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7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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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一下子笑了:“‘仰慕’就‘仰慕’吧!意思都差不多。你能说汉话很好,省了多少时辰。弘昼通习东蒙古语,西蒙古语略有变异,朕也不大熟悉。你是在雅尔一带游牧的吧?”
“是!”阿睦尔撒纳顿首说道,他的汉语说得也还顺畅,只是拗口,有点舌头转不过来的呜呐,“我是和硕特部拉藏汗的孙子,外祖是阿拉布坦。我的母亲博托洛克在父亲去世后,改嫁了辉特部台吉卫征和硕齐,由继父那里承袭为辉特台吉。”
跪在一边的纪昀听此人说,母亲嫁了三个丈夫,其中两个还是兄弟,“拖油瓶”儿继承台吉汗位,且是说得嘴响,理直气壮铿锵有力,吞地想笑又装咳嗽掩了过去。乾隆只微睨了纪昀一眼,笑道:“这么着就明白了。打从圣祖三代交情,恩恩怨怨老相识,今日一见不易。别这么跪着了,和亲王你们赐座赐茶。你们三个也起来吧!”
“谢皇上恩!”五个人一齐叩头说道。
乾隆这才仔细打量阿睦尔撒纳,只见这位西蒙古台吉王爷穿着一袭簇新的宝蓝绣龙滚边蒙古袍,罩一件新赐的黄马褂,脚下踩着打湿了的高腰牛皮靴,年纪在四十岁上下,公牛一样的身躯又高又壮,黑红脸膛宽宽的,留着八字髭须,只是浓眉下两只眼睛小些,眼白大瞳仁小,不停地眨动着,看去有些怪。因见他两腿微微罗圈,双脚有点倒八字,乾隆笑道:“好雄壮一条蒙古汉子,你必定好骑术的!听说打遍厄鲁特四部无敌手的,怎么会败给达瓦齐?想必是中了人家的圈套?”
“我的兵没有怕死的,都是天山矫健的雄鹰的!”阿睦尔撒纳黑红的脸泛着光,凝视着乾隆,骄傲地说道,“达瓦齐的骑兵是四万二千,三万四千——从东;他的将军玛木特率领八千——从西!嗯——”他双手比成一个钳形合围式样给乾隆看,“我们部落里老人女人和孩子,加上部队只有三万!——不能硬拼,只能突围!”乾隆笑道:“你从那达慕大会上逃出去,见过朕的天山将军随赫德,说你有三万铁骑,要求会兵合击准葛尔,是虚张声势吧?”
阿睦尔撒纳诡谲地一笑,说道:“随赫德是天山狐狸老奸巨猾,不肯听我的假话!”乾隆也是格格一笑,说道:“但是你已经表明了心向中央朝廷,这也很‘老奸巨猾’了。你心里必定还想,最好能出兵打一下,随赫德打败了,朝廷更不能与喇嘛达尔扎罢手言和,你就拿准了胜算!”阿睦尔撒纳孩子气地一偏脸,说道:“这是我的心事,皇上怎么知道的?”他这样诚朴天真,逗得乾隆一阵大笑。纪昀笑道:“你的那点‘心事’如何逃得过皇上万里洞鉴?”阿桂道:“准葛尔之乱起,皇上已经庙算无遗,几道诏书严命静观待命,随赫德岂敢违旨!”只刘统勋表情庄重,隔门望着三大殿下雨雾的天街端坐不语。
“你这次万里来见,九死一生来的,很不容易的。”说笑几句,乾隆正了容色道,“朕兼程返京,也为的早一点见你。自康熙末年至今三十多年,准葛尔一直乱,现今和卓也乱,弑父弑母杀兄杀弟,互争牧场领地,于朝廷时叛时伏,生灵涂炭人民受难,再也不能姑息拖延下去了”他喟然一声叹息,站起身来踱至乾清门口,怔怔地望着外间的倾盆大雨。
乾清门座处乾清宫与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之间,由北向南子午线中轴出去直到正阳门,所有的龙楼凤阙都笼在苍暗的天穹下,在雨幕中朦朦胧胧,一漫平坦的临清砖广场叫“天街”,已汪了二寸许的雨水。三大殿周匝三层月台上的汉白玉护栏下,数千只排水龙口决溜飞瀑,和着雨声雷声,发出山呼海啸般的轰鸣,偶尔卷地而起的回风扑上丹墀,撩得乾隆袍角微微掀起,又湿重地耷落下去。几个人不知他在想什么,只交换着目光,都不言语。许久却见乾隆一笑回身,问道:“纪昀,三车凌归伏,是亲王封号,有没有颁领亲王俸禄?”
