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80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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妮子,敢再碜我,卖你下三堂子里!门头沟煤黑子们撕叉了你——”
他夹七夹八满口污秽还在骂,李八十五一个跃步跨上去,一扬巴掌“啪”地给了他一记耳光。肖三癞子被这一巴掌打得酒也醒了,伶丁后退一步,尖声叫道:“你不就是个臭打更的么找三爷的事儿——老虎掌上挑刺儿么!”看看对方人多,一跺脚道:“好——你狗日们的等着:!”
“算了算了。”李侍尧皱着:眉摆手道。他心里划算明白,和这种流痞斗气,胜之不武,纠缠起来没完没了,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因道,“给他十三两叫他去,从此两不相干——现在治病要紧,紧着:和他夹缠什么”李八十五骂骂咧咧从腰间搭包里掏摸了半日,一把碎银子掼了地上,“呸”地啐一口,说道:“这是十四两二钱——给你买孝帽子去!”肖三癞爬在地下紧忙划拉着:捡银子时,李侍尧已经去了。
他原本是因心境郁闷出来散心,经这么一阵吵闹搅和,倒是舒阔了许多,心不再像浸在浊油中那样混混沌沌黏糊糊腻歪歪地想不成事情,信步穿过一带杂着:矮房茅屋的菜园子,前头灯火渐多,已到了贡院街。只见北面贡院一带黑鸦鸦乌沉沉静悄悄老大一片高房瓦屋压地坐落,外围院墙足比寻常民宅高出两倍不止,墙头上栽满了酸枣树,密密匝匝的,夜地里看像墙上有一层紫褐色的霾雾镶边儿,直到看不见的尽头迤出去,中间至公堂、明伦堂,“天下文明”坊的虞门高高矗在暗夜中,朦胧可见飞檐翘翅上的残雪,绰约能辨龙门前铁麒麟雄姿。远远看此处灯火稠密,此刻走近了才知道,只是伯伦楼大戏楼一带热闹些,街巷上汤饼摊儿油条麻花豆腐脑儿担子这些小卖卖,都是点着:荧荧如豆的小纱罩油灯,吃客也不多,吆喝声也不热闹,倒是园子里开了戏,铛铛铛铛的锣鼓声里笙篁齐鸣丝竹聒耳,也听不清楚唱的什么。正观玩得无聊,贡院东墙外突然响起几声清越的琵琶声,像是在试弦的模样。稍一顿间,乐声又起,勾抹挑滑之间,但闻那琵琶声切切嘈嘈,或如雨落秋塘,或似雹击夏荷,时而激流湍漱,倏而一转幽咽,犹同寒泉滴水,曹溪婉转潜流,细碎如春冰乍破正游丝几不可闻时,忽地急弦骤起,冰河决溃汩汩滔滔汪洋巨澜齐下李侍尧仿佛觉得一腔愁绪都融了进去,回肠荡气随乐逐流冲波逆折,不由得长长嘘了一口气,却听一个女子曼声唱道: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旧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映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凄恻,恨堆积。渐别浦潆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记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李侍尧不觉已经痴了,觉得颊上凉湿,抹了一把,才知是自己流泪。寻声移步看时,曲声自一家客栈中传出,却是三间门面,通着:后边大院,门首吊着:两盏米黄西瓜灯,一盏上头写“胡记老栈”,一盏写“茶饭两便”,已经上了门板,虚掩着:心知便是方才肖三癞子说“转账”的那家客栈。此刻走近了,才听里边人声嘈杂,有的高谈阔论,有的随口说话,似乎在评曲,又好像在论文,都听不清楚。推门进来看时,李侍尧不禁一怔,店里坐着:十几个人,居然大半见过面,有五六个都是崇文门外原来往返谈店的举子,还是那一拨儿人,除了吴省钦和曹锡宝,都叫不出名字来。还有两个是礼部的笔帖式,往军机处给纪昀送文卷时见过面的,也都同桌散坐着:听曲儿吃酒,见李侍尧进来,二人似乎怔了一下,立刻变得有点局促不安了,李侍尧便知他们认出了自己,笑道:“这位是丁伯熙先生,您是敬朝阁先生吧礼部出缺要应明年春闱了哦,我是户部的木子尧,在军机处见过面,还识得二位。”
