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4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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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昔有浮躁之病,今罕见矣”诸如此类的话头,父皇反复批给自己看,是什么意思呢?皇阿玛虽然几次说过“弘历要懂得为君之难。栗栗懔懔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即如此也难免差错,粗率大意就更不可谅了”。“你是国家之宝,要善自珍爱”。“放胆做事,但存正大之心,朕不是庸主,断不朝三暮四”——但总观熙朝,皇帝爱太子,远远超过了皇阿玛爱自己,结果还是废了。一路上出的事,已使他对弘时百倍警觉,他在众人面前又这样拼命做事广博人望,真令人不寒而栗!思量着,脸上已没了笑容,却叹息一声道:“皇阿玛是病身子出京的,我真担心。离开南京前,我访查了几次,总不得个好医生。十三叔我也着实惦记着,这几日可好些了?”尤明堂哪里知道刹那间弘历转了这许多念头,一躬身说道:“怡王爷也惦记着您呢!昨个我去清梵寺请安,王爷还说,‘弘历在外头时日不宜太长,我已经写折子请皇上早些叫他回来。’我说,‘李绂那里已经递来滚单,明日就可到京。’王爷说:‘他们小弟兄几个,从小就在我膝上玩耍,我真想他,回来叫他一定抽空儿来看我。我这身子骨儿,不定哪天就随先帝爷去了。’”
尤明堂说着,已是神色黯然。弘历听得心里滚烫酸热,两滴泪在眼眶里转了几转,还是淌了出来,忙拭泪笑道:“待会儿见过三哥和张相,我就去清梵寺。”正说着,便见弘时满面笑容,和张廷玉联袂进了驿馆二门。弘历忙站起身来疾步出迎,就天井阶前给弘时打个千儿,起身又打一千,说道:“三哥,您来了,叫我好想!”又对张廷玉道:“老相越发瘦了,不过精神还矍铄!”
“老四,着实辛苦你!”弘时一把挽住弘历,“晒黑了,也瘦了些。德三上次来京,给我带的鹿胎、人参——我说给你要的药——看看都不合你用,也不是节令儿,叫他办了八两牛黄、一斤麝香,还有点冰片,叫人带了南京去,来信说你已经不辞而别。你可真行,这么热天儿微服赶路!不过看上去精神满好的——回来了,先好好歇歇,身子骨儿是要紧的”他觑着弘历,眼中闪着欣喜温柔的光,说不尽久别重逢的兄弟亲情。弘历似乎也十分感动,拉着弘时的手不放,笑道:“多谢哥哥了。你自己也是个热底子,那些药用得着的。你喜欢吃碧螺春茶,这次我给你带了二斤,真正乔婆子家的!留在开封,过几日就送来了”又转脸对张廷玉道:“给你也带了一斤,还有三令宣纸,一盒子徽墨,你可得好生写一幅字儿送我?”张廷玉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说道:“老奴才怎么当得起?爷的字比奴才的强十倍呢!”
君臣兄弟话别寒暄亲如甘饴,张廷玉刘统勋都觉得平常。秦凤梧初入政门接触这些权要人物,看得一阵阵胆寒:就眼前如此雍雍穆穆,揖让谦恭如鱼游水的情景,谁能想到风涛黄河上槐阴老树下那场凶险无比的追杀?他甚至觉得弘历和刘统勋太过疑心,“是不是四爷多心了?”正自胡思乱想,几人献茶入座,弘时端杯用碗盖拨着浮沫问道:“这位先生眼生得很,是新跟了四爷的么?”
