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4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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昼站着发呆,悄悄拽他们衣襟,三个人便在草垫子上跪了。弘昼偷看那牌位时,只见上面写道:
忠敬诚直勤慎廉明贤故怡亲王讳胤祥第十三神王
看来是清晨雍正重新亲书,十分精神鲜亮。尤明堂捧敕直身站在允祥箦床前,看着弘晓和允禄等人将神主牌位请出安放好,向允祥遗体一躬,走到允禄面前道:“十六爷,您知道我跟十三爷情分不寻常。请您代捧一会这敕书,容我放肆,先给十三爷磕个头。我心里这会子刀绞似的,站都难站定。”
“我知道。”允禄接过敕书,“你也该当如此。只不要哭,一开哭方苞衡臣鄂尔泰他们也都忍不住,我也听不得”说着便拭泪。
尤明堂躬着身子到长明灯前,端起清油注了一点,泪水已是扑簌簌滚落出来,伏身叩头下去,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两只手爪都抓在湿漉漉的砖缝里死命地抠挖,只是不敢放声儿。弘昼忙对弘晓道:“快扶起尤大人,到我们棚里,索性叫他放声,这么着老尤会伤了身子的。”弘晓忙上前搀起他,踉踉跄跄扶到灵棚里间,那尤明堂是礼部老官,始终没敢放声,外间只听他时断时续强抑着的哭声。唯是如此,更令人觉得揪心难过。李卫眼见方苞也要掩面放声,忙大声道:“举乐!”
立时乐声大起,顿时缓冲了灵堂上悲凄沉闷的气氛。允禄走到弘时三人面前,说道:“礼成,起来吧,地下湿气太大。”又道:“老三办得不错,都已经就绪了,彩棺也快到了吧?陀罗经被皇上一会儿亲自带来。”弘历弘时都没言声,弘昼却道:“三伯伯一夜连来点点卯也没有,只怕这会子酒还没醒呢!这里的事都是李卫一手操办,人手不够,李卫连夜七拼八凑起来。亏了还是亲兄弟,要是外臣,还不知怎么样呢!”
“他竟一夜不来!”允禄大惊之下继而大怒,“他说要过来照应,叫我们在衡臣那里只管议,打包票这边不误正事。难道他回府就病了,再不然就是在马上摔死了?”弘昼听得一咧嘴,像哭又像笑,说道:“告诉十六叔一句话,三伯伯保准是吃多了酒。昨个儿是他四侧福晋的生日,还不到三十岁,出落得像个小丫头,又伶俐得能写诗会填词——”他咽了一口口水,“天塌下来,他也不肯扫了她的兴儿的!”正说着,见允祉带人抬着彩棺,还有一小车藉草进了二门,弘昼便住了口。允禄只装没有看见,一转身便进灵棚去劝尤明堂去了。
允祉昨夜确是吃醉了酒。他原说回府点一下就走的,四侧福晋新编的几个曲儿要演,硬要他润色。他刚从园里回来,又不好在寿筵上说允祥的噩耗,天上的雪又正下得紧,一点托词也想不出来,不合吃了几杯,反而勾起兴来,吃酒吟诗听曲赏夜雪,竟忘了允祥的丧事。此刻见众人已布置得齐整停当,允祉也不免面带愧色,忙着到允祥灵前施礼,默默祷告几句,指挥着众人在牌牓前又支起柩床,亲自抱了藉草细细铺了五层,命三十六个人抬着沉重的彩绘楠木棺稳稳放了上去。他也不怕脏,上前亲自揭了蒙在棺上带着雪的油布,双手抱着出了正堂。恰在此时,雍正带着朱轼冒雪从二门进来,高无庸疾步前走,高声道:
“圣上驾到!”