“木子——尧”丁伯熙犹自着:眼愣神儿,敬朝阁已经认出了李侍尧,见他这身打扮,像煞了是个屡举不第的老孝廉,又没带随从,显是微服游访来的,心里转着:念头,暗地捻了一把丁伯熙,起身笑着:一揖给李侍尧让座,说道,“是木老先生嘛!快请一道:坐我和丁年兄今年下场,已经摘了印。这里几个朋友对会儿会文,请了嘉兴楼的姗姗姑娘——也是我们方令城老兄的红颜知己——来唱曲儿助兴。您来得正好,就请给我们品评品评。”说着:一一介绍,说到马祥祖,指着:笑道:“我们这位仁宅老兄,心存忠义专尚程朱之学,书不读秦汉以下,八比制艺落笔文不加点,将来芥拾青紫,必定名垂竹帛,与操莽前后辉映!”李侍尧前头点头虚应着,及末一句不禁惊诧。疑思着,丁伯熙将马祥祖“要学曹操作忠臣”的趣事讲了。李侍尧不禁放声大笑,说道:“你的府试乡试同年竟没有一个存心忠厚的——他们是要叫你一直糊涂到殿试啊!”众人也都笑,马祥祖也笑着:解嘲,说道:“我们家古书一概不读,只说是天子重文章,不必论汉唐,府试我是第一名,乡试又是解元——他们存了一份不利孺子之心,坑得我好”说话间,弹琵琶的姗姗已起身敬酒,一手执壶,红绢帕子托了酒送到李侍尧面前。李侍尧小心避开她手指端起来饮了,笑道:“姑娘弹的一手好曲,我是闻声慕名而来的啊!唱得也珠圆玉润令人销魂!二十年没有听过这样的妙音了能为我们再奏一曲么”姗姗笑道:“老爷这么夸奖,教人不好意思的我识字不多,原来以为琵琶就是枇杷果树那两个字儿呢!前儿方大爷又教我学了苏子瞻的贺新郎,胡乱唱唱给爷们解闷子可好”
“妙!”惠同济鼓掌笑道,“方令诚在京巧逢烟花知己,曹锡宝捉刀代笔求方老太爷恩准允婚,今日又来贺新郎,为我酸丁措大吐气扬眉,正是一段绝好佳话!”方令诚笑道:“所以我才作东啊——姗姗真的是不识字,为‘枇杷’的事我还有首打油诗呢!”因轻咳一声吟道:
如何琵琶误枇杷如今蒙师打娇娃。
倘使琵琶能结果,场中笙箫尽开花!
于是众人哄然喝彩。李侍尧这才仔细打量姗姗,只见她穿一件高领蛋青点梅小袄,斜披着:件枣花蜜合色蜀锦昭君套儿,水红绫裙掩着:双半大不大的脚,站在东墙下桌旁凝眸调弦。一头青丝松松挽了个苏州橛儿半垂下来偏在肩上,白生生的瓜子脸上两弯黛眉含烟笼翠,颦着:嘴角似笑不笑,左颊上一个晕涡若隐若现。李侍尧不禁暗赞这副容颜也就罢了,这身条儿如此盈盈楚楚,真是人间尤物!正自寻思得没章法,姗姗已经摆弄好了调子,大大方方含睇一笑向众人蹲礼万福,一个摇步手挥五弦目送归鸿,琵琶声已穿云裂石响起,曼声唱道: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如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浓艳一枝细看取,芳意千重似束。又恐被西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清幽婉转的歌声袅袅四散,举座举人都是倾神聆听——曹锡宝就坐在桌子南边东首吴省钦旁,听着:清泠的琵琶声,和着:歌音闭目按节拍膝,眼中已是沁了泪水。吴省钦却是张着:口大睁着:眼看姗姗歌舞,一脸呆相。方令诚双手合节点头摇膝,马祥祖、丁伯熙傻着:眼跟着:姗姗转,其余的人都是端茶垂首静听,李侍尧却是双手按膝踞坐,他本就是个心雄万丈傲睥天下的人,在外是红极天下的总督,又深蒙乾隆青睐。这番奉调入京,满心的旋枢社稷匡佐圣主,置天下于衽席之上的雄心大志。岂料数日之内便觉屡屡蹉跌,步步行来步步荆棘,竟没有一件事顺心满意的,思量宦途风险,世路无常,听着:这如诉如泣的歌声,心下不禁万分感慨,却又品咂不出滋味来,是辛辣是酸楚是怅惘失意是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正满心不可开交时,听得惠同济问马祥祖道:“仁宅,方才这曲儿是谁写的来着”
“是苏子瞻。”马祥祖道,“姗姗姑娘方才不是说过嘛。”惠同济挤眼儿一笑,又问,“前头那曲子呢”马祥祖偏转脸看看他,见他一脸不怀好意笑容,知道又要消遣自己,已是木起了脸,却没有发作,说道:“姗姗也说了的叫周邦彦。”
惠同济见马祥祖已带了恼意,一笑收住不再调侃,吴省钦却在旁问道:“周邦彦是哪朝人哪”偏着:脸似是问曹锡宝和丁伯熙,又向敬朝阁笑,敬朝阁笑道:“这自然还得请教我们马兄。”马祥祖自觉像个小丑样被人拨弄,这下子脸上再也挂不住,他却甚有涵养,抖着:手煞白着:脸在桌上点了两下,站起身来道:“马某不才,失陪了——有些事真的是娼妓才懂,再不然就是大茶壶也晓得——你该问他们去。”说着:便要抽身。
