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5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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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钟麒气得浑身乱颤,倏地转脸怒视庆复,还要往下说时,乾隆怒道:“你两个都给我退出去,什么时候想清楚自己的罪过,再见朕说话!”讷亲见乾隆兀自望着二人背影出粗气,忙笑道:“主子息怒,依着奴才见识,说不定要被岳钟麒说中了呢!”
“唔?”
“奴才瞧那庆复有点外强中干似的。”讷亲说道:“当日报捷之初,庆复就言语支吾,一会儿说‘班滚面部刀伤十余处而亡’,一会儿又说‘班滚自尽,正行搜剔辨认’,万岁爷曾几次下旨责令其复奏,后来才有烧死一说。焉知不是庆复拉几个证人搪塞旨意?岳钟麒驻守四川多年,于大小金川诸部经常周旋,平日相处得还好。西海之役,莎罗奔还亲率三百藏军到他的奋威将军行辕里听从调遣。况且岳钟麒是戴罪之身,素来与庆复又没有过节儿,犯不着冒险讦攻庆复。所以以臣之见,班滚未死,倒是有几分真实可信的。”
乾隆望着外头飘忽不定的霏霏细雨,呷了一口茶,皱眉一叹说道:“山东逃了‘一枝花’这群逆贼,朕心里不快。直隶、淮南闹水灾,又不知道现在蝗情如何,连日来尽是不好的信息,所以心神有点不定,容易发火。傅恒可以代朕去抚慰一下岳钟麒,告诉他只要不是妒功诬告,朕不管班滚死活都不计较他。也去看望一下庆复,果真班滚未死,要他早上谢罪折子——若等到有部议参他,朕就难以包容他了。”
“是!”傅恒忙躬身答道,“奴才也听说班滚没有死。这是给庆复办粮的湖广粮道李侍尧来信说的。方才讷亲说的,奴才也觉得很有道理,烧死几百叛民,其中恰恰就有班滚,这事儿也显着离奇。”乾隆笑道:“李侍尧——是跟你在山西打黑查山的那个通判吧?”傅恒忙道:“是——他是皇上特旨简放的同知官儿,皇上于他有知遇之恩。他说班滚未死,金川之难未已。皇上必定兴天兵征讨。求奴才调他到军中效力。”乾隆想起李侍尧在考场落第要求面试,自己亲自作诗罚他山西去任“判通”的往事,不禁莞尔一笑。
张廷玉今日在家里当众吃了乾隆的软钉子,心里不是滋味,后经皇帝这么一解说,当下便觉得心头浮云为之一扫,他是极深沉的人,一边心里琢磨,顺着乾隆的意思缓缓说道:“蝗情的事主子不用多虑,九月初六初七直隶、山东下了两场霜,蝗灾已经没有。兖州府仅在孔林就扫出虫尸十万斤,归德府把虫尸堆积起来,据奏竟有百万余斤!臣已经叫户部知会闹蝗省份府县,一斤粮兑换一斤蝗虫尸体,聚而焚之。这类虫灾闹起来,凭人力扑灭是不成的,但天要扑灭它,下几场霜,就全都冻死了。”庄有恭奇怪地问道:“学生沿途也见了告示,只是心里诧异,朝廷为什么要用库粮去换虫尸?”张廷玉微笑道:“民间掩埋蝗虫尸体,这样处置不彻底,常有第二年再起蝗灾的,收上来烧掉就绝了根,也能知道多少蝗虫多长时间闹了多大的地方儿,何惜乎这几斤粮呢!”乾隆点点头道:“你想的很是,所有闹灾地方以后就这样办理。蝗虫之灾这次仅限于山东,都是因为山东的大小衙门主官不敬天命、不修德政,因此招至天惩,殃及百姓。岳浚首当其责。念其于灾起之后扑救赈济尚属用心,着岳浚革职留任,以示儆戒,所有山东官员着罚俸半年以应天变!”张廷玉忙道:“主子虑得周详。但阴阳不协乃是宰相之责,叫下面承担似乎不妥。请主子处分上书房及军机处大臣,并连直隶淮河水灾等天变一应以人事相应,以示天下公器不可亵。”
