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40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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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同内地剿‘匪’,他洗了几个镇子,我估约他的私财总在一千万两银子上下。恐怕是早已藏匿起来了。你实说,吃多少空额?”
范时绎知道,在允祥这样的人面前再扯谎等于自取其辱,脸一红赔笑道:“主子是练过兵的王爷,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的驻地往来的都是朝廷大员,应酬的数目大,大约也就吃三五百名兵士的空额罢了”
“我方才已经说过,不追究这事。”允祥一笑即敛,又道,“马陵峪这个地方冲要,不单是因为景陵是列祖列宗安寝之地。它又控制着喜峰口,同时策应北京、热河、奉天这三处国家根本重地。一旦有事,随时要用你的兵,所以要有规矩,不要学江南大营,一半兵带家拖口,一半兵有名无实,拉出来实战,一点用处也没有。你可知道利害?”
“奴才领训。随十三爷回营,请十三爷监督,奴才把兵额全部补齐。”
“对了,不要吃空额。”允祥点点头,“但你有应酬,也要照顾到。我从兵部军费特支你每月三千两用度。你不要见官就奉迎,那是个无底洞。要学你本家哥子范时捷,除了皇上,谁的账也不买,你这个特简的羽林军总兵才算够分量。”
“是!谢十三爷体谅!”
范时绎和李卫对视一眼,允祥这话似训似戒,还带着点郑重其事的安抚,像是谈心,又在不动声色地安排军务,摸不清他到底想的是什么。两个人都觉得和方才张廷玉寄来的急件有关。但允祥不说,他们又怎么敢随便问?李卫叹道:“其实今日朝廷财政,比起圣祖爷在时已不知好了多少,皇上要刷新吏治,我看就是抓了三件事。”
“也没有大的说头,”李卫永远是一副似笑不笑的面孔,“一是廉洁,二是节流,三是开源。”
“老生常谈。”
“是。”李卫嬉笑道,“不过皇上说过,凡老生常谈都是圣贤之言。撇开开源节流,单就‘廉’字儿,有多大学问?您想让老范廉,不吃空额,可他一年年俸只有一百六十两,想廉也廉不起来。陆陇其是圣祖爷手里最清的县官,一个县令,死了谥号‘清献’,这个荣耀谁有过?可家里现在式微到这地步,要女孩子抛头露面采桑度日!所以没有制度,想廉也廉不起!范时绎的哥哥范时捷是个中人,十三爷是当今皇上最心腹的股肱。不瞒你们说,前年报的江南省无亏空是假的,是我从秦淮河嫖客身上征重税,挖来的婊子卖肉钱顶了库里的亏欠。河南省无亏空才是真的,田文镜在那里当巡抚,如今又是总督,硬生生挤压着官儿们还亏空。官儿们不会屙金尿银,就逼老百姓。如今山东、安徽和江南讨饭的,你去听听,十个有九个是河南口音,这样治‘贪’能是长法儿?”
允祥听得目中炯炯生光。良久,抚膝长叹道:“说的是极。不过,两江总督的位子总归不能你李卫包揽一辈子,如果换你去河南当总督呢?开封只有一条黄河,没有秦淮河,你小叫花子又从哪里榨钱?”
