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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4部分

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624部分

小说: 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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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儿的家离雪芹家只有几十步路,她一进门就从缸里向锅里舀水,默不言声抽柴、引火,丈夫蹲坐在炕桌边吧嗒吧嗒抽着烟,说道:“瞧见曹爷门口有骡子,怕是来客了吧?我刚去东家挑水,掌柜的给了几块糕,你送开水时拿去吧——别生嫂子的气了,她也是大家子出来的,跟曹爷一样,有钱了就使,不懂细水长流过日子这么冷的天儿,跑北京城,她个妇道人家,不心疼男人、孩子?你先去,我在家把猪圈起起,也过去帮着料理。”玉儿仿佛从心底里透出一口长气,阴郁的脸色和缓过来,在噼啪作响的柴爆声中,说道:“我也气芳卿嫂子,也气曹家三爷,那干子‘爷’,总是一族兄弟,一个祖坟,芹爷到了这一步儿,连一分照应也没有。芹爷来时少给了他们东西了?他娘的,是些什么东西!”她是个使气任性的女子,气得“咣”地把搅火棍扔在一边。那汉子见水开了,玉儿也不动,忙跳下炕,向壶里舀水,笑道:“你这脾气真叫没法。把水送去吧!”

    “我不去!要去你去!”

    “我不是上不了台面儿嘛”

    玉儿这才起身,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提着开水来雪芹家,远远便听芳卿哀哀恸哭,雪芹也发出时噎时舒的嚎声,进门见钱度正在安慰,因叹道:“这一哭出来,我就放心了,就怕怄着在心里,那要怄出病的唉大毛小毛啊多好两个宝娃娃一转眼就去了老天爷怎么这么不开眼呐”说着她也号哭起来。

    “这么着说,芹圃外头还欠着人不少饥荒。”钱度心里有事,急着当天赶回去,雪芹眼下这情形儿也不宜留客,遂说道:“这点子钱,先不还账,先把孩子入了土,打点着也就近了年关。我回去,恐怕还要走一趟口外,从阿桂那里要一点。现在我官不小,一个外来钱也不得——总包在我身上就是。不要紧,都是本家曹姓,还能连这点担待也没有?你看你,连泪都干了,你再有个三灾两病,叫芳卿怎么办?我得回去了。刘啸林虽回了南边,脂砚畸笏、他们打谅还在西郊,叫他们也来瞧你。熬过这一阵,再谋个差使,慢慢就又活泛起来了”见雪芹一家如此凄惶,钱度动了情肠,心里一热,也坠下泪来,忙又安慰几句,出门打着骡子,逃跑似地离开了张家湾。

    小王头骑快马送回了棠儿给傅恒的信,傅恒展读,知道“康儿痘已出齐,身子不烧,已能进稀饭,郎中说险症已过”。顿时心里略松了一口气,但七阿哥的痘却发不出来,他仍是煎心不安。姐姐从十六岁就跟乾隆成婚,端庄淑贤,不但乾隆敬爱,六宫里无论嫔妃媵御,没有不宾服钦敬的,只是子息上头磋跌,令人扼腕无奈。先头生二阿哥永琏,九岁上染恙命赴黄泉。好容易七阿哥又长到两岁,眼见又得天花,又是恩赦,又是赈济,许愿设醮,辍朝罢政,延请名医,用尽好药,百般设法救治,总不见些儿效应。他这个舅舅只是干看着没办法。又担心富察氏旧疾复作,还隐隐恐惧着恩宠更替,怎么放得下心?因没情没绪,傅恒怕言语出错,在承德也绝不接见大臣,只是一封又一封写信,给北京六部九卿指示,每封信都请老夫子细看过,然后才发出交办。因见张廷玉发来请安折子,傅恒琢磨了一阵子,便到山庄延熏山馆送牌子请见,刚过烟雨楼,便见太监卜悌一溜小跑过来,颜色不是颜色,喘着白气说道:“六爷!主子在山馆后边娘娘那儿,叫过去呢!”