“他么?”弘历呵呵笑道,“李汉三,字世杰。幼年随父母到河南光山做生意,后来家道中落入资捐了个监生,随河道衙门当了个幕宾,不但熟知河务水利,文章诗赋也都很瞧得过。河南河道阮兴吾是我的门下,夤缘从我这儿求个出身,就带了京来。”秦凤梧只微微一怔,但他素来心高胆大,又机警过人,就坡儿打滚道:“这是阮公的厚爱,四爷的抬举,小子何德何能呢?后生晚辈,多侍门墙照应。”弘历不等他说完便连连吩咐设酒款待。本来钦差完差回京,朝廷照例不设公筵,以廉俭昭天子之德。但这次一来雍正不在京,不至于酒后见驾;二来这是兄弟相逢,弘历的一片恺悌情分,众人也不便拂了他的美意。略一逊让,弘时张廷玉刘统勋便都入席,秦凤梧执壶殷殷相劝。吃酒间弘历弘时频频举杯互道思念之苦,刘统勋尤明堂满口帝德君恩兄弟敦睦恺悌。张廷玉留心实务,时时向“李先生请教”河务利弊。弘历一头要照就弘时,一头生恐秦凤梧露了蹄脚。秦凤梧说笑打诨讲诗演词,一头打叠精神卖弄学问,一头还要应付张廷玉出的冷题。幸而他沿黄游冶过山水,又读过陈璜所着河防述要,天分又极高,实的虚的连编带蒙,夹着还要吹捧田文镜的治河业绩。一席下来,竟是口蜜与腹剑共酌,杯酒与谎言齐飞。酒足饭饱揖让礼送二人出去,弘历揩着头上的汗笑道:“我素来最怕吃酒,今儿吃酒比说话容易。我看你就改名儿叫李汉三吧!”
是时正是孟夏之仲,天虽过了亥时还不算黑。弘历本来送走他们,立刻就要去清梵寺见允祥的,已经走出房门又退了回来。半躺在竹藤春凳上望着天棚出神。刘统勋和秦凤梧既不能退,也不能说话,只好垂手干站着。
“延清啊!”许久许久,弘历才叹息一声说道,“我们许是错疑了老三了。”
刘统勋和秦凤梧交换了一下眼色,这次路上连连遭遇劫难,普通土匪根本没有这个胆量,也不会有那么灵通的信息,四面八方地集中到弘历经过的地方,准确地强袭,肯定有在朝的权要居中指挥。一目了然的事,弘历一路几次明白无误地疑到了弘时,为什么此刻又这样说呢?刘秦二人本来一无所知,也都是顺着弘历的思路去想的,现在弘历却说“我们”错疑了,这个话说得也怪。略一思量,二人立刻明白,弘历是用官话说私事:他不想张扬这事,也告诉刘统勋和秦凤梧,如果张扬,他不承当“错疑”的责任。思索着,刘统勋道:“四爷说的是,这种事不像亲兄弟所为。奴才们自该慎守谨言,请四爷放心。”弘历坐直了身子,悠然地摇着扇子,说道:“当初疑也不为无因,圣祖爷时兄弟们闹家务,火爆得天下皆知,前车之辙犹在,历历惊心骇目。将前比后,又身处危境,多想想也是自然之理。就昔年闹家务,哥们几个也没有下这个辣手的。天下事诡变机械,万花筒儿一样,也难保有人借端生事,调唆我兄弟相疑也未可知。但你们留意,我方才说了‘许是’二字,并不下定论。统勋你做过刑狱官,捉奸捉双,拿贼见赃,一语既出,这地方泼水难收。我以仁义事君待下,万不可错会了我的意。”他一番话说,像荷叶上的露珠流滚不定,又严密得点滴不漏,两个人都听得心里佩服,垂首称是。
“秦凤梧你是精熟易理的。”弘历若有所思地说道,“君不密则失其臣,臣不密则失其身,是易经里的话吧?其实这个‘密’字不单指机密谨言。它是‘周全’的意思。面面都想清楚了,就有了开锁的钥匙。胡乱用钥匙去捅,把锁捅坏了也就完了。我说的是‘理’,至于‘事’,并不是不要去想。且存着心里去,该用的时候它就是开锁钥匙——明白么?”