“哎喂——”方令诚原也在笑,一见他认了真,忙一把拖住,笑道,“何必呢大家都是同乡,你和老惠还是同年,将来料不定还是同行!要不是心里亲近当是自家兄弟朋友,谁肯开玩笑儿涮着:玩儿老惠,还不赶紧赔个不是”惠同济忙笑道:“老马别认真儿,我没有不敬你的心思,有好几篇制艺还要请教你批讲批讲呢!你这一去岂不耽误了我的锦绣前程我是想逗姗姗姑娘跟我们说李师师故事儿,不料就恼了你。别走,愚兄这厢有礼!”说着,学了戏里小生,一展袍子躬身一礼。众人见了都笑,乱哄哄纷纷挽留马祥祖。马祥祖被惠同济的怪相逗得撒了气,无可奈何一笑归座,问道:“李师师是谁,他是哪朝人”
一句话又惹得众人哄笑。曹锡宝宅心厚道,不待众人嘲讽,在旁解说道:“李师师是宋徽宗时名妓,周邦彦是当时名士,两个人一时相好。有一次正在调情温存,徽宗皇帝驾到,邦彦惊慌无计,钻到师师床下躲避。徽宗和师师笑闹嬉戏听了个不亦乐乎。由此怡情大发,还填了一首少年游的词,载在词苑,无人不知。这词传到徽宗耳中,惹得龙颜大怒——”“别忙别忙!”敬朝阁不待他说完便拦住了,笑道:“我不怕人说我孤陋寡闻——绝妙好辞不可不闻。先生给我们咏哦咏哦。,吟诵吟诵。”众人也都吵着:“要听”。曹锡宝笑道:“正为这词,徽宗下旨罢了邦彦的官,逐出国门。”因轻声诵道: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似少人行。
众人尚自品味间,李侍尧一眼瞥见李八十五站在门外,趁着:没人留意抽身出来,看了看外边,问道:“没什么事儿怎么带这么多人来”李八十五笑道:“没什么事,家里人听那个姓肖的痞子发酒疯,怕来寻老爷的事,我就带他们来了——那女人叫刘湘秀,女娃子叫歌霞,已经安置好了,爷放心。不过天也好早晚的了——”他没说完李侍尧已经转身回了屋里,听曹锡宝还在说“方才姗姗唱的,是周邦彦去国时留给李师师的,李师师又转呈给徽宗,徽宗感动,又令授邦彦为大晟乐正”李侍尧听着,低声对身边的敬朝阁道:“这位曹兄,倒是博学多才的嘛!”
“那是自然。”敬朝阁含笑不卑不亢说道,“上回江浙会馆会文,夺了榜首呢——”他忽然转过脸去,对方令诚说道:“木先生想拜读一下曹兄代兄写的那封信。我们来吃你的酒,一来沾光儿瞻仰瞻仰姗姗姑娘芳容才艺,二来这也真是我们文林一段佳话——木先生,话说我朝乾隆三十九年,江右孝廉方令诚应试入京,病卧大佛寺中,北京香艳国中有一女子来寺进香,邂逅相遇解囊赠金延医为方孝廉解围祛厄,由此夤缘由事入情,因情生爱,二人遂私订白头之约”众人见他突然转了语调,一口茶馆说书切口,一愣之下,都鼓掌喝彩“好——!”敬朝阁一本正经,右手虚拟堂木“啪”地一拍桌子,又道:“只可叹红颜薄命身在青楼,方令诚江右望族文献世家,名门子弟格于礼教之防,岂容他与烟花女子结缘生情于是大兄连连修书严词切责方公子当以功名为念,切勿寻花问柳,宁负苏三一片痴情,莫为王三公子落魄京师。方公子内窘缠头之金,外迫长兄严命,姗姗女左畏鸨母无厌之求,右惧方家门第森严,两人竟是情同一心命各一方。一个在高楼以泪洗面,一个在羁旅临风踟蹰,一个玉容憔悴,一个百结愁肠,一个是倾国倾城貌落汤,一个是多愁多病身招风。哎呀呀如此下去,岂不是要‘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地闹起来么再说——”
他还要往下说,姗姗已经捧了酒来,嗔着:一笑打了他手背一下,说道:“从前个儿我也常去二十四爷府唱堂会的,在那儿见敬爷,怎么瞧都是个恺悌君子,怎么还有这像生儿也不怕人笑话!”丁伯熙和众人笑着,将一叠子纸递给李侍尧,说道:“下头就不用他张牙舞爪地表白了吧!——这是曹先生代‘方公子’致兄弟,请看,真的是才气横溢!”李侍尧接过看时,淋漓累累竟是数千言一封长信,原是有点不耐,但只看了几行,便被引得欲罢不能,由着:众人闲话说笑,看那信写道:
信来,得奉严教,感激恧不可胜言。自先人没后,得吾兄提携,以有今日。弟虽不才,沾雨露之润,获庭诲之益亦既有年。虽有童心,粗知名教,若夫逐野水之鸳鸯,忘堂上之鸿雁,赋闲花之曲,背霜后之筠,即死不为也。但一时迷昧,忽忽如梦,今事定情牵,有不能顿遣者,谨以陈告恳布。
缘斯人三年离嘉兴酒楼,即居虎坊桥巷,不意入室之柳叶,遂成结子之桃花。兄与弟皆艰子息,没得一儿,蒸尝有托,如莫愁之产阿侯,胡婢之生遥集。近有以红粉妖姬育青云上客者,兄所熟知,天下事不可局量,淤泥出莲花,粪土产芝菌,此不能顿遣者一也。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