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4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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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太大了。我觉得一进河南,人人讲的都是‘门路’,人人后头都有个‘后台’。中州之地,物华文明最早的,怎么出来这种陋习,真真令人纳罕。”俞鸿图笑道:“这也没什么希奇,离北京近么,骑快马两天两夜书信一个往返!北京那边扔一声石头,直隶河南就能听到响儿。那边窗户纸破了,这边就吹风。这就与江南不同。”
弘历没言声,他心里也有同感:李卫那边事权一统,讲究的是政绩,虽然也有人事扰攘,官场气也还正。田文镜锐意革新政治,却又处事僵板,乏了人情味儿,一味硬来,弄得自己四面楚歌。正思量着如何见田文镜促膝谈谈,俞鸿图在马上扬鞭指着前头,说道:“这是铁塔,再过去那高高的土龙,就是悬河了!”弘历一怔间抬起头来,这才猛地发现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郊外。
此时天已向昏,高高的河堤几乎于铁塔塔尖平齐,像一道没有堞雉的长城,乌沉沉压在河岸,由西而来绵遥向东逶迤伸去。闷响的河啸仿佛带着紫褐色的水汽隔堤弥漫过来,与带着水腥的河风扫荡着堤内广袤的沙滩。沙滩上青郁郁的花生秧,碧幽幽的西瓜地,和东一片西一片已经发黄了的麦田,仿佛经受不住这令人发悸的河啸和熏风,受惊了似的随风荡摆着,不时发出瑟瑟的抖动声。西边远处落日正在闭合它最后的余晖,不甘沉沦似的在邙山的剪影间挣扎着降落下去。弘历踏着之字形的台级登上土堤,却又和在堤内的心境不同。田文镜说的一点也不夸张,从堤顶到河床,里边全都用大条石包面严严实实砌了,一色的石灰勾缝,几处凹湾间弘历抠那石头,竟然一块也不松动,细看居然用的糯米粉浆灌的缝。此时菜花汛尚未过完,河堤上半截过水的痕迹宛然犹在,已经落至半槽,放眼向对岸不到一里宽的堤岸望去,浑黄的激流裹挟着杂草、河藻,打着旋儿,一泻东下,涌浪是有人来高,仿佛无休无止地,从河心汹汹排水而来,在堤上激起两三丈高的水花,又无可奈何地退回去,浪声漂没在可怕的啸声中,像一声声叹息被闭掩得无声无息。
“真是壮观!”弘历的袍角被堤顶的劲风撩得老高,眼中闪着惊喜激动的微芒,回头对从侍在侧的刘俞二人道,“你们看看,这要费多少工,化多少钱?田文镜纵然来河南什么都没干,这条堤也就功德无量。他就一千条错了,这一条仍够个模范总督!”“四爷说的是。”俞鸿图也凑趣儿道,“圣祖爷时治河能臣靳辅陈璜,毕生也没有建起这重大堤,奴才也是这么想,老百姓不堪劳役,逃荒还可以再回来。一丢儿秀才罢考,还可以等下一科,那是什么吃紧的事?真该叫攻讦田文镜的人都到这里来瞧瞧!”刘统勋什么也没说,陶醉了一样眯着眼盯着远方,直到弘历招呼下堤才惊醒过来,偶转脸向东望去,见一个人背着手踽踽沿着堤顶走,忙道:“四爷,那个人像是田制台呢!”众人一齐回头,盯了好一阵,那人才走近了,果然是田文镜。他一边走一边眺望河景,没有留心到弘历一干人。直到两丈远近,弘历才在堤腰高声道:“田抑光,口里喃喃地,跟谁说话呢?”