“是,奴才们明白!”二人一齐答道。至此,他们才真正领略了这位少年王爷的心胸和智量。
弘历笑道:“那好。从现在起,我们不谈这件事了。统勋明儿就回部,秦——李汉三,你且留在我这里。我给你抬个旗籍,有进身机会就荐你出去。照我方才席上的话,你草拟一封信给开封河道衙门的阮兴吾。他是我的家奴出去的,信可以说透点,不要留把柄就是了。”说罢起身挺了挺腰,吩咐道:“备轿!”
弘时从潞河驿辞出来,原来要打道回府的,中途变了主意,转轿便奔了张廷玉府。本来三贝勒府在鲜花深处胡同一带,张廷玉的新宅就在西华门外,二人差不多一个去向。因此他的大轿落下,张廷玉还没有进院,正在门洞里和几个外省大员说话。弘时一眼瞧见大学士尹泰也在,一边拾级上来,远远便笑道:“尹老相也来了?”尹泰见他来,忙过来笑道请安,几个官也都跟着行礼。弘时一把挽起尹泰,说道:“老相国还和我闹这个——都起来——上回弘昼受了您一礼,弄得皇上好一顿数落,您恐叫我也躬背控腰挨训么?”说罢呵呵大笑。
“就是的,我也正说尹年兄呢!”张廷玉一边揣猜着弘时来意,一边笑说,“他就放心不下继英兄,这也是情理里头的事——你知道,由道员进封按察使,不是我说了算,得省里保奏上来,我们票拟了进呈御览,下旨奉行。你别着急,安徽今年考评,考功司还没有报上来呢!但有一线之明,总不教你失望。不然嫂夫人那里我连茶也吃不上了。”
弘时一听就知道这个尹泰又来给二儿子尹继英撞木钟求官。尹泰三个儿子,长子早夭,三公子尹继善多才多艺干练聪慧,二十岁上便是两榜进士一甲及第,由翰林院编修外放知府,而道台,而布政使,到当巡抚时年纪尚不满三十岁。起初做官,不能说没有沾尹泰的光儿,但后来政声卓起,无论在江西剿匪,在广东杀贪,在南京理财治河,昌明圣道作养士人,竟是拿起甚么,甚么第一,把老爷子的名声早盖过去了。可惜的是尹继善不是嫡出,尹泰素来有季常之惧,偏是大太太的儿子继英争不起气来,屡试屡蹶,四十岁头只得捐了个监生。那大太太尹刘氏有气,只管在府里压制继善母亲黄氏,动不动便把老爷子拾掇得魂魄不全。她竟而亲自出马去央求雍正,到底给儿子讨了个“恩荫”。雍正瞧着尹继善的脸,又昔年当皇子时尹泰曾在毓庆宫伴读,不好过指其意,也就成全了老尹泰这番心意。这都是前话,也不须细提。弘时却打心眼里觉得尹泰倚老卖老,不肯给他心里受用,因笑道:“继英的事只是早晚的事,您甭急,我也要在皇上跟前说话的。且告诉你个喜讯,继善晋升伯爵,礼部老尤跟我说,票拟都出了。尖口坝修成,老四本章奏上来,那天皇上高兴得喝了一杯白酒,叫了我去说,尹继善真乃全才,要进贤良祠。又说尹泰也是兢兢业业,又养这么个好儿子,也该进贤良祠。嘿!一门两名臣,同入凌烟阁,我朝绝无仅有,遍查二十一史也罕见的,多咱我登门道贺。老相,把你后院埋的三十年老绍刨出来待我,如何?”
“那是皇上的垂爱,也是我祖上的胤德。”尹泰说道,“老夫和犬子受赐太多了!”他长长的寿眉和花白胡子都微微抖动,脸上露出极为复杂的笑容,像凝固了似的一动不动,半晌才莫名其妙地叹息了一声,拽着艰涩的步履,口中道:“你们忙吧,我走了。唉,我是老了”弘时冲他的背影喊道:“走好!别忘了给我备酒!”