顷刻之间,两厢庑廊丹陛之乐大作。张廷玉带来的畅音阁供奉们建鼓编钟齐击,箫琴笙笛共扬,哀乐悠远凄漫在纷纷大雪里,与方才灵棚鼓吹的俗调迥不相同,一曲未终犹自绕梁一曲又起增人愁绪。雍正满意地看了一眼允祉,徐步走至允祥床前,为长明灯续油,拈了香三鞠躬,亲手将香插好,退到一边。尤明堂大步上前展开祭文,略舒了一口气便朗声宣读。此时院中数百人,除了雍正全都齐跪在地。但那祭文是国子监祭酒张照所撰,有名的大才子,纯用先秦四言古雅之句,写得妙笔生花,可惜读时人们很难听懂。雍正却听得极为肃穆,待到收束,尤明堂已涕泪满面,提着嗓门读道:
王也其灵,唯鉴朕衷。从兹一别,人天相绝。身虽相违,心依旧榭。澍蕙芳芷,其香不灭呜呼哀哉,述此宸怀,王其尚飨,俎豆绵长
至此雍正已是泪流满面。允祉是奉旨主持的,见尤明堂读完祭文,方从忡怔中醒悟过来,却没见允禄递上来仪单,拉拉允禄衣襟,允禄却不言声。他情急之下喊一声:“举哀!”不料允禄同时也喊一声:“点神主!”
二人一齐发仪仗令,却又不一样,立刻引起院中一片窃窃私议。雍正顿时红了脸,此刻却不便发作,见弘晓捧了牌位来,从高无庸手中接过朱笔,在“神王”的王字上点了一点。允祉生怕再喊错,看允禄时,允禄也不言声,一时都僵住了。倒是尤明堂见机得快,哀哀已是痛哭出声。弘晓“哇”地一声扑到箦床上号啕大哭,张廷玉顺势一句“举哀”,满院的人立时大放悲声,马马虎虎将方才的僵局掩了过去。雍正狠狠瞪了允祉和允禄一眼,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随众也哭,但无论如何已减去了悲怆之气。
接着便是装殓入棺。偏是那棺材盖儿怎么也揭不开,几个太监累得满头大汗,后来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上头钉了两个钉子,于是又拔钉子,叮咚了半日,才算把允祥安殓进去。雍正气得手都是哆嗦着,兀自奈着性子把一床陀罗经被搭了允祥身上,至此乐声虽然还在回荡,人们已是哭得没了精神。只是弘晓已经哭软在地下,双手扒在棺材边呼天抢地,不许人盖棺。
几件窝囊事平安过去,允祉已经平静了一点。棺材里躺着的这个弟弟平素与他相与得很平和,既不知心,也算不上疏远,但不知怎的,他无论如何起不了悲痛之情。看着弘晓扑棺恸号,那只带着大扳指的手敲得棺材咔咔直响,他竟突然想到李汉三说的“痔疮”笑话儿,竟尔“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一来连张廷玉也忍不住怒火填膺,跪在棺旁,一手扶着哭得发昏的弘晓,恶狠狠盯住了允祉,说道:“诚亲王爷,您有心搅和,不如回府去!”
“三哥太不像话!”允禄脸气得发青,“你这么没人伦,我站你远点!”
允祉此时才意识到犯了众怒,顿时面如土色,后退一步,说道:“我怎么了!我招惹了谁了!”
“你招惹了十三弟在天之灵!”雍正回过头来,他额前的青筋崩起霍霍直跳,低声吼道,“别人哭,你笑!朕都听见了!你一夜不睡就昏头昏成这样?”
至此已是乐止哭歇,灵堂里外静得只闻落雪沙沙,所有的人都吓呆了。允祉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讷讷说道:“十三弟,你是见证你知道我的心”“你就别假惺惺了。”允禄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大约主子还不晓得,三哥昨晚陪他的小老婆过生日,根本没顾着过来。你大约难逃这‘违旨欺君’四个字!”