“回皇上话,”纪昀忙趋前一步躬身说道,“皇上原有旨,着三车凌由理藩院领年俸一万八千两。此后给三部重新分封草场牧地,他们上奏恳辞俸禄,皇上留中不发。事情搁置下来了,没有实领。”
乾隆“嗯”了一声,说道:“阿睦尔撒纳身处极险之地,辗转百战万里流徙奔谒朝廷,诚勇忠贞其志可嘉。朝廷欲定新疆,还要借重阿睦尔撒纳四部臣民,这就有了区分。赏——”他顿了一顿,“阿睦尔撒纳食亲王双俸,现有护卫仪仗增加一倍,加赏豹尾枪四杆。”
食亲王双俸人称“双亲王”,有清以来得此恩赏的王爷已是极为罕见,虽说只是多出一万八千两银子,仪仗比寻常亲王加了几件名器法物,实惠不大,难得的却是这份体面,天恩雨露锦衣玉食的尊荣华贵!弘昼顿时啧啧称羡:“康熙朝的康亲王,雍正朝的怡亲王,那是多大的功劳辛苦,也没听见增加仪仗的!多咱儿我也出兵放马拼个血葫芦儿功勋情分,弄个双亲王荣耀荣耀”见乾隆看自己,伸舌头扮个鬼脸儿一笑收住。阿睦尔撒纳激动得血脉贲张,“扑通”一声长跪在地,大声说道:“上天和佛祖为证,我阿睦尔撒纳,还有我牧场上的奴隶娃子,愿将一腔热血洒向天山南北,维护博格达汗庄严的法统!我如果有欺慢圣主的心,就让天上的雷霆就把我击成粉尘!”
电闪在云中疾走龙蛇,一闪过后紧接一声焦脆的雷声,飒飒的豪雨仿佛受了惊似的一顿,立刻又急骤地“砸”落下来,打得大片潦水密密麻麻都是雨脚水花。
“你是双亲王,你的儿子自然就是世子。”乾隆回头凝视着阿睦尔撒纳,说道,“有这份心胸志向,世世代代都是大清的股肱藩篱,世世代代都是西北台吉王之首。这一份荣耀非同小可,朕寄厚望于你!”
阿睦尔撒纳激动得浑身颤抖,声音也兴奋得有点走调儿:“万物之主博格达汗啊!辉特部忠勇的儿女永远铭记您赐与的恩荣太阳也许有一天会熄灭它的火焰,月亮也许有一天会失去它的光明,天山南北的人民不会忘记大汗赐予的光荣!”乾隆听得频频含笑点头,他被这些话深深打动,眼睛里也闪着泪花,良久才说道:“弘昼带阿睦尔撒纳体仁阁休息,赐筵之后再回王府。明日再递牌子进来。”卜礼卜智卜信几个太监便忙张罗着备油衣油靴,指挥小苏拉太监背了二人出殿升轿而去。
乾隆望着雨地许久不做声,他似乎思虑很深,目光幽幽只是出神,不知过了多久,回头问道:“阿桂,你看这个人怎么样?”
