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678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江岸渐渐近来,连临时搭起的接官亭边的人都看得清爽,却是勒敏居首。湖广将军济度黑塔般站在勒敏身边,第二排站着李侍尧、钱度、岳钟麒、庄有恭和卢焯,靠偏左一边的稍隔距离站着几个人,傅恒也都认识,是户部、兵部的几个主事堂官和湖广的臬藩二司,所有道府以下官员依序列站在第三排之后。这群人向西,列队而立的是湖广水师和汉阳旗营的仪仗,还有随从傅恒西下四川的亲兵中军,肃立仪仗队西侧,一个个目不斜视挺剑凸胸凹肚,显得更是精神。傅恒一眼瞧见小七子穿着武职把总冠袍,头矗得葱笔似的站在中军前列队侧,不禁脸上掠过一丝笑容,旋即便又敛去。
须臾间舰船下锚扎定。“桥板”是早预备好的,足容三人宽窄,向江中延伸,与傅恒的战舰对接。待后边两艘护卫兵舰下锚,铁索啷当响过,三声大炮雷鸣般轰响,顷刻间岸边鸦雀无声,只有被炮声惊了的黑老鸹呱呱叫着,在黄鹤楼的飞檐翘翅边翩翩起落。傅恒略掸掸衣角,爆竹鞭炮已经响起,在夕阳中五色迷离的硝烟中徐步下船,勒敏为首,所有迎接钦差的官员和武昌、汉阳、汉口三镇选来的缙绅,马蹄袖打得一片山响,齐跪在地,伏身叩头说道:“奴才(臣)等恭请圣安!”
“圣躬安!”
傅恒代天受礼毕,显得稍随和了点。微笑着扶起勒敏,又和钱度李侍尧等人握手寒暄。笑着对北京赶来的几个堂官道:“生受你们了!到武昌给我提调军务——还要再辛苦半年,完事了我放你们三个月假。”因又执手对岳钟麒道:“话,来往信里都说了。你就驻节白玉寺——身子骨儿要紧,平常信件用信鸽往来——给我驯的军用信鸽到四川了没有?”
“章大人话,”岳钟麒已皓首似雪,仍是矍铄精神,声如洪钟,笑着答道:“驯鸽手七十人,鸽子三百六十只,都已到了汶川,试了几次,没有一次失手的。你放心!”傅恒又转头同别人说话,因见济度看着自己傻笑,上前拍着他肩头道:“这不是‘儒将’么?这地方过得惯?”济度哈哈笑着,说道:“我还是想章东北,这地方儿太热,妈拉巴子的都八月天了,一天到晚还离不了扇子!”李侍尧也道:“和云南真是不能比。汉阳知府费祖德来见我,说着话,手里扇子摇得蝴蝶翅儿似的。我说既然热,贵府就去了冠袍。他脱了袍褂,依旧扇个不住,我说你再脱脱,他略推辞一下又脱了里头套衣短褂,但仍是手不停挥!我说‘你再脱!’也就居然脱得只剩下个坎肩裤头儿,依然故我摇扇子——敢情是个活宝——赤精打条从我驿馆里辞了出去!”
他没说完,傅恒已笑得浑身乱颤,笑着对勒敏和钱度道:“户部那个费糊涂外放汉阳府了?抽空儿引见一下。”钱度自觉傅恒年来待自己冷淡了些,见笑着和自己说话,忙也笑道:“是——我和户部几个堂官带着印信到成都,准误不了六爷的差使!”