“有这种事!”雍正本来已是气得魂不归位,被允禄左一句右一句撩得怒火冲天,咆哮道:“你眼中既没有朕这个皇帝,朕也瞧不上你这个臣子。你眼中既没有允祥这个弟弟,允祥也未必稀罕你这哥子!你大约是想定了,朕已经处置了阿其那、塞思黑、允和允,不敢再料理你?你错了,我们皇族也就如一棵树,就算是金枝玉叶,疯枝子病枝子有一根,朕就剪一根。”
“那是!”允祉惊到极处,反而横下心,抓住雍正最后一句话的毛病,立刻反唇相讥:“皇上脾性我从小看到老,小时候您玩荷兰老鼠打架,败的被咬死,胜的你再打死。只要被皇上盯上了,逆着也不顺眼,顺着也不顺眼。总归都打下马践到脚下,才能叫你出气就是!”雍正紫涨了脸,用极为轻蔑的目光盯着允祉,他的声音倏地缓和了,像外边的天气一样又阴又寒:“好嘛连朕小时候踩死蚂蚁的事你都记着账!这话何其耳熟,同曾静似乎如出一辙?你是君子?当年大哥魇镇二哥,怎么你借给他邪书?阿其那塞思黑闹八王议政,你又是个什么角色?你的儿子弘晟天天往阿其那府跑,都商议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朕已经容让你多少年了,你就不晓得‘感恩’二字!你快点滚回你府里,朝廷自然有人议你当得之罪,别叫这里的人都恶心了你!”
允祉望着那张毫无通融余地的面孔,高傲地崩起嘴角,任谁也没听清他说了句什么。他用头象征性地“磕”了两下,起身头也不回地去了。
“伪君子!”雍正望他的背影恨恨说道:又望了望允祥的棺柩,说道,“朕必治他的罪,给十三弟出气!”
接连三天辍朝为允祥治丧,在紧张又不安的气氛中过去。天上的雪却没有停,断断续续地仍在下着,只是势头已经没有那样猛烈了。朝臣们在礼部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地进怡亲王府吊唁,又拖着沉重的步履出来。在一般人的心目里,雍正性格躁急暴烈,刻薄忌猜不能容人,唯独允祥和允祉两个人的话还听得进去,往往有触怒了皇帝的,私地里去求允祥,再不然备一点雅致点的礼去求允祉撞木钟,也能挽回天心。三天之内,允祥薨逝,允祉得罪身在不测,好像皇帝身边又熄了两盏灯,宦途变得更加不卜吉凶。
第四天早晨,都察院左都御史孙嘉淦来到衙门。
这是他从云南回来后第一次到衙视事。从雍正三年,他以右副御史身份兼着云贵川观风使,一直驻节在外,又亲赴广州主持审询凌氏残杀九命焚庄灭尸一案,直到捉到包庇罪犯的年羹尧。当时年羹尧一案尚未爆发,年家一门炙手可热,两广总督孔毓徇是有名的耿直臣子也办不了这案子。孙嘉淦下车第一件事就是封年家的门,打掉年希尧的威风,几次亲临栗家湾勘查现场访询乡民,又一举擒获年希尧派来的刺客。雍正派图里琛兼程赴广州提调人犯,孙嘉淦已经将凌氏一门十人和年希尧等八名犯贪官员绑赴朱雀桥,请王命旗牌全部杀掉,连威风十足的图里琛也扫兴而归。孙嘉淦返回云南,又恰遇杨名时被参劾,同时接旨奉调回京。他偕同杨名时回任,原也打算死命谏诤雍正的新政。加上雍正元年他在养心殿与户部尚书葛达浑打钦命官司,犯颜直陈时弊。因此他人在外省,已是声震天下名满京华的人了。有些先声夺人,听说他正式到衙视事,一向拖沓因循了的都御史衙门大司官、御史、监察御史们没有一个敢迟到的,早早就在衙中候着他了。卯正时分,听得外边一阵锣响,官员们一个个结束停当,都到衙门口相接这位都老爷。见他恭肃哈腰出轿,从容拾级登阶,心里都是一紧。