“我有办法。”李卫笃定地说道,“从去年我就开始了火耗归公,由省城统筹安排,按各官缺份苦乐肥瘦,发给养廉银。上等县缺一年三千两,中等二千五百两,下等的两千两。今年开春,我请王命旗牌斩了射阳县令。奶奶的,你拿了我的养廉银子,仍旧不廉,李卫就下刀子——所以我江南一省没有清官,可也没有贪官。我看这法子满成!本来前年我就密奏上去了的,皇上发给年羹尧看,老年说李卫少不更事好大喜功,是个‘言利之臣’,这制度没推开实行。如今年羹尧崩角儿了,旧话重提,请王爷在万岁跟前说道说道,别叫李卫落了人后头。”
允祥点了点头,说道:“你那个折子我看过,皇上亲批,错别字三百七十五,说得也不像这样明白。我看这办法成,应该明诏颁布天下一体实行。过去有年羹尧隆科多挡道儿,如今没有了!”他兴奋地站起身来,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猛地想到四个铁帽子王进京的事,心里一沉,目光黯淡下来,咳呛几声,忙用手帕子捂住嘴,口中又腥又甜,知道是血,连手帕扔进了炭火炉里。
第318章 澹宁居雍正会风尘 畅春园飞语惊帝心()
当天一夜无事,第二日李卫便带了范时绎移交的人犯亲自押送京师。在靠山镇沙河店一天风风雨雨,使人觉得满天下都是这样天气,但过了顺义,因见天清气朗地土干燥,李卫着人一问,才晓得咫尺之间竟是两般气象,他越发信实了贾士芳是个能呼风唤雨的道德高深之士。
平安走了三天,由北驿道南下,巍巍的东直门已是遥遥在望。李卫驻马思忖。廉亲王允禩的王府就在东直门外朝阳码头旁边,押送这群“敏感”人物招招摇摇过他的王府大门,不但不恭敬,也容易引起北京人闲话猜疑。略一思量,便命霍英:“你派人飞骑到畅春园报知张相爷,说我已经返京,从北直门进城。押来的这四十多个人是一处送刑部还是分头安置,我们在神武门北等着张相指示。”说罢便催动人马向西,由北直门迤逦进了京城。
此时正是冬初时节,北京城北人烟稀少,护城河上已经结了细冰。一阵风吹过,紫的、红的、黄的、褐的柳叶从树上碎絮一样被抛进清冽的水中,随着秋波涟漪瑟瑟沉浮。昏黄西下的斜阳有气无力地将余晖洒落下来,照射着这一群刚赶完远路,在神武门北景山下休息的车马人等,显得很是寂寥凄凉。李卫看了看那十几辆油壁车,揣想着车中囚人的未卜命运,也是不胜感慨。正没做奈何处,远处两骑飞也似打马前来。到了近前滚鞍下马,李卫才看清:一个是派去和张廷玉联络的军校,另一个也认得,是张廷玉的随身笔帖式张禄。两个人到李卫马前打千儿请安。李卫下了马,张禄忙说道:“李制台,张相爷吩咐,蔡怀玺和钱蕴斗送交大理寺监押,太监们到原来大将军王府暂住,听候甄别使唤,不必派兵看管。您亲自押送乔引娣,这会子就去畅春园,递牌子请见。”
“是了,我明白。”李卫说道,“你去回复相公,李卫这就去。”说着便叫过霍英一一分拨随人押送人犯。顷刻间身边只留了一辆车,李卫命霍英亲自解送蔡钱二人,吩咐道:“交割了差使,别忘了要一张大理寺的回执。今天没你的差使了,你带上端木主仆,今晚就歇我棋盘街下处,我面圣下来还有话交待——就这样!”说罢跃上马,和十几名亲兵簇拥着乔引娣的车一路往畅春园行来。
此时冬日昼短夜长,从神武门到畅春园还有二十多里路,李卫一干人到畅春园双闸大门口时,已是金乌西坠倦鸟归林,昏苍苍的暮色中景致不甚清爽,但见一大片皇家御苑有的地方林木萧森,有的地方黑沉沉碧幽幽,有的地方红瘦绿稀杂色斑驳,连连绵绵十几里地红墙掩映老树绰约——刚刚下马,便见一个四十多岁的侍卫大踏步过来。李卫边下马边说道:“五哥军门么?我这会子递牌子请见吧?”