“好生做!”傅恒笑着和众人搭讪,勒敏凑近说道:“这次在江滨五福楼给六爷接风。黄鹤楼风大江涛声噪——”傅恒一口便打断了,说道:“无非上次讷亲是在黄鹤楼——金川的事与黄鹤楼有什么干系?我还在黄鹤楼!”说罢一笑,向缙绅那边过去,无非打躬作揖抱肩拉手寒暄而已,也不及细述。
在黄鹤楼丰盛的筵宴上,傅恒滴酒未沾,也几乎没有和几位方面大员交谈什么,只在湖广名流缙绅几席上轮番劝酒,说一会子皇帝南巡布德天下,讲一章子两江福建的风土人情,淮南的丰收,淮北的水灾,又说设义仓的好处,又谈地土价格,各地药材粮食油盐瓷器绸缎行情,又问当地名士着述,时而又说到天气灾异,言谈中绝不提及军务政务,“旗开得胜班师章朝”一类的话也只一听一笑。几个跑两广江南的大商贾见这位天子第一信臣随和得如同家人,都为他的风采倾倒了,当席就命家人章去取银票,要给“中堂大人军威壮壮行色”。顷刻之间就兑出八十多万两银子。傅恒不说要,也不说不要,只是殷殷劝酒,兜一圈儿章来首席上,见海兰察正和李侍尧叽哝耳语什么,笑道:“怎么像女人一样,嘁嘁喳喳的说什么呢?”
“他说他要是个女人,死乞百赖也要嫁给你!”李侍尧指着海兰察笑道:“我说你猪模狗样的,只能去给六爷倒夜壶!”一时二席的济度醺醺地红着脸拖着一个五品顶戴的胖子来,介绍说:“这就是那位汉阳太守费禄。”傅恒看这位费太守时,手里仍拿着那把百摇不厌的扇子,还在不停地扇,几乎忍俊不禁要笑出来,因指着席外一张空椅,说道:“不必拘礼,请坐吧!——你是哪年的进士?”
费禄一脸端庄,只是两只眼睛多少带点刚睡醒似的迷糊相,那把扇子却是不停手匆匆地摇。也真个好看。此时上百双眼睛都盯着他。他也似乎并不在意,谢座挥扇答道:“乾隆元年一甲五名进士,张衡臣的座师。”
“汉阳府一共多少人口?”
“章大人,一百七十三万四千零七十一个人,一年来生死的不计。”
“米价是多少?”
“寻常在三钱五分一斗。昨日涨到三钱七分,征军粮,粮价自然略高些。”
“猪肉呢?”
“猪肉七十文一斤,我看要涨一点,因为米价高了一点。”
“汉阳府去年秋谳勾决多少人犯,今年多少?”
“去年一个。今年一个刑毙的,给了我个记过处分。”
“刑毙?”
“是!他偷东家的鸡,少东家说了他几句,操起扁担就打了少东家个马趴——这是个恶棍,穷的富的都惹不起,几次到官,又够不上罪。乡里都怕他。我少不得担点干系,除了这一害。”费禄舔舔嘴唇,不咸不淡说道:“这种人不弄掉,境里的风气好不了。您瞧着,明年本地人不定连一个勾决的也没有。”
几句话问下来,傅恒已对这位“费迷糊”刮目相看,暗自掂掇:“这人并不糊涂。”不禁笑着点头,满座的道府官员翎顶辉煌,听傅恒问这些琐事,都揣摸不出意思来。照理说,既然傅恒无话,费禄就该辞座的,费禄却不懂这个,讪讪的没话找话问道:“大人还很盛壮的,敢问春秋几何?”
“痴长四十三岁。”
费禄便又结住,想了想,又问道:“你是镶黄旗下的?”
“您该是在正黄旗才好。正黄旗卑职觉得比镶黄旗好!怎么不在正黄旗呢?”
此语一出,满座宾客不禁失色瞠目。按满洲八旗,以镶黄旗最为尊贵;费迷糊没话找话,不但问得狗屁不通,也甚触满人忌讳,一片沉默中,连勒敏头上也渗了一层冷汗。
傅恒也被他问得一愣,旋即放声大笑,众人以为他怒极反笑,正悚惶间,傅恒反问道:“贵府没有在北京供过差吧?”