“好,上书房大臣、军机大臣、领侍卫内大臣这次为朕分谤,略加拂拭也好。”乾隆喟然一叹,说道:“朕成天地栗栗畏惧,敬天法祖,孜孜以求的其实就是大清极盛之世,前番京师雨雹,朕下罪己诏,并不诿过。这次你们担待一点责任,也见你们的诚意——就各自罚俸一年吧。同时免去岳浚以下各官处分,岳浚本人身为封疆大吏,如此奇灾大荒他岂能全然规避?”说着哼了一声站起身来,卜孝见乾隆要回宫,忙进来替他披衣,张若澄捧着一双草木履,轻轻地放在地上,说道:“主子爷的鹿皮油靴都泡透了,只要不是走远道儿,还是穿上这个受用些”乾隆便笑着伸脚蹬履。
鄂善今日一直没有机会说话,乘着乾隆整理衣帽,忙不迭又跪下,刚要说话,讷亲便道:“怎么这么没规矩?主子来了这半日,事情不断头,你就忙在这一时?”乾隆笑道:“他是部里的,见朕一面不易,你不要再呵斥他。”讷亲忙答应一声“是”躬身后退。鄂善道:“奴才说的是急事,主子这一去,明儿军机处回上去,最早后日旨意才得下来——如今天气一天天冷下去,现在下雨还不显着,天一放晴,准得结冰了”他心中慌乱,越发说得语无伦次。乾隆知道他没有单独奏对过,又受了讷亲呵斥之故,便笑道:“越是急事越要从容说清楚。不要忙,朕听着呢!”
“是!”鄂善又叩了头,咽了一口气,口气果然平缓了许多:“如今冒雨修筑河堤,民工手脚都冻了密密麻麻细血口子,一行动就渗血。河工银子已经发到了九分,人们依旧不肯下水。赶到雨停,河上准要结冰,那时辰再出一钱五分也未必招得民工来,这工程就耗起来了,明年春汛一过来,全部泡汤儿。奴才自己得处分事小,这上欺君下虐民可是大事!”他顿了一下,又道:“因无可奈何,奴才卖掉了一处宅子,凑了两万银子,凡下水作业的,加发白面一斤黄酒一斤。粮库竟然不以收价供应,却按市价发卖给奴才!奴才破产为国,真不晓得藩库为什么还要赚奴才这点子钱!另外,河工用的柴炭锅碗也都奇缺,本来都是琐碎事,户部供应为难,奴才也只好上奏天听。”乾隆听着,点头沉吟不语,便目视张廷玉。张廷玉忙道:“户部昨天回过讷亲,他们也有难处。每年过冬京师定要四百万石粮食才得支应下来。现在运到的不到三百万,高恒在山东德州擅截了十万石漕粮,户部正在具折弹劾他呢!因为天雨阴湿,柴炭收购也不容易,户部也确实应付为难。但河工上的事诚如鄂善所言,也是迫在眉睫的事。奴才想,可否从兵部调拨一批军粮、柴炭草料先支应河工,然后由户部和兵部冲消账目就是了。鄂善破产修河理应嘉奖,但河工开支浩大,决非一人能办,该由官出的还是由官出。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乾隆偏着头想了想,问道:“户部是谁管这件事?”张廷玉正追忆间,傅恒在旁笑道:“此人原是翰林院的庶吉士,去年奉特旨调入户部。因学问较好,特擢升左中允的。皇上还夸他写的琊台赋来着!”乾隆已是想起来,笑道:“这不是个管账的人,太迂阔了——叫他明天递牌子见朕。”张廷玉忙道:“是!”乾隆又道:“河工钱粮支用还是要户部出。实在没有,又急用,才能用这法子。凡事一成了例,动辄用兵部的军需那是不成的。鄂善治河急功求成,确乎是辛苦了——你们看看他这双手,都冻裂了,往外渗着血珠儿呢!不是躬亲实地哪会这样?所以朕很疼鄂善。不但要嘉奖,而且要加级。顺天府王满庚已报丁忧出缺,就叫鄂善补上。仍以顺天府尹兼理河工事宜,调集民夫也容易些儿。”