“是四爷呀!”田文镜猛地一呆,才认出来,碎步下到堤腰,台级上不便下跪,只躬身为礼,说道:“心里闷极了,到河堤上走走我就心宽些。”
弘历望了他一眼,田文镜脸色青中透黄,头发都被河风吹得有些蓬乱,额前嘴角满都是刀刻一样的皱纹,却是凝固了的石像一样一动不动。此刻离得极近,他才留心到这位总督竟满手都是老茧,手背已都松树皮一样粗糙。弘历不由得心里一缩,说道:“闷了,我就在开封嘛——”猛地想起自己曾下过逐客令的,便不再言语,一级一级漫步下到堤内。
“方才四爷问。”田文镜面无表情,漫不经心地跟着弘历在麦田埂上走着,徐徐说道:“奴才是跟皇上说话。有些人,有些事我死也不明白,有些人坐而论道口似悬河,一点实事不做,偏偏左右逢源青云直上,有些人苦死累死一心想为朝廷为百姓做点事,反而遭人唾骂。有些人做事驾了顺风船似的,扬帆就起,破浪乘风毫不费力;有些人做事处处掣肘,处处坎坷,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讨不了好去奴才好恨自己无能”
这是沉重得令人窒息的话题,弘历低头思索半晌,问道:“出了什么事?”田文镜因见前面一个老农在刈麦,口张了张没有回答。弘历也不再问,徐步上前,轻声问那老农:“老人家,您怎么开镰这么早?”
“这片种得早,地势高,已经熟了!”老人只顾低头割麦,没想到这时分会有人跟自己讲话,吓得身上一抖,直起身子,见几个陌生人不像歹人,脸上才没了戒备之色,双手用麦秆挽着捆麦“腰子”,说道:“我是叫水吓怕了,年年种的,快熟时候就别着镰在地边上转,熟多少割多少。”
弘历看他割过的地,东一块西一块,鬼剃头似的,凡没有熟透的都留了下来,不禁一笑:“你好勤谨会打算。儿子们呢?他们就累你老爷子独个儿?”
“他们说今年不会过水,再等两天割也不要紧,就不来了。唉,这些年轻人”
“你看今年会不会破堤呢?”
“不会。”老人瞟一眼大堤,头也不抬起说道,“有一年我们全家合计好第二日开镰,当晚一场雨,河涨了,冲日塌了。从此熟一镰我就割一镰,我是叫吓怕了。”弘历一门心思想安慰一下身边的田文镜,遂道:“你得谢谢这道大堤,不是它挡住洪水,今年你麦田早没了。”老人道:“我得谢老天爷,修堤时没把命搭进去!”
弘历便觉讪讪的,又问道:“这地一亩收多少麦子?”
“也就一石五斗吧。”
“这算好年景吧?”
“好年景要打到两石。”老人用草帽扇着敞开扣子的前胸,说道,“今年只能算个中等,沙土地,得要肥料。草肥、粪肥、熏肥越多越好。别看地薄,照样出粮食。可惜我们没钱,买不起粪肥呀!”田文镜忍不住插口道:“开封城东专设了粪肥场,一文钱一担,算便宜的了吧,一亩买他几十石撒了,这里又不缺水,那就是铁定的旱涝保收地!”老人苦笑道:“田制台不会盘算。他光知道造肥,没看看肥场离地有多远,一来回四十里,百里百斤一吊一的价,豆腐盘成肉价钱了。脚力钱也是钱呐!”