    “七哥儿!”傅恒心里轰然一声,没敢问,大步流星跨着步子跟了进去,刚过延熏山馆仪门,便听见佛堂西殿传来隐隐的哭声,傅恒心里猛地一缩,脚踩在一块溜冰上,踉跄几步,几乎摔个仰八叉,踉跄着进了殿中,果然见七阿哥永琮软软地躺在呆若木鸡的奶妈子怀里一动不动,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在凝视殿顶的藻井,瞳仁却是散了。几个御医都吓得脸色惨白,直挺挺跪在殿门口。皇后富察氏脸上半点血色也没有,半躺在大炕引枕上,不说、不动、也不哭,大睁着眼睛,干涸得连一点泪也没有。高佳氏和那拉氏却是放声号啕,手绢子都湿淋淋的。蓦然间,那奶妈子突然醒转过神来,她的声音嘶吼,盖倒了所有人的啜泣哭声:“哎嗬嗬我的小主子啊我的小亲亲心肝儿主子爷呐怎么的会有这种事?怎么的我连一步殿门都没有敢出,哪个天杀地剐的把病气儿带进来的啊?啊我是枉担了心事,枉操了心啊哎——嗬嗬嗬我跟了你去吧我的娇主子啊”

    乾隆原本还能撑得住,只皱着眉头凝视儿子,听她哭得凄惶,突然心里酸热难耐,泪水也似走珠儿般滚落下来。傅恒眼中滚着泪吩咐:“把哥儿抱下去安床。这里闹着不是事,万岁爷和主子娘娘万金之体,不能过于伤情。御医们也跪安吧”又对两位贵妃和汪氏道:“贵主儿们也请回房安歇。你们这么哭,主子怎么安慰主子娘娘?”那拉氏和高佳氏,汪氏也就止哀,向乾隆和富察氏各施一礼,垂着头出来。至殿门外,那拉氏偷看高佳氏一眼,恰高佳氏也转脸,四目相视,又都避闪开来。

    “娘娘,”傅恒这才回身对富察氏行礼,轻声呼叫。见富察氏只是眼皮眨了一下,身体毫无反应,乍着胆略提高了点嗓音,说道:“姐姐!您不可这样伤心。您是天下之母,母仪风范也是极要紧的,这一层不说,皇上是多么心疼您。阿哥归去,他已经痛到极处,还担心您苦坏了身子骨儿,您不为自己,也得为皇上想开些还有兄弟我,见您这样,心里也受不了,就给皇上办差使,还要惦记着我的好姐姐”他说着,已哽咽得语不成声。

    两滴大大的泪珠顺着富察氏颊边滚淌到她的耳边。许久,她才呻吟了一声,说道:“好兄弟为着皇上,我支撑起来就是。”傅恒强忍着钻心悲痛,又好生抚慰一阵,也不敢回说张廷玉请安这些小事,便忍悲告退。乾隆却跟了出来,带着他到延熏山馆小书房,唏嘘感伤了一会儿,问道:“听说你家福康安也出天花,现在情形怎么样?”傅恒此刻知道乾隆心里悲伤,如何敢说实话?因道:“棠儿来信了,也是很凶险的呢!不过去痘神娘娘庙,说抽了个好签,也只看他的运道怎么样了。”

    “直隶总督来报,这次传瘟痘,全直隶境有十万人丧生。”乾隆语气沉缓,神情黯淡,说道:“朕的爱子也唉!朕想,他比别的儿子不一样,其实就是朕的太子。还是要抚慰活人,所以,要加封个爵位。这事你不便出面,朕下旨给纪昀和张廷玉,让他们合议拟个谥号,要封亲王。这事你心里有数就是了。”

    “是这是皇上格外高厚之恩,七爷九泉有知,一定会沐恩怀德”