“皇上!”鄂善浑身的血仿佛一下子全涌到脸上,涨得通红通红,颤声说道:“奴才只是谨守本分而已,皇上如此高厚之恩,奴才如何报答?只要钱粮供应不再滞碍,就是下冰水泡着,奴才也要把砖河、滹沱河治好!”说罢,连连碰头叩首。
傅恒见乾隆已经去远,鄂善兀自叩头不已,双手挽起他。他们极熟的人,本想调侃几句贺他升官,但鄂善满手粗糙的老茧刺得他心里一动,便没说什么,只用手拍了拍他手背,转脸对讷亲和张廷玉道:“二位相公,要没别的事,我要到岳东美那儿去了。”讷亲便也起身告辞。
“就不虚留你们了。”张廷玉笑道,“高恒截留十万石粮的折子写过节略且不要报,留下来斟酌一下再说。”说罢亲自送讷亲和傅恒出府,到月洞门口才停步踅身回听雨轩。庄有恭站在门口等候着,见他从微雨中走来,忙下阶双手搀扶他,边走边道:“太老师慢点——学生有点不大明白。山东平度颜希深擅自开仓赈济,高恒擅截漕粮,都是职官擅自越权的罪过,事情明摆着的,怎么只见军机邸报登出,不见朝廷处分?”
张廷玉在庄有恭搀扶下坐在安乐椅里,不胜疲惫地长长叹息一声,抚着前额上稀疏的白发,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异常苍老深沉:“这是先朝有例的。当年于成龙在清江擅自开仓赈济灾民,部议夺官、锁拿京师议罪。圣祖爷龙颜大怒,说于成龙一门贤良、爱养百姓、为君分忧,本当褒扬,反遭弹劾,连索额图都被扫得一点面子都没有。如今军机处里我与鄂尔泰的位置和当年索相是一样的。贸然循着这例保叙请功,皇上也许说这是沽名钓誉,拉帮结派;若照章程处分,皇上或许又搬出于成龙前例申斥,岂不是自讨没脸?所以先刊在邸报上,不言是非,放一放不妨。”庄有恭没想到这么件小事张廷玉竟深思熟虑如此周详,不禁由衷佩服。太老师为相四十余年,同朝为官的革的革、罢的罢、抄的抄、杀的杀,惟独他荣宠始终,岿然不动。思量着,却笑道:“悬的日子久了,皇上恐怕要问的。”
张廷玉听了一笑,却没有再说话,眯缝着眼望着天棚,许久,只粗重地透了一口气。此时天已黄昏,云色晦暗树影萧索,缕缕冷风透门而入,掀得墙上字画簌簌作响,更显得寂寞难耐。庄有恭本来求问自己前程,见太老师如此冷淡,便讪讪地干笑道:“我就要回河工上去了。太老师,有余暇给我写一幅字儿可成?”张廷玉点点头,养了这一会子神,他的精神好了许多,扶着椅背站起身来,说道:“我这会子就给你写。”一边挽袖濡墨,又道:“你的心思再明白不过,想进翰林院也很自然,你是状元,立马就能授侍讲学士,然后放几任学政,稳稳当当做一个太子少傅、太子太傅,门生多了,捧场的自然多,不但面儿上光鲜,升官也是极容易的。只要不出纰漏,十年内一个汉尚书是跑不掉的——可这都是一厢情愿的事,你懂么?”说着目视庄有恭。庄有恭正喜滋滋地抚着纸,听到这里不禁怔住,微笑道:“请太老师训诲!”张廷玉将笔放在墨海里,取过案头一把扇子,展开了,只见上面写着:
能慎独则器自重
一笔仿米楷书十分端正。张廷玉笑道:“你的想头并不过分,多少二甲进士都想走这条路,何况你是状元!但你太热衷了,中状元神志失常,连皇上都知道了。人主不怕臣下热衷功名,但人主聪敏过人,国家升平,求才不免就苛一点。国家重器亲戚父子间尚且不轻授受,何况你一个汉人进士!所以我放你外任,一则做事容易见功,二则做事不见功,离着皇上远,也不易见罪。待到真做出大事业,挣得大功名自然另有一番话说。后生,你说是不是呢?”