“不要这样。”孙嘉淦显得很从容,口气一点霸道也没有,面对一干躬背控腔的大小官员徐徐说道:“大家可以随便一点。孙某走的时候是姓孙,回来还姓孙么!”将手一让,请众人都到大堂,“我们也是久别重逢,见一见儿,我还要到大理寺观审李绂谢济世。来来来,都请坐!”说着自己先坐了公案侧边。
众人原想他不知怎么严肃冷峻的,至此身上都轻松了一下。分着议事次序都坐了,右副都御史英诚是孙嘉淦的同年,比众人随便,亲自沏了茶送到他跟前,笑道:“孙大人,你在外头是个包龙图的名声,回京来又一客不见。老实话,连我也有点怕你。老实说,你这张尊范一丝笑容没有,我也怵呢!御史衙门清寒,比起六部消闲得多。我就从没见过人来得这么齐,这么早的。”
“该说你们说,该笑你们笑,我生就的这副脸,你们不要计较。”孙嘉淦晃了晃冬瓜一样泛着青色的脸,语气还是那么干巴,“但御史衙门不是个闲衙门,这正是我想说的头一条。我先前在户部也有这个看法,现在不。其实我们都是在这里‘等’。等着哪一省哪一府出了案子,有人举劾,这里才动。这样子我看也不必设这个都察院。”他顿了一下,拱手道:“皇上圣明在躬,整顿吏治,正是御史大显身手的时候。自从有了养廉银子,大家也都不很穷,更用不着仰着外官的鼻息过日子,坐在这里吃闲饭,别说皇恩,也对不起朝廷的俸禄!——这几天下雪天冷,就不说了。签押房的书吏把人分一分,分成三拨,一拨去外省,一拨到六部,体访民情,纠察吏治;一拨留院汇总,该建议的,该纠弹的,该谏议的理出头绪,我们有权处置的,就地就时办理,这么着还闲得起么?”
孙嘉淦轻咳一声,见众人都侧身听得凝神,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说道:“我学生年轻,没有赶上一睹前辈名臣风采。唐赍成上书北阙拂袖南山,郭琇于千人大筵上当面弹劾权相明珠,才过去几十年,现在已经难见这样的人。所谓‘文死谏’,正是御史的本职,所以如果胆小,你趁早儿卷铺盖走路。还有一等人也不可取,事无巨细轻重,见了就写,把些鸡毛蒜皮的事一个劲做文章,自己都轻贱了自己,叫别人如何瞧得起你?谁再敢弄些‘某人贪贿二两银子’,‘某厨所制御膳甚咸’,‘某官朝会时咳嗽一声’之类的东西搪塞,我孙某就先弹劾你个‘琐碎亵渎’!”
他长篇大论,还要往下说,一抬头见刑部谳审司堂官陪着刑部尚书卢从周进来,便道:“其实我要说的就是三条:诚心辅佐朝廷;敢言;不挑剔。今儿人到的齐,由英诚老兄主持,你们议议。有不是处可以商榷。”说罢站起身来一揖手团团一拜,便和卢从周联袂出门升轿而去,都察院会议向来开起来扯皮连筋没头没尾,他这么利索,众人都不禁爽然。
卢从周和孙嘉淦来到部院街大理寺衙门,刚刚过了辰初时牌。其余衙门都倾巢出动在门口扫雪堆雪人,唯独大理寺门口三步一哨五步一岗,戈什哈们手按腰刀目不斜视站在踩得结结实实的雪上,靠石狮子旁还有两队善捕营的御林军,黑鸦鸦站在雪地里雁序排成八字,气氛显得十分森严肃穆。见他们二人哈腰下轿,一个门官高唱一声,“孙大人卢大人到!——放炮开中门!”便听三声沉闷的炮响,中门哗然洞开。二人忙一揖让拾级而上,已见大理寺卿高其倬率着几个会属迎了出来。高其倬却不似孙嘉淦那样深沉严肃,永远是一副似笑不笑的顽皮相。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