弘历肚里一阵好笑,见田文镜发怔,一把拉了就走,说:“天晚了,城门就要关了。咱们回去吧。”田文镜只好随他们来到铁塔旁的驿道上,邢建业因见他没骑马,忙过来让出自己的马给他骑。田文镜一边认镫上马,自嘲地笑道:“白日不照吾精诚,杞国无事忧天倾。我这个人是太痴了些,以为心到必定神知。我太痴了——”他猛烈咳嗽两声,用手帕子接了,见是血,手一颤,装作没事人将帕子掖了袖子里,一边放辔徐行,说道:“四爷,我实是累透了,心里也不好过,出来走走。李绂他从湖广到北京,在河南穿境而过,匆匆观花,对我不满,也还情有可原,阿山布罗、柯英、张兴仁他们天天和我一个城里,不知道我是忠是奸、是廉是贪?昨晚他们三个人联名拜折弹劾我‘沽宠邀功,苛酷为政’,专门抄了一份送给了我,还有万岁爷也转来一份糊了姓名的折子,说我‘作践圣道,欺蔑士人’,皇上叫我具折明白回奏。我想了一夜,一字也写不出。也许我真的错了?可又不知道错在哪里。
“我在康熙朝做了快二十年官,圣祖爷崩驾时,不过是个六品部曹。雍正爷登极,我奉命宣旨陕西,路过山西,弹劾‘天下第一抚臣’诺敏,与圣主际会风云,三年之内由开封府尹晋升巡抚,又在河南特设总督衙门,委我总督,成了位极人臣的封疆大吏。且就不讲忠孝节义这个大理,我田文镜受恩如此,不知道拼死答报,我还算个人吗?
“可如今我成了王安石一类的奸人!”田文镜尽量压抑着内心的激愤,提着缰绳的手都握得发白,“既不见容于士大夫,也不见谅于庶民。我们河南人勒紧裤带三年,这条堤修好,万事都可平安从容调理。如今堤修好了,逃荒出去的说是我逼出去的,民间说我催工派捐如虎似狼,官场说我邀功取媚说我沽宠邀功——我心里好恨!恨自己无能,不能使人知我的心,也恨这些鼠目寸光的乡愚!四爷,你大约不知道,我早已患了肝病,六十多岁风烛残年的人了,自知不久于人世。唯留此一片忠忱在这中州地上,什么也不顾忌了。天假我年,三年之内,河南若不能民殷粮足,四爷您请上方剑取了我这老头颅去!”
田文镜胸中积郁已久的话一泻而尽,泪水扑簌簌走珠儿般滚落出来。俞鸿图和刘统勋听着这发自肺腑肝膈的言语,心里一阵酸热,也不禁堕泪伤怀。
“这就是所谓‘知人也难,为人知也尤难’了。”弘历在得得的马蹄声中沉默许久,已是霁颜悦色,轻松地一笑说道:“国人皆曰可杀,我意独怜尔才。别那么死了老子娘似的懊丧,我既在此,当然给你撑腰到底。你是皇上的模范总督,心胸要再开阔些,度量要再大些嘛!方才看了大堤,我也很有感触,你凭一省之力,做这么大一件事,还没耽误了其余政务,真是不可思议。我要上奏皇阿玛,有谁再说田文镜的是非,一定叫他先来黄河大堤上看看!”
弘历正极力抚慰田文镜,昏苍苍的远处一阵马蹄急响,一溜儿米黄西瓜灯摇摇曳曳赶近前来。渐渐近了,众人才瞧见是总督衙门的灯笼。田文镜一眼瞧见自己的师爷钱度和毕镇元也在戈什哈里头,提名儿叫道:“你们这么张皇,是起反了么?四爷在这里呢,不许惊驾!”
“四爷,制台!”钱度一头热汗,牵着马走近来,气喘吁吁说道,“秀才们罢考了!五百多人围了书院,请见总督,请见张学台!我们遍城里寻不见督帅,去王爷驿馆,人说王爷出城看河去了,才赶到这里!”