一席话说得庄有恭满面羞惭,红了脸,扶着纸的手也微微打抖。他方才心里一直不服,自己也在河工,也是满手老茧腕背上血痕累累,就坐在乾隆身边,偏偏却表彰了躲在侧影里的鄂善,此刻才明白皇上对自己另有一份苛求!半晌,才讷讷说道:“老相国这话,学生如醍醐灌顶。中榜那年,确实是和几个同年吃酒多了,所以失态了。但这个冤没处告诉,学生只有自己加勉,兢兢业业为朝廷做事,以求功名之心修养德性,不辜负太老师栽培苦心。”
“这就对了!”张廷玉那核桃皮一样满是皱纹的脸上绽开了笑容,援笔濡墨,在宣纸上写了尺幅大小两个字:
戒得
又密密缀上几行小字,“乾隆六年十月壬午,庄思泉公嘱余作字。因思及昔年扈从圣祖幸避暑山庄事,得此二字。昔年亦是同季同时,是日雪大如掌,风啸如狂,圣祖垂戒诸子于戒得居。吾辈臣子,思及‘戒得’之义,可不慎乎?”
写罢,正觅图章时,却见小路子抱着一叠文书跟着一个太监进来。张廷玉问道:“小路子,怎么这早晚来了?你的腿怎么了,看着有点瘸?”小路子小心地把文书奏折放在长条卷案上,笑着回道:“院里苔藓贼滑的,摔了一跤,又防着湿了这些宝贝,腿就有点扭了筋相爷正写字儿呐,这可是我的好福气,我这就要放外任办差去,跟了您这几年,总见您给大员们写字儿,我官太小没敢张口。今儿既凑上来了,求相爷给点面子,另禀相爷,我如今改名字了,还是万岁爷亲自起的呢”说着便将乾隆去军机处“觐见”的情形说了。张廷玉是素来不轻易给人写字题句的,今日给庄有恭写条幅,已觉破例,正思量着婉拒,听是乾隆给肖路正名,便改了主意,笑道:“我的字并不好,官做得大了,人们就虚捧起来,其实自己心里明镜一样,因此只好藏拙,倒也不为拿大的。今儿你既有福气觐见主子给你定名字,我索性也给你凑个趣儿。”便又扯过一张小一点的纸,心里想:这是个地道的土佬儿,如今又放外任,应以君子小人之义儆戒,便写道:
行仁义者为君子,不行仁义者为小人,此统而言之也。君子中有百千等级,小人中亦有百千等级,君子而行小人之道者有之,小人而行君子之道者有之。外君子而内小人者有之,外小人而内君子者有之。大道无恒,唯修德而已矣。张廷玉谨识。
笔走龙蛇似的一篇草书,墨汁淋漓地递给了肖路,说道:“你初入宦途,又是捐的官,千言万语,也只是要你做个君子官,造福一方立功圣朝,也就不辜负我这一片苦心了。”
“谢相爷赐字,谢相爷教导。”肖路高兴得满面红光,双手接过那纸,小心吹干了,说道:“我原是德州客栈的小伙计,能有今日,全亏了杨大人和相爷的提携。杨大人是第一清官,相爷又是第一名臣。你们都是君子,我也不好意思当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