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67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这是三间一连的大套间房子,外头桌子旁坐着四个举人,正在用四书和易经打谜儿。姓杨的客商坐在靠墙一张椅子上,双手抱着个盖碗,正看得入神,见康熙二人进来,几个举人都在静坐沉思,竟没有理会,便含笑点头,将手一让。康熙坐在旁边椅上,轻声问道:“他们菩萨样坐着干什么?”
“正打谜语呢!”杨客商和蔼地笑笑,用目光盯着一个瘦书生道,“这位仁兄很有学问,赢了不少利物。这会儿他出的谜是,‘生而能言’,打一句四书中的话。”
“您贵姓,台甫?”
“不敢,免贵姓杨,贱名起隆。”客商含笑答道,又欠欠身,礼貌地问道,“您呢?”
“姓龙。”康熙看了一眼杨起隆,随口答道,“表字应珍。”二人便不再说话,望着正在沉思的举人若有所思。
“我有了!”一个矮胖子将桌子一击,说道,“可是‘子不语’?”瘦举人别转脸问道:“怎么解释?”矮胖子道:“子不语怪,这个人‘生而能言’,岂不也‘怪’?”
众人哄然叫妙,杨起隆憋不住将一口茶喷了出来,忙咳嗽一声,掩饰了过去。一个年轻举人掀帘进来,笑道:“这个谜底太穿凿了,‘生而能言’是‘子产曰’——可对么?”说着便向桌上取了利物——二钱一块的小银角子。
“慢着!”瘦举人一把按住了,又从怀里取出六个银角子放上,“这就是利物,我们再比,——你拿什么来赌?”
“这一块已是我的。”后来的年轻举人从怀中又取出二两一锭银子,笑道:“以文会友嘛,何必如此盛气?我若输了,这银子你只管拿去!”
“好!”其余三个举人大约受这个瘦子窝囊气不少,见这个新来的年轻人气度不凡,一齐鼓掌赞道。
康熙看魏东亭时,正在用眼打量自己身旁的杨起隆,杨起隆却正气度雍容地吃茶看热闹。
“载宝而朝!”瘦书生的声音震得屋子嗡嗡作响。
“这是正人君子的行为吗?”年轻举人摇头道,“可是——怀利以事其君?”
“一点胭脂!”
“老也为之小。”
“手倦抛书?”
“困而不学!”
“有你的——‘旧路’是什么?”瘦举人此时已知遇了强敌,头上渗出汗来。
“旧路么?”年轻举人笑道,“古人有行之者。”
“逢十进一,逢八进十一,逢九进一,逢十进一,逢十进一!”瘦书生连珠炮似地说了这一串儿。
年轻举人一征,背手踱了两步,看了一眼满座瞠目结舌的众人,只向正用赞许的目光盯着自己的康熙略一点头,答道:“这个谜出得好!不过君为读书养气之人,要重涵养——此谜底是‘执圭’!”
“恨不作第一人!”瘦举人忽然变得十分气馁,叹一口气便坐下了。康熙见他连连败北,也甚同情,正想安慰几句,年轻举人笑着将银子全部收起,说道:“仁兄淹博之士,兄弟十分佩服了。不过这次仁兄只能作第二人,这‘恨不作第一人’乃是‘气次也’!”
至此,瘦举人已是全军覆没,大家不禁相顾愕然。康熙见这场面,猛地想起当年伍次友与苏麻喇姑对文的事,如今竟成过眼烟云,不禁感慨地叹息一声。却见旁坐的杨起隆笑吟吟起身,说道:“两位都是大才,我实在仰慕得很。我这里也出点利物,何妨再战一场,不过想先请教一下二位贵姓,台甫。”说罢,取出十两一锭大银放在桌上。
“不敢,学生李光地。”后来的年轻举人谦逊地笑道,“福建安溪人。”
“那我们还比什么?”瘦书生哈哈大笑,“李先生乃伍稚逊老宗师的高足,陈梦雷不和你比了,认个老乡吧,我是福建侯官人!”康熙原觉得陈梦雷有些浮躁,此时方才看出他原来是个十分豪爽的人,只是“伍稚逊”三字仿佛在什么地方听到过,便用目光询问魏东亭。魏东亭会意,凑到康熙一耳边道:“伍稚逊做过前明宰相,是伍先生的尊父。”康熙听得目光炯然一闪,很快就又平静下来,正待起身邀李光地、陈梦雷同至自己房中叙话,杨起隆身子一挺站起来,笑道:“二位先生不比了,但这利物如何处置呢?”
“依你怎么样?”陈梦雷连连输给李光地,正想抓一个垫背的,见杨起隆笑容中带着讥讽,便道:“你也想考考我们?”
“不敢,请教而已。”杨起隆踱了两步,似笑非笑地说道,“我出的都是俗话——‘摄着脚步儿走’。”
“未之能行,惟恐有闻!”李光地应口答道。
“好!端午雄黄,中秋月饼?”
“不愧是个买卖人,”陈梦雷笑道,“谜底是易经上的‘节饮食’!”
“花和尚拳打镇关西!”
