也不怕主子笑闪了身子”纪昀便忙着:过来要水端给乾隆,又拧毛巾递上,说道:“皇上轻易不得闲暇的,臣想逗您痛乐子,不觉就放肆了”
“无碍的。”乾隆笑过一阵,觉得浑身松快通泰,说道,“纪昀诙谐,有点像先帝爷手里的刘墨林。他在世时朕在藩邸,朕也是很器重的”他沉思着,已是变得有些感慨“一晃就近半百年刘墨林是遭了年羹尧的毒手死的。如今怕也是墓树已老木已拱了”这件人事,李侍尧倒是多少知道一点,忙道:“奴才去西安给尹继善送军饷,拜望过这位前辈先贤的住城。坟场护得很好,苏舜卿也合葬在那里。奴才还栽了两株合欢树在墓前。他们泉下有知,皇上五十年后还这么着:谨念追怀,必定感激无地,求报于生生无既了。”
苏舜卿,纪昀是耳熟得很了,只道:她是京师雍朝名妓,死得节烈,不料是和刘墨林有这一段缠绵凄情。见乾隆感伤,忙劝道:“李皋陶说的是。臣思量圣上有此一念三界皆知,不但刘某,苏氏也无比蒙宠不胜荣耀!”见乾隆脸上绽出微笑,忙又凑趣儿“上次他们几个翰林挽苏舜卿,写诗写赋的,总归儿女子旖旎情长,臣这会子忽然有了警句——此固一时之雌也,而今安在哉!”他灵机一动,扬声诵出这么一句“警句”,又惹得众人一阵欢笑。乾隆因道:“你的滦阳续录朕已经看过。有人说文章诋毁宋儒离经叛道。朕看诋毁宋儒有之,离经叛道:则无。它的宗旨是劝善惩恶么!程朱那一套就没有可疵议的名为‘存天理,灭人欲’,其实是标榜自家门户!责备起人来没完没了,危言耸论惊世骇俗,其实朱熹自己也算不得甚么赤足完人。像苏舜卿,虽然操业不雅,一遭践污就仰药殉情,还不是烈女要弄个道:学家,不知编排她什么呢!毕竟他自己心里是怎么个脏,真是天知道!”他忽然想起陈索文母亲的事,换了正容问道:“陈索文为母亲请命的事,似乎你有话要说”
“回皇上。”纪昀也敛去笑容,一躬答道,“索文母亲陈安氏旌表建坊一事,二十年前就报到了礼部。当时礼部尤明堂派人去查,当地有人指证,安氏未嫁之时曾被海寇劫掠挟持四日,赎金放回的。这件事只好放下了。后来陈氏随单寄来了索文祖母、姑姑和邻居王嬷嬷证单,指证陈氏过门时确系处女。臣览阅之后大为诧异,一来事过四十余年,家中存有当年婚时处女见证,此事闻所未闻,二来即当时她的婆婆、夫姐妹和邻居,何由能知她是处女又为什么有此一验事出诡异,礼部引为笑谈,就又放置了下来。”乾隆不禁骇笑“他母亲当年嫁入还有身是处女证言还是婆婆小姑子证明”“是。”纪昀说道:“臣心中有疑,即着:礼部复查,得知竟确有其事——是安氏被劫赎回,陈氏即还帖退婚,所有亲朋好友左右邻舍无人相信她未遭污践。两家姻亲为此反目,诉到彰州府也无法决断,两造人一造拒婚,一造要嫁,闹得沸反盈天举城皆知。陈安氏情急之下,白日素衣闯入陈家,说‘陈家不要我,是怕我已经破了身子。外边我现今又是这个名声,又要经官动府,我已经走投无路。女人清白不清白一验就清楚,与其在外头丢人现眼,不如在婆婆姑嫂间断个清白,请邻居王妈妈作证。’——说完直入内室脱衣解裤,验明正身清白一场轰轰烈烈的热闹传言顿时消弭了下去。”
本来都当是一段笑话,纪昀绘形绘色铺陈渲染,说得惊心动魄,连乾隆都听怔了,半晌才问道:“既是如此,陈安氏原本清白,又苦节数十年课子成名,为什么不能旌表”纪昀叹道:“她太泼辣了部里几次议,几位老先生都说,此事难以置信,即使是实情,也是有贞节无淑静,不是安分女人行径。听派人再查,回来说她母亲一直出入富户为人浆洗缝补,是当地有名的‘大脚婆’。时或也进妓院帮工这样,就更难具奏请旌了。我曾和于敏中议起过这件事。他说‘名教’上的事,宁可严些不可人稍有疵议。立起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