“没有。”
“你今年多少岁数?”
“犬马齿四十又九。”
“你该是二十九岁才好。”傅恒笑道:“我觉得二十九岁比四十九岁好。怎么不章二十九岁上呢?”
黄鹤楼上众人轰地一声,哗然大笑。费禄先是一个懵懂,继而也在座上仰天大笑,那一点紧张气氛顿时化作乌有。
“主上忧虑之时,非我辈臣子燕喜之日啊!”傅恒因见杯盘狼藉,大抵主宾已经吃饱,敛了笑容说道:“兄弟还要在武昌逗留几天,这期间就不能再叨扰众位了。待我办差章来,反宾为主,还在这黄鹤楼,我请客!嗯方才有三十几位先生,忧国之忧虑君之虑,深明大义,捐助军费八十六万两,傅恒深感欣慰——我替三军将士领情致谢了!”在众人一片鼓掌声中,傅恒摘了顶戴从容起身,向缙绅席位那边深深一稽首,慌得一群富商达贾桌椅乱响,起身向傅恒还礼。
傅恒含笑坐了,说道:“如今国力强盛,人民殷富,朝廷兴军安定金川蛮夷之地,本不指望着这银子。难得众位先生一片忠荩之心,所以兄弟还要奏明当今,请旨旌表。勒碑为记,要请纪公晓岚亲自撰文,让诸位名传千古!我说,请勒敏兄记下来,他们是——湖广荣鑫贸行的李敬陶先生,孝感人氏,捐资十五万;汉阳山西会馆刘三畏先生,离石人氏,捐资八万;汉口罗阳针绣总坊罗阳先生,捐资十万,汉口人氏;汉阳玉石总行丁正德先生,捐资五万二千,汉阳人氏”
一共三十二个人,傅恒方才席上一遭周旋酬酢,劝酒间殷殷询问,某人作某营生,籍贯,捐资若干,竟一一历数毫无舛错。这份记性真个罕有。他说着,众人已听得目瞪口呆。
“还有一个人,认捐最多,是二十万银子——阳平人氏邹明�。”傅恒倏地收了笑脸,“你的银子我不敢收。因为你的‘药烟总行’一年要进三百箱东印度什么‘公司’的鸦片——作药用,用得了那么多吗?朝廷屡屡有旨禁贩阿芙蓉膏,进口多少我傅恒要下条子批准。你有我的条子吗?——我的兵个个身强体壮,吃你这钱买的东西,要闹肚子的!”
人们一片窃窃私议,众目睽睽,搜罗着寻那个叫邹明�的人,那人早已离座羞得伏地掩面只是叩头。
“邹先生你羞愧,我原谅你。起来坐着听我说。”傅恒一笑说道:“鸦片是有毒的东西,吃多了要死人,吸起来要败家,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从徐州过,见一个讨饭乞丐,骨瘦如柴脸如死灰,给钱打发他走,饭馆堂馆跟我讲,十年前他是徐州第一富,一千多顷地,一家子烧烟泡儿,沦为街头畸零人,讨来十文钱都还要送到烟馆里去。这种东西你不能卖了——勒敏章头给我查一查,所有的鸦片一律充公,你贩烟的钱要没收为军费,拨到金川去!你可听见了——别的人也一样,贩烟的就这样处置!”