    乾隆叹道:“不要讲这套话,这还是为了安慰皇后的心。”他顿了一下,欲言又止,其实他心里隐隐觉得,有人在传染天花上做了手脚。先在顺治朝,就有人把天花病人衣物带进宫中,图害康熙。这次宫中防范慎之又慎,仍是逃不了这一劫。汪氏、高佳氏都无子息,疑不到这上。但疑那拉氏,那拉氏的儿子永也染上天花,现在还在险境之中,她亦犯不着做这恶事想着,摇了摇头。又道:“朕已十几日没有听政了,从明天起,还要视朝。办起事来,心境就会渐渐好起来。你是朕最信得过的,又是至亲,除了办差,还要多进来和皇后说话,分她的心,慢慢也就将息过来了。”

    “奴才省得,主子放心!”

    “跪安吧!”

    “是”

    乾隆待傅恒退出,方慢慢踱回富察氏房中,见睐娘正一匙一匙喂参汤给皇后喝,已是放下心来。皇后喝了半小碗,见乾隆进来,便不再喝,用微弱的声气儿道:“不用了,睐娘扶起我来。”乾隆忙赶上来,双手扶住富察氏肩头,说道:“别,你我讲这礼数做什么?你只管躺着,我们说话儿。”

    “是,我就遵旨了”

    一时夫妇二人沉默相对。

    “皇后呀,”乾隆望着窗外冬云密布的天穹,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悠悠传来:“前几天批给刘统勋和尹继善的自劾奏章,朕就说‘完人难得’。如今轮到自己,朕也要好生反省一下。不但臣子奴才,就是君王主子,不落点遗憾也是难能的!”皇后微微皱眉,关心地问道:“刘统勋和尹继善也出了误?什么处分呢?”“小小降级处分,没啥大不了。”乾隆答道,顺着自己的思路又道:“如今天下,人口越出圣祖时二倍有余,朝廷的岁入超出十倍不止。虽不能说国富民丰,户户小康,可也敢说是盛唐以来少有的富足。四库全书在修,博学鸿儒科要开,遍天下没有强盗贼匪,这些已经能和圣祖爷比肩。文治上头再过几年,还要更好,这是已定了的大局。”他拍拍皇后的手背,攥得紧紧的,叹了口气,说道:“但朕也有遗憾,一是贫富不均,富的太富,穷的还要靠赈济,民业尚不安定;二是用兵无效,庆复一败再败,庸臣误国,丧师辱君,花了许多冤枉银子,大小金川至今不宁,更不必去说西域;第三条就是你。”

    皇后睁大了眼睛,惊愕地说道:“我?”

    “是啊!”乾隆松开她的手,沉重地点点头:“你要有个数,你还年轻,还能生阿哥,但不能立为太子了,只能以嫡子封王——就像琮儿,朕也只追封为亲王——为什么呢?朕今天见你这样,想了很多,我朝自太祖太宗,没有一个是元后的正嫡之子继承大统的。朕是强违了天意,要行先人所没有做到的事,邀先人不能获得的大福——这个话世宗爷也曾说过,但朕没有真的听进去,以至于前边夭折了端慧太子永琏,今日又断送了七阿哥,这不是朕的过错:把你也折腾得七死八活,朕心里也终日不宁,这又何必呢!”

    皇后垂下了她的眼睑,沉思了许久,说道:“皇上这是实实在在为我着想。我哪有不知恩的。不过,我自觉心血已经干了,再生阿哥是不用想了。皇上说的那些大事我不懂,但这四海天下越来越富,瞎子也能看见。我要能再多活几年,还要看您派哪个大将军出兵喀尔喀,要看你五凤楼阅兵,要看你听到红旗报捷,恩诏遍沛天下!所以我不想死,只想再陪你看看江南。尹继善前头那份折子,把南京说得那么好,我真想去呢!”她的眼睛放着微光,突然一笑一叹,“就怕我没那么大福,见不到石头城上的月亮呢!还是那句话,我要个孝贤的谥号,就死了——”