田文镜头“嗡”地一响:天天怕罢考,天天说罢考,是祸仍旧躲不过,这群秀才真的红了眼,不要命了!当下不及细想,在马上回头对弘历说道:“奴才这就去处置,四爷只管回驿馆,等着奴才的信儿!”缰绳一抖,两腿一夹,那马嘶鸣一声泼风般去了。
“四爷,”刘统勋见弘历驻马踌躇,说道:“田文镜去是正理。您是王爷,又兼着钦差大臣,和秀才们不宜善听善见。看他省里如何处置,您退在一边,有转圜余地。”弘历点头,说道:“延清说的是,不过我这里没人在场也不好。俞鸿图去走一遭——只看只听不说话,去吧!”说罢,径自调转马头回了驿馆,和刘统勋摆了棋对弈,却只心绪不宁,一个劲儿走神儿。
俞鸿图放马来到书院,只见文庙街口已经戒严,沿街店铺檐下大小灯笼挂了足有五六十盏,靠墙站的开封府衙役们一手提着绳索铁链,一手举着火把,钉子似的一动不动。亮如白昼的灯烛火把下,聚集了上千看热闹的士民商人,伸着脖子往文庙街里傻看。人们有的沉默不语,有的嗡嗡嘤嘤议论,有的兴奋得鼓噪大喊,却也是意见不一:
“田制台也来了,看这些狗日的们咋办!”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嗨”
“这都是政事不修闹出的祸。东汉太学生大闹洛阳,还不为政治昏暗?”
“你那是放屁!这些东西都是吃饱了撑的,拿住一个‘嚓’地割了头,他也就安生了!”
“阿弥陀佛,罪过,都这么年轻,可惜了性命儿的!”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俞鸿图将马拴在街口,挨身挤了半日才到文庙街口,却被两个兵丁拦住,说:“你瞎了眼了,还往里挤?里头不是秀才的,正在往外撵呢!想跟着这群王八蛋一道儿上西市么?”俞鸿图当众不便说明白自己身分,解说半日,无奈那兵丁竟是榆木疙瘩做的,好歹不放行。俞鸿图恼上性来,“啪”地一个耳光,掴得一个兵丁踉跄几步:
“你去禀知张兴仁,说是俞鸿图来了,问他叫不叫进?”
“我管你妈的鱼红图鳖黑图,老子是奉命挡人!”那兵丁不禁大怒,“撒泡尿照你那影——还要找我们张学台!——拿下!”几个兵丁立刻一拥而上,死死架着俞鸿图便往街里走。俞鸿图一眼瞧见钱度带着几个书吏忙忙过来,大叫道:“钱度,钱度!”
钱度被他叫得一怔,睃眼见是俞鸿图,忙喝退了兵士,说道:“大人受惊了,这会子不是赔罪说话时候。我还要去前头见开封城门领。?叫他们带您去见制台。”说着匆匆去了。俞鸿图憋了一肚皮的火,好半日才平静下来,随着衙役们径至坐落在文庙北边的书院,一到书院门口,便被那场面惊怔住了。
罢考的秀才共是五百多人,都坐在书院过厦三楹大门外的照壁后,绕书院八字墙高悬着上百盏气死风灯,还有从衙门里搜罗的各色灯笼约有几千盏,将这座河南最高学府门前照得通明雪亮。秀才们都穿着青衿,灯下看蓝汪汪的一片,盘膝正襟危坐,几乎咳痰也不闻一声。一丈多高的两个大石狮子各挂一块白布,上写着血红的朱砂大字:
斯文焉扫地胥吏之能以欺乃百代奸佞陋政大吏小吏宁不戒惧?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此千古圣贤遗训上智下愚岂可更易!
淋淋漓漓甚有精神。静坐场外也有十几个各衙门的师爷书吏,翻着册页瞟着人似乎在查对什么,照壁前灯影里黑鸦鸦站着三个方队,都是军士,却都没有带兵器,因此这边虽然是现场,只是沉闷压抑些,不像文庙街口那样森严肃杀。
“俞爷,请这边,从仪门里进去。”带路的书办见他看完了现场移步要上台阶,忙将手让至东边,说道:“制台臬台学台他们都在至公堂上议事呢!”
俞鸿图点头随他逶迤进了书院,果见田文镜、柯英和张兴仁都在至公堂里。这里只点了两枝细烛,比起外边反而暗得多,幽幽晃动的烛影下,三个省台大员脸色变幻不定,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