李光地听了略一愣,陈梦雷一笑接上道:“不知者以为肉也。其知者,以为无礼也。”
“高才!”杨起隆夸着,倏地收了笑容,“还有——铁木耳荒田废地灭衣冠!”他一句接一句顶着问,连想也不想。听得众人不住发愣。显然,谁也没有想到一旁观战的年轻客商,竟也是此中老手。
一直应对如流的李光地和陈梦雷这次却没有言声,对望一眼。陈梦雷走过去,将桌上银子一古脑儿推给杨起隆,说道:“人各有志,谁也不必勉强谁,我和光地兄输了,这些都给你吧!”说着,便扯了李光地道,“扫兴得很,李兄请移尊步,到我房里小酌消夜吧。”说着,二人抱拳拱揖,走了出去。
“二位留步!”二人方行罕院中,忽然听见有人呼唤,回头一看,是坐在杨起隆旁边的那位后生,便站住间道:“什么事?”康熙笑道:“我看二位不像是猜不出这个谜,倒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想请教一下。”
“小兄弟,你很机灵。”陈梦雷笑道,“此谜并不难猜,但此时此地我们又不便作答,出得很刁钻的!”
“到底是什么呢?”康熙盯住问道。
“夷狄之有君,不若华夏之无也。”李光地轻轻说罢,便与陈梦雷携手而去,康熙立在当地,脸色一下子苍白得没了血色。
这一夜康熙没有睡好。“夷狄之有君,不若华夏之无”这一句孔子语录梦魇似地追逐着他:汉人读书人都是圣人门徒,统御这个庞大的民族又非用他们不可。自己是满人,当然也在“夷狄”之列,该如何解释这一理论呢?入关以来,从大行皇帝顺治到他,最头疼的就是这件事,读书人都怀着这样的心思,别说作为汉人的三藩极可能造反,即使不反,又该怎样致天下于盛世,垂勋业于百代呢?
康熙辗转反侧,恍恍惚惚直到四更才朦胧入睡,醒来时已过卯刻。他一骨碌爬起来,胡乱洗了一把脸,便吩咐魏东亭叫店主人进来算账。
“昨晚接客的不是你呀!”康熙诧异地望着留着八字须的店主人问道,“昨晚不是一个年轻人吗?”
店主看来比伙计老成得多,也没那么饶舌,见魏东亭给的房钱很丰厚,谢了又谢,说道:“回爷的话,昨晚小的出去拜堂,回来得很迟,就没敢过来惊动爷。”
“拜堂?”康熙愕然问道:“是断弦再续么?”
“不,不是成亲,是——”店主人知他误会,迟疑了一下才又说道:“小的入了钟三郎大仙的教,夜来请神,坛主放焰口,小的也去献点香火钱。”
“哦钟三郎。”康熙竭力追忆着封神演义里的人物故事,说道:“没听说过这位神仙呀”
店主人见他疑惑,一边吩咐店小二给客人摆早点,一边压低了嗓子告诉康熙:“钟三郎大仙是玉皇大帝新封的神仙,专到凡间普救我们这些开店铺、做生意、当长随的信了他老人家,我们就能大吉大利,平平安安,谁要触怒了他老人家,就要降血光之灾”他小心翼翼地说着,声音都带着颤抖。魏东亭在一旁笑着问道:“有什么凭据呢?你不用怕成这样——钟三郎又不是驴,不会有那么长的耳朵!”“罪过罪过!”店主人显然是十分虔诚的信徒,“您是长随吧?那就连你也管着——要说凭据那可多得蝎虎了,光我知道的就不少。大仙在通州降坛,有些店铺不相信,一夜便叫大火烧了七家!”说完,给康熙打了个千儿便退了出去。康熙见外头起了风,命魏东亭将一件灰银鼠皮的巴图鲁背心取出来,一边系着套扣,一边说道:“我们即刻回京。”魏东亭见康熙脸色不好看,答应一声“是”便备马去了。
已是辰牌时分了。固安城外黄风滚滚,寒阳昏黄,一湾永定河,冰花璃结,潜流涂涂,河堤上的垂杨柳随风摇摆,发出哩哇的微啸声。魏东亭见康熙在马上沉吟不语,似乎心事很重,便打马跟上。笑道:“这条无定河,改了名字改不了脾性,发作起来依旧像野马,此时安静起来像个冷姑娘!”
“要是有伍先生在,昨晚的谜,会打得更有趣!”康熙没有理会魏东亭的话,深深吐了一口气,说道,“天下英才虽多,却不肯为肤所用,奈何?”魏东亭见他挑明了,反觉无言可对,半晌才笑道:“主子别听姓杨的胡吣放屁,‘皇天无亲,惟德是辅’,不也是圣人的话?”康熙点头叹道:“你说的当然对,但孔子这句话也该有个好的解释才是。”说着,突然发现了什么,他举起马鞭向远处一指问道:“东亭,远处那群人是做什么的?”