“李大人,皇上这会子正接见大臣,谈得很恼,暂时不见你。”张五哥英武的面孔上带着一丝笑容,亲自接了李卫的缰绳,说道:“你带上乔引娣,先在我的侍卫房里稍息,吃点点心,我陪着你说说话,该叫时,刘铁成他们自然就来叫我们了。”说罢,竟亲自到车前,打开门,轻声道:“乔姑娘,到地方了,请下车来。我不便搀扶,你自己小心点儿。”
车中没有回音。张五哥又说了一遍,才听得里边衣裳窸窣,一个头发蓬乱、衣衫皱巴巴的年轻女子一手扶着车框,小脚小心翼翼踏着车镫子下来。李卫押送这位神秘的女子已有两天,为避嫌起见一路都由别的宫女照料,其实没有认真看过她一眼。此时天色虽暗了点,但实在离得太近了,睹面相对,只见她容貌也并不十分出色,瓜子脸上一头浓密的头发因为几天没梳,乱蓬蓬堆着。左腮边还微有几颗雀斑,前额似乎略高点,一双弯月眉眉心微蹙,眼睛也不甚大,但配着这样的眉,什么样的眼也会瞧得怦然心动。她紧绷着嘴,嘴角微微翘起,嘴角旁一对笑靥衬在端正清丽的面孔上,妩媚中显得十分要强,只脸色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令人不忍逼视——这就是那个掀起山西亏空大案,弄得巡抚诺敏腰斩,先为田文镜收留,又投奔十四阿哥允为奴妾,又莫名其妙地被雍正特诏押京的乔引娣——李卫只看了她一眼便收回目光,无声地将手一让。乔引娣也没有说话,看了一眼双闸大门石狮子北边的侍卫房,便踽踽走了进去。李卫和张五哥随即也跟了进去。打着火,点了六七支蜡烛,把个小侍卫房照得通明雪亮。
这是那种人世间最尴尬、最无可奈何的情景。乔引娣当初在十四贝勒府,张五哥常常去传旨送东西,可以说三个人都认识,但此刻彼此之间既不敢说话也无话可说。张五哥让乔引娣坐了炕上,倒了一杯水,轻声道:“请喝杯水,这里我借来一套梳妆台,等会儿用点饭,你可以更衣梳洗。我只能转告你一句话,皇上万没有难为你的意思。”乔引娣脸上毫无表情,说道:“谢谢。水我喝,饭我吃,我不更衣梳妆。”张五哥未及答话,一个十二三岁的小苏拉太监已捧着食盒子进来,将一碗粳米粥、四碟子小菜布在炕桌上,又摆了几盘子细巧宫点。那小太监却是伶俐。一边布菜,笑嘻嘻说道:“乔大姐姐,我叫秦媚媚,就侍候您了。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这会子您多用点饭,就是体恤我了。”
“听我吩咐么?”乔引娣一怔,随即变得若无其事,端起碗来啜着粥,冷冰冰吩咐道:“你去告诉皇上,我想死,我想见他一面,瞧他什么模样。”
张五哥和李卫大吃一惊,都是全身一震,这丫头文文弱弱,怎么这么混?但要呵斥,这个话又一点毛病也没。还没回过神,小秦却笑道:“乔大姐姐先吃饭。您想死,总不能叫我陪着垫背的吧?皇上定必是要见你的,见了什么话由大姐姐您自个说不好?叫我瞧着,您这会子想死是一时想不开。赶到想开了,叫您死您也不肯呢!”一句话说得张李二人都笑了。
乔引娣却没有笑,木着脸喝完了那碗粥,又吃了一块点心,把条盘轻轻一推,盘膝坐着闭上双目,似乎在养神,又似乎在聚集着身上的力量。秦媚媚一边收拾碗筷,嬉皮笑脸说道:“乔大姐姐,我瞧着您和皇上有缘分呢!”