张廷玉洞明世事阅历沧桑,自然心中雪亮,他是百炼钢化了绕指柔的人,自然一切不形于色,当下掏出怀表看了看,对众人道:“三爷来有要紧事,今晚谈不成了。众位老兄谁明天离京,又有非禀不可的事,那就等着,余下的明天从容再谈。”说罢将手一让,众人便纷纷辞去。
“衡臣相公,”弘时随张廷玉进了书房,接过丫头递来的茶捧在手里,劈头一句言语惊人:“我不是个爱串门的阿哥。这次老四在河南境内连连遭人毒手,险些送命,是脱难逃回京城,你晓得么?”张廷玉刚刚端起杯,热水一下子溅在手上,忙放了茶盘,死死盯了弘时一眼,倒吸一口冷气道:“有这样的事?田文镜居然不奏,一路过来的滚单,连提也不提!”“那是为了机密。”弘时声音低沉而又清晰,“详细情形我还不太清楚,老四渡河坐了贼船,在铜瓦渡口上游和水匪周旋了将近一天。附近有打鱼的看见了,报案直到开封府。开封府派人去看,已经是第四天的事,在铜瓦渡口捞上七具尸体,穿着水鬼服装,身带刀伤,刚刚查明这股水匪是个叫黄水怪的领头。老四许是有高人暗中相助——因为水中打捞那么多尸体,船上还有两具都是匪盗,老四又安然无恙!田文镜的禀帖上来,我立刻下了片子叫查找老四下落,又令李绂送弘历回京。我知道的大抵就是这些了。”
张廷玉久久没有言语,心中极是不平静,这当然是天字第一号的大案,从康熙第一次南巡,杨起隆在昆卢院密谋炮打行宫,到现在几十年,天下太平已久。别说皇子,就是寻常商贾南北来往,大肆劫掠杀人越货的也极罕见。出这样的事,他当宰相的首当其冲有着重大责任。但同时,张廷玉心中又起疑云:这么大的事,这位办老了事的坐纛儿阿哥竟然不晓得知会自己一声,越过政府就自行秘密处置,是什么意思呢?李绂和田文镜辖境接壤,二人又正笔墨官司打得火热,偏偏田文镜四面受攻时,可巧就在他境里出了谋害皇子案,这背后有没有别的文章呢?思量着,张廷玉徐徐透了一口气,说道:“阴阳不调匪盗纵恣,乃是宰相之责。我是太大意了。这件事还要直接问问四爷,然后奏明皇上,或由刑部,或交李卫,一定要限期破案。”
“我知道这案子已经十二天了。”弘时扳指算了算松开手,“这不是件体面事——要知道,皇上推行新政,朝野非议得很多。你见过抄报了,湖南、湖广、云贵两广省城里都出了揭帖案。匪人奸徒散布流言惑乱人心,有说泰山崩的,有说太湖泛滥的,有说真主下世的,有说地震的,有说彗星出现的,总之是‘人君无道天象示警’之类的话造得风雨惊心。这种事渲染出去,编戏唱道情的也许竟有的!说到责任,我当坐纛儿的更责无旁贷。但我不想惊动朝廷,也不想给皇阿玛添乱,因为与大政无益嘛!”他呷了一口茶,打住了话头,不时瞟张廷玉一眼,张廷玉拉得绷紧的心弦松开了。无论如何,弘时这片心肠皎然可对天地日月,既想到了维护大局,又想到皇帝身体身子骨儿,算得上思谋周详。张廷玉释怀地一笑,说道:“三爷,政务孝道你都想齐全了。奴才老了,跟不上爷的脚踪儿了。爷这次主持韵松轩,几件事办得都叫人心服。湖广私铸雍正钱一案下来,连湖南粮价也趋平稳,杭州纺工叫歇?首犯拿了解到云贵铜矿枭首示众,我原觉得苛了一点,后来想想还是你对。果然矿工们也都安静下来没敢叫歇。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