“奴才和他谈了两次,随赫德、策楞二人也几次和奴才谈。”阿桂字斟句酌说道,“单是‘听其言’,阿睦尔撒纳并无可疑之处。但若‘观其行’,他实在是在辉特连吃败仗,穷蹙无计才内归请命的。他在准部称汗,袭杀达什,胁迫其子讷默库归附自己,都没有依法请旨施行。达什有恩于他,忍于下手,可见他心狠手辣。如果是心向朝廷真心归附,那么五年前与纳默库、班珠尔辉特和硕特、杜伯尔特三部合并,就应该修表请封。直到在准部无立足之地,突围犯难来投。可见他原来的本心并非忠贞朝廷,乃是有求于朝廷”他顿了一下,随赫德和策楞因为两次向乾隆奏陈阿睦尔撒纳是“奸雄”,大遭乾隆垢谇,被骂得狗血淋头,现在自己仍旧如是说,原本是预备着再遭申斥的,但乾隆却一声不言语,脸上不喜不怒,竟是个毫无表情静心聆听的光景。他胆子了,又道:“但据奴才见识,准葛尔诸部、和卓诸部内乱,只有阿睦尔撒纳率部来归,至少他心中尚有‘朝廷’二字。和三车凌相比,三车凌已在乌里雅苏台安居,且从罗刹万里奔波,似属真心忠诚,说阿睦尔撒纳心口相应,奴才不敢深信——因此,奴才以为,此人可用不可信。”
“嗯可用不可信”乾隆重复了一句,自失地一笑,“你有胆量,而且事情说得明白。随赫德和策楞是两个莽夫,当着那许多朝臣大喊大叫他‘是个混蛋不可信’,还怎么能‘用’?准部和卓部之乱,局面也是‘可用’的局面。与其让达瓦齐在西疆自立为王,何如这个阿睦尔撒纳为我所用?雍正九年为什么我们打了败仗?和通泊之战六万江东弟子几乎片甲不回!就因为那时节他们内里上下一心,我军千里万里携粮带水奔袭,兵法上犯了大忌,‘必厥上将军’!现在他们乱了,天山南北都乱了,三车凌来归,阿睦尔撒纳来归,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缘,不能有一步失慎,更不能有一步走错,握准时机一举可以底定西疆,岂敢有一丝疏忽!朕原来准备了十一万人马远征的,有阿睦尔撒纳五千人,还有三车凌两千人马,他们不但地理气候适合,骁勇善战恐怕也比绿营兵有过之而无不足,有这先锋向导,朕看有五六万兵就够用了。以‘准’制‘准’,你们算算看,省了多少钱粮省了多少事!”
阿睦尔撒纳不可信而可用,三个辅政大臣识见相同。惟恐乾隆中计上当,他们原是抱定了“苦谏”的宗旨来的。乾隆这番话不但高屋建瓴目穷千里,而且审慎明晰细密周全,连和通泊战败失利原由以及眼下用兵时机方略都把握得巨细靡遗,许多事是他们寝食不安苦思焦虑都没有想到的,都被乾隆一语道破指明窍实,不但用不着“谏”,反而是自己茅塞顿开!三个人直盯盯看着乾隆,一时竟寻不出话来对答。乾隆见他们瞠目结舌,得意地一笑,说道:“阿桂是负责军事的,照这个章程拟出调兵方略来。你们还有什么想头,不妨直言陈奏。”
“万岁!”
三个大臣一齐匍匐跪了下来。阿桂泥首奏道:“主子庙算无遗,奴才们万万不能及一!奴才原来已经草拟了调兵布置的折子,现在竟可一火焚之。就据主子方才旨意精心再作曲划,拟成章后主子御览批示施行。如此调度,傅恒金川的兵不必抽回,全力攻下金川也是指日可待的。”
“傅恒的兵撤回吧。万一不虞,结局便是一万。北路军以阿睦尔撒纳主掌先锋,西路军由满洲绿营汉军绿营为主;还要设预备策应一路,加上天山大营策应,才算万无一失。”乾隆吁了一口气,“你拟出来朕再看。就是此刻,棠儿和兆惠海兰察夫人正在劝说朵云,若能善罢,金川归伏,十几万军队七省老百姓可以休养生息,何必一定赶尽杀绝呢?”