魏东亭目虚眼一瞧,见是一队民伕,约有四五百人,刚从城里出来,背着锸、锹、�、箕,懒洋洋慢腾腾向永定河岸边移动,便回头对康熙说道:“主子,很像是治河的民伕。”
“不会吧?”康熙诧异地说道。这一路凡有河工的地方,他都格外留心。治河一般在秋汛过后开工,立冬以后便停工。偏这固安县出奇,这般时分还出河工?便向魏东亭说道:“过去瞧瞧。”魏东亭答应一声,正要过去,见后头一顶蓝呢暖轿顺着河堤抬了过来。前面两面虎头牌,紧跟着十几名衙役扛着水火棍押道而行,一望便知是四品道台的仪仗。康熙寻思:这乘轿人必定是个河道,便对魏东亭说道:“咱们追上前头那群人,倒要看个究竟!”
不一时,后头的轿子已追了上来,在河堤上停住,一个官员哈着腰出了轿——头上戴蓝色涅玻璃顶子,八蟒五爪的官袍上也没缀补服,外头披一件紫羔羊皮裘,四十多岁,白胖胖的,显得神采奕奕。
他下了轿立在河堤上,见民佚们在河边缩手缩脚,不愿下河。他便阴着脸大声问道:“谁是领工头目?”
“朱观察。”一个吏目从人后挤过来,打了个千儿,满面堆笑道,“小的给您老请安了!”
朱道台用手指着三竿高的日头骂道:“你这滑贼!必定昨夜噇醉了黄汤,拿着朝廷公事胡弄!你瞧瞧,这都什么时候了?人还没下河!”吏目见道台面色不善,嗫嚅了一下禀道:“您老明鉴,并不是小人懒,实在水冷得很,下去不得就这时分下去,也是十分将就的——”“胡说!”朱道台牛蛋眼一瞪,说道:“早秋时,本道便知会你们开工,你们推三阻四,说什么一日三分银,佣钱不足,不肯好生干,如今涨至五分,又来放这个屁!来,拖下去抽二十鞭子!”
“观察大人”吏目顿时慌了,两腿一软跪了,叩头禀道,“并非小人大胆,是杨太爷吩咐过的,辰末上工,未末收工”朱道台“嗯哼”冷笑一声,说道:“杨馝倒是一位爱民如子的清官啊,来了没有?”说着便拿眼四下搜寻,满脸都是找茬儿的神气。
康熙此时已听出了个八九不离十。河工佣价,朝廷按地域定有统价,即使在夏日,也不得少于五分,这河道平白扣了二分工银,当然要误了河工,此时却又逼着民伕下冰河劳作。这奴才的心真坏透了。
“朱大人!”一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身着绛红截衫棉袍,一角掖在腰带里,从民伕后面大踏步赶了上来,躬身一揖道,“卑职杨馝在,大人有何吩咐?”
“哦,是敬年呀,看你怎么这身打扮?”朱道台打个干哈哈,似笑非笑地说道,“这奴才竟诬你慢工,实属可恶。这河工一事,朝廷屡有严旨,上年遏必隆公爷巡河时,兄弟已受了谴责,足下是知道的——今儿这事,你瞧着如何处置呢?”
杨馝是康熙六年十七岁时中的进士,榜下即补为固安县令,第二年恰逢辅巨遏必隆至芜湖筹粮,返京时,曾巡视河工。这位朱道台叫朱甫祥,当时还是个知府,奉了吴三桂密札,怠慢河工,被遏必隆当着众官掌了一嘴,同时表彰了固安县令杨馝办事“肯出实力”。朱甫祥因羞生愤,移恨杨馝,一直耿耿于怀。杨馝当然知道。姓朱的是要借端发作自己。他沉吟良久,徐徐说道:“该吏所言并非诬蔑下官,卑职七日前曾令他们巳初出工,申初收工。”
“哦?”朱甫祥见他认了,便翻转脸来,用牙咬了咬下嘴唇,问道,“为什么呢?”
杨馝沉静地回道:“卑职以为此系劳民伤财无益之举,应请上宪明令,即刻停治。”康熙在旁听杨馝不卑不亢,侃侃而言,不由暗赞道:“这人有胆。”
“贵县令太胆大了吧?这是朝廷明令!”朱甫祥提高了嗓门。
“卑职知道是朝廷明令!”杨馝也提高了嗓音,高声应道,声音中微微颤抖,听得出他在极力压抑着自己激愤的情绪。几百个民伕看着他们越说越僵,都惊呆了。有两个老年人上去劝杨馝道:“太爷,不要与道台大人争了,小人们下水就是”说着,脱鞋挽裤腿儿往河里下,几十个民工也都脱了鞋,跺跺脚就要下水。推小车卖黄酒的民妇,也忙着点炉子生火,揉面烫酒:站在旁边的康熙看到下水的民伕们大腿上被冰花子扎了密密麻麻的血口子。有的还在淌着殷红的鲜血,心里陡地一热,正要说话,却听杨馝大喝一声:“上来,谁也不要下去!”
“你你!”朱甫祥气得脸色煞白,说话都是结结巴巴的,“你目目无上宪,抗抗拒皇命你听——听参吧!”说着拂袖便要上轿,哪晓得被杨馝一把扯住,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