乔引娣睁开了眼,闪着愤怒的火光,盯着这个小不点太监不语。
“您别这么瞧我,我还小,挺怕您这眼神儿的。”秦媚媚显然是雍正选了又选,挑出来的人精猢狲,一脸赖皮相,笑道:“我没别的意思,方才您吃的饭是皇上赐的膳。皇上晚膳也就这么几样,平日我侍候得多了,皇上也是这么忙忙的吃碗粥,用一块点心,然后坐着谁也不理,闭着眼打坐。和您方才做派竟一模一样,这不是缘分凑巧儿么?”
乔引娣大约从来没见过这种人,皱着眉头盯了秦媚媚半晌,无可奈何地一笑,说道:“你去吧!”
“是喽!”秦媚媚就地打个千儿,提起食盒子又道,“皇上说了,我要今晓能逗您一笑,五十两黄金赏我呢!往后侍候您日子多着呢!您多笑几笑,我就富贵了。”说着便一溜烟儿退了出去。
屋子里又只剩了三个人,但方才给这小鬼头搅一阵子,气氛好像松却了一点。乔引娣不再打坐,挪动着身躯下炕来,在灯影下缓缓踱步。她时而双手合十喃喃念佛,时而又像诅咒什么,连看也不看李卫和张五哥一眼。这样,李卫和五哥倒觉得好受一点,时不时地交换一下眼神,却也交谈不成什么。
过了不知多久,那个秦媚媚又返了回来,站在当门说道:“咱奉旨传话:李卫和乔引娣进去,皇上在风华楼见你们。今个天晚了,张廷玉不回府,住到清梵寺,着五哥侍卫送送张相。”
“是,奴才领旨!”李卫和张五哥如蒙大赦一齐起身答应道。待乔引娣出门,二人同时松了一口气。张五哥见两盏宫灯导引着张廷玉出来,忙迎了上去。
秦媚媚带着李卫和乔引娣到双闸口,已有两个宫女手执宫灯等着,见他们来,不言声就在前头先导,穿过雍正平常办事见人的澹宁居纯约轩,从黑黢黢的蔷薇花棚洞向北踅。与露华楼并排的西边,黑地里剪影一样高矗着风华楼,楼上并排八只黄纱宫灯,楼下里外都点的蜡烛,只有两名太监肃立在阶前,其余是一片寂静。李卫以为里边只有雍正一个人,站定了,理理身上冠袍,正要报名,却听里边有人说:“就是这样,你退出去吧。一会儿你的学生李卫还要进来,他的政见和你可不一样呢!朕的话只是对全天下说的,你云贵既然现在不宜实行,先按你的办。改土归流的事是国策,迟早一定要办的,你慢慢想想,想通了给朕递个条陈。明天你走前,不要再递牌子进来,朕叫李卫、史贻直他们送你上路——来,把那包老山参带上!”接着便听里边有谢恩辞行的话头。李卫一听便知是云贵总督杨名时,二人极熟稔的,此时却不便见面,忙闪在灯影里,看着杨名时履声橐橐渐渐去远才出来报名请见。雍正在里面干咳一声,说道:“进来吧。”
李卫在丹陛下答应一声,回头看了看乔引娣二人,进了楼,却见三楹楼底的西边设着雍正的大炕,中间用屏风隔了。东边一间一桌御膳像是刚刚有人用过,还没有收拾。屋内到处是灯火,亮得刺目。地下一个硕大的景泰蓝制大熏笼生着熊熊炭火,进门便觉得暖融融的。李卫一眼瞧见雍正坐在炕上漱口,“叭”地打下马蹄袖上前一步跪下,说道:“奴才李卫给主子请安!”那乔引娣站在李卫身后却没有动,只好奇地打量着这位至尊。挨北墙的屏风各站着八名宫女和八名太监,见这个青年女子面君如此无礼,个个吓得心里“扑扑”直跳,苍白着脸垂着头一声不敢言语。
“起来吧。”雍正只穿一件白天马湖绸夹袍,腰间束一条黄绉绸褡包,盘膝坐在炕上手虚抬了一下,用目光微睨了乔引娣一眼,对