休兵、养民、生息,这是谁都驳不倒的堂皇正大理由。纪昀暗地里透了一口气,“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八个字竟无端冒了出来,他立刻意识到这是臣子不该想的,是一种有罪的念头,他轻咳一声,更低伏了头,却听乾隆说道:“那边体仁阁赐筵,阿桂去陪筵,刘统勋回去休息,纪昀留下,朕有事交代。”
“是!”纪昀伏首叩头,“臣——遵旨!”
刘统勋和阿桂退下了,偌大的乾清门议事阁变得更加空旷寂静。外间的雨小了些,却似乎起了风,像被宫墙挡得不知所措似的,时而掠地而过,时而扑上丹墀,打得大玻璃窗上水珠淋漓流下。乾隆似乎略带一点失神,怔了一会儿,对跪着的纪昀说道:“起来吧,阁里头说话。”纪昀有点摸不着头脑,爬起身来随乾隆进了西阁。一眼便看见大炕前卷案上一张素色宣纸,已经写了几行字,标首题目是述悲赋,心里格登一声,便知是要自己给皇后撰写悼亡辞,却装着不知道,低头听乾隆说道:“皇后薨逝之后,朕心里一直空落无着,恍惚不能安定。朕虽然给了她‘孝贤’谥号,那是取之于公义,实在她配得上这两个字,至于私情,坤德毓茂,那就不是谥号能局限的了。很想作一篇赋辞悼念她,终究公事繁冗文思不佳,留下你,就是请你代笔为朕了一了这番心愿”纪昀躬身说道:“这是皇上格外的信任恩情,臣草茅陋负文词简约,虽勉尽绵薄,恐惧不能胜任。”
“要说这么几件情事,”乾隆不理会纪昀谦逊辞让,摆了摆手说道,“她出身名门闺淑,朕在藩邸读书时已经指配跟从,虽不能说是糟糠之妻,多少甘甜辛苦,风风雨雨里为朕共担忧愁。待到正位皇后,对上头孝敬,对下头慈爱,勤俭操持宫务,淑德端庄,毫无妒忌之心,诞育两个阿哥都先后逝去,忍着心里苦楚协理朕的后宫,待其余的阿哥如同亲生恩爱夫妻不到头,她去了,朕心里的苦再也无处诉说了”说到情动,乾隆心里一阵悲酸,热泪已经涌眶而出,雪涕哽咽说道,“你且草拟出来,朕再斟酌。”说罢坐了椅上吃茶,纪昀便看那篇述悲赋起首语:
易何以首乾坤?诗何以首“关雎”?惟人伦之伊始,国天俪之与齐。念懿后之作配,廿二年而于斯——
下头还有几个字,却涂抹得一些儿也看不清楚,纪昀日夕侍驾,乾隆兴之所至,几乎见物闻事就有诗,有时发了兴头,一作便是十几首,却是特讲究平仄粘连,用语极考证典章故事——他的诗作“本领”纪昀是领教得麻木,赞誉得头疼了,心里多少腹诽都得按捺了,还要寻出一车话“畅遂圣怀”,也实在是件苦不堪言的事。这篇“赋”又是这么一套头,循着这个意思做下去,无论如何也述不出“悲”来——大约也为这缘由才寻自己捉刀的吧?这么一想,纪昀已经有了主意,庄重其容说道:“皇上这个起首大气磅礴,堂皇荣卫之势葱茏懋华,深得赋体三昧。臣循此赋大纲作意,略作行述,皇上以为如何?”见乾隆颔首,因提笔濡墨,另用一张宣纸接着写道:
痛一旦之永诀,隔阴阳而莫知。昔皇考之命偶,用伦德于名门。俾逑予而尸藻,定嘉礼于渭滨。在青宫而养德,即治壹而淑身。纵糟糠之未历,实同甘而共辛。乃其正位坤宁,克赞乾清。奉慈闱之温清,为九卿之仪型。克俭于家,始缫品而育茧;克勤于邦,亦如较雨而课晴。
接着笔锋一转,辞气变得异常轻柔婉约:
嗟予命之不辰兮,痛元嫡之连弃。致黯然以内伤兮,遂邈尔长逝
乾隆此刻已踱步过来,见纪昀神形贯一,皱眉蹙额,运笔如风一行行似行云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