邹明�早已被他训得魂不附体。脸色煞白磕头起身,口中连连称:“大人训诲,小的永远铭记在心!”欠着屁股小心坐下,椅脚一响,兀自吓得一跳。傅恒道:“你是给本大臣接风的,不要这样丧魂落魄的。照我的指示办,还是安业良善缙绅么!来来来,我再劝你一杯,压压惊!”径自起身,满面换了笑容到邹明�座前斟酒,一边笑说,“不要觉得晦气丢人,金制台到广东要查禁,我事毕章南京,也要查禁。你知道得早,还是便宜事呢!”邹明�面无人色,哆嗦着手喝了这杯压惊酒,连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从黄鹤楼散筵出来,傅恒摒去众人,只约了勒敏一道儿江岸散步。
此刻已是亥正时分,武汉是有名的“天下火炉”,虽已八月初,江岸吹来的风还微微带着熏热。从黄鹤楼畔江堤四望,天上繁星点点,周匝万家灯火,龟蛇二山和江中的鹦鹉洲黑黝黝地峙矗着,仿佛在连绵跳动,一江秋水泛着白色的波光向东滑去,宽阔的堤两边栽满了子孙槐,像两缕浓紫的雾,沿江直到极目处,一阵一阵的流萤在“雾”中飘忽起落这样的夜色中,漫步在长啸不止的长江畔,恬适中略带着点神秘的感觉。两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六爷。”不知过了多久,勒敏在暗中自失地一笑,说道:“你知道跟你一道儿走路,我心里是个什么想头么?”
“唔。”傅恒也是一笑,说道:“我知道。你是在想:傅老六这家伙去金川,还能不能再章来?莎罗奔可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
勒敏被他说得一愣,随即笑道:“这一条早就想过了。在北京我就说过,莎罗奔不是你的对手,现在更不想这事了。我是觉得跟你一道儿,心里踏实和平,很安帖稳健。”
“是么?”傅恒在暗中转脸看了看勒敏,叹了口气接着漫步而行,说道:“也许吧我毕竟是头号军机大臣,还是正宗的国�舅——�你不要打断我,这一条其实也没有什么出邪的心思。湖广总督以下的人跟你一道儿,也会有‘靠山’这个念头。就是乞儿,他也指靠着娘老子。其实孤身一人,我自己也有四边不着靠的心思,一见着皇上,就好像有了主心骨,有了劲——我们都靠的这个江山,靠的朝廷主子,这么大个政府,自然是很安心的。”
他顿了一下,又道:“当然,一个人气度雍容,举止有度,办事练达有条理,跟他一处觉得踏实有力,也是有的。我当年跟张廷玉一处,也是这样想:跟他办差,受他指教,什么难事都办得下来。如今你去看看,一个时辰准教你熬不得!他就那么一套,从康熙四十二年说起,一事不落说到现在,反复讲,头皮再硬的人也听得心里生厌头发晕”说着已经笑了,勒敏想着张廷玉的样子也笑,说道:“他是老了。”傅恒点头,说道:“我也会老的。有些树,盛壮时笔直挺秀,到老就长出些稀奇古怪的枝节疤块,扭曲得变了形儿——所以靠一个人不成,靠着道理——道和理——才是稳当。从这上头料理自己的心,办事历练学问多了,就不再指靠哪一个人了。”
勒敏低头思忖着他这些话,从丹田里直透一口气叹息道:“您要真处在我这位置上,或再低一些当府道官,就知道地方官的烦难了。我就说破了嘴,您也只是个‘知道’,并没有‘体味’——国家老了,也会生出些稀奇古怪的物事的啊”
“国家老了”
傅恒陡地想起乾隆说的“冠狗”一番议论,一阵江风掠过来,微汗的身上竟泛起一股寒意。凝视着江中渔火,久久才说道:“孙嘉淦临终,我去看他,他已经说话艰难,拉着我的手只是流泪,喘息着说:‘树大必空,六爷千万留意,千万留意’话说得多深远啊!”
“留意的东西真是太多了。”勒敏的脚步随傅恒放得更缓了,似乎在斟酌字句,良久才道:“就比如邹明�,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嗯?”
“老庄亲王的贴身包衣奴。”勒敏在夜色中苦笑了一下,“他的药烟行,高恒有三分股。据说钱度也有一分。工部尚书也每年从里分红。大约还不止这些人你这一道钦差指令,背后得罪多少人,究竟我也不清楚”
傅恒站定了脚,这里江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