    “不许说这些!”乾隆一手捂住了她的嘴。

    刘啸林从江宁赶回北京,已是将近年关。北方人最重过年,自腊月二十三送灶神起始,无论贫富家家忙年儿,贴钟馗、做年糕、熬祭肉、扫房子,蒸盘龙馒头,挂冬青柏枝,闹得不亦乐乎,直到年二十九才忙着赶到张家湾,带了许多年货来,这才知道自大毛、小毛死后,曹雪芹就身子发热,不思饮食,已经卧床不起一个多月。进了腊月,又添了咯血的症状。刘啸林自己也是上了年纪的人,眼见芳卿束手无策,还要应付曹家本家来要账的爷叔兄弟,心里横竖不是滋味,在张家湾驿站乔家店住了一宿,又同着玉儿一道去年市买了些香烛佛像,鲜鱼果品,灯草灶柴,看着玉儿帮芳卿剁肉宰鸡。刘家的人已是等急了,派了他兄弟套车接他回京,这才来和雪芹告别。

    “雪芹,”刘啸林叫芳卿把火盆儿靠床挪挪,叫弟弟在外等着,坐在曹雪芹身边,说道:“今天是除夕,店里打烊,你这里又是这样,我得去了。你那么大的学问,用不着我寻便宜话安慰,着实要自己保重些儿。人,一辈子都有个走运背时的时候,我看你现在是走到了锅底儿,随便朝哪边迈步,都是朝上走昨儿来我看你气色不好,心里还着实有点怕。今儿看,精神好多了,脸上也有了血色。可见这是一时之灾。欠他们那几两银子不算什么,芳卿只管挡着,七八十两现在还不至弄穷了我。过了元宵节,我约上畸笏翁他们一道儿来看你。”

    曹雪芹双目深陷,瘦骨嶙峋的胳臂搭在被外,干涸得没有光泽的眼盯着刘啸林,用浑浊的声气说道:“这里不要费心了吧,有芳卿照料,那边玉儿两口子还说过来陪我吃年饭。我不寂寞,不难过这么远道儿,天又时不时下雪,叫叫朋友们别来。开春我要不死,还回城里,我们的桃花诗社还要办下去林黛玉是林黛玉,曹雪芹是曹雪芹,您老总爱拉到一起说。”恰玉儿着一筐子冻梨进来,把筐子向地上一,说道:“嫂子,我拿来的红烛放在门阶外头,还有风干茄子蒂儿,你把它拿进来摆在烛台上,外头又在飘雪,看打湿了——我说曹爷,老探花儿,你们就不能拣着吉利的说:大年三十儿,死呀活呀,赤口白牙的,是什么话?你越活越糊涂了!”刘啸林也和玉儿相熟的,笑道:“是是!你说的是,不说这些了!”他俯下身子,说道:“那个褡裢包儿里是石头记全本,连我们的批评一字不缺。我抄的那一本留在了南京。永茂书店贾老板很看重这书,叫我连批语都誊了上去,说要精精致致印出来,爷能扬名,他也能挣一笔。不过,现在到处都在收书,几个省的巡抚都出告示,稗官一般局子都不敢印,印这么大的书,又要好,得三千串制钱,一时也筹不起来,所以要稍待一下。你一点不用犯急,等你病好,我准叫你看一部齐齐整整的样书!”曹雪芹一边听一边干咽着唾液,微微颔首说道:“我明白,我心里清亮着呐难为你凑了我们几家余钱,走这一趟南京。钱不够原是料得的,还有许多料不得的,我也心里雪亮。记得宜泉的诗么?‘琴裹坏囊声漠漠,剑横破匣影铓铓’,那也只是一时之事,一时之情。我是怕,一时我有什么——”他看一眼正往神案上摆果子的玉儿,“——不测之事,这一腔多情,就只好‘翠叠空山晚照凉了’。”刘啸林苦苦一笑,说道:“我比你大,还不肯这么胡思乱想呢,好生养着,我不久就来的。”又劝慰几句,出门乘车而去。

    “雪芹我们没能耐,不过还是有几个好朋友。”芳卿手里剥着白菜帮儿,看着雪地里